心若菩提

——忆恩师周健龄

蔡昌顺

时值中秋,正是鸡冠花盛开的季节。望月怀远,思亲追昔,秋风徐徐,凉意渐浓。此时,昏黄的路灯下落叶飘零,树的影子也渐显得形单而枝枯。

转钟,加班完毕。拖着疲惫不堪的脚步刚进住宅小区,忽从家母的来电中,惊闻恩师周健龄与世长辞。尽然错愕半响,不能成语。近年来,因履职抗击新冠疫情一线,绝少回乡,已成常态。以至于恩师因重病卧床大半年,我竟浑然不知。

恩师周健龄先生,出生在上世纪二十年代,享年97岁。是解放前家乡新街完小的校长。后来我在桑植县任政府办主任时,牵头清理解放初期本土革命史料时得知,他的秘密身份还是我党解放前新街情报站的站长,应该算是解放前为数不多的知识分子老革命了!后来,闲谈中从老师口中得知,他还在1949年底策反家乡蔡家坪村彭家界土匪十余众投诚起义。

然而这位生命接近一个世纪的先生(老教师、老党员、老革命),却命运跌宕起伏,历经磨难。他在文革期间,被打倒成现行“反革命”,据说他的祖上是地主,剥削过佃户、长工。具体情节已不可考了。文革期间,我母亲是民办教师和周老师同在村完小教书。还在牙牙学语时,我仿佛就记得,那时的周老师虽年近半百,头发稀疏,但向上挺立梳理的一丝不苟。他时常在课余时间,被村里的基干民兵倒押着双手游街示众,戴着高尖的纸帽子……据说,因为破坏农业生产(什么给大粪里面掺水来着),后来得知是被村里小人诬告而已。

尽管遭迫害至此,周老师教书育人的干劲和质量,却是全村公认的好。他是解放前的私塾发蒙,湘西茶硐师范毕业生(和我的外公是校友)。他教语文,引导学生看图作文栩栩如生,他教历史引经据典,常常说的学生流连忘返。还记得,他还在课余时间,常常教我们拉二胡,吹竹笛陶冶情操。《洪湖水呀浪打浪》的旋律,如今在脑海里耳熟能详。我时常想,那可能就是最早的素质教育了吧!

记得,在村里周老师老家的塔坎上栽种了一片生机盎然的鸡冠花。每到九月开学的季节,那个一片红啊,硬是很惹眼。而周老师哪怕是在遭批斗戴高帽后都总是能迅速调整好心态,时不时精心地呵护着他的花草。

我10岁那年,周老师的冤案得到组织部门的平反,随后调到陈家河镇里的完小去任教,可能担任了政工主任的职务吧(也有老师叫他周主任)。第二年,有一次周老师回到村小搞教学联谊活动。看到我,很亲热。摸着我的头,问了许多考试成绩和课外阅读范围之类的话。当时,看到教完启蒙班课程的我母亲路过班上教室的走廊。他忽然站起身说,荷丫头(我母亲的乳名,我外公一直这样叫她),昌顺伢,品性不错,培养得当,将来会有出息的!你把他交给我,下学期我带他转学到镇里完小读书,条件比村里学校好些,将来考一中,上大学……来到镇完小就读,我忽然发现在他的办公室房前又栽种了一片红彤彤的鸡冠花。

在镇完小学习期间,我了解到,不仅仅是我,同村的三个成绩较好的学生都一起随周老师转学去了镇里完小。更吃惊的是那些个常常押送他游街的基干民兵的儿女,以及高举拳头呐喊着“打倒反革命分子周运文(周老师的排行正名)“的口号最卖劲的“贫下中农”子女也后来陆续随他转学到镇完小读书去了。

那时,我时常想,按常理,周老师是不应该喜欢他(她)们的。当然也不应该喜欢我呀!因为上中学时(当时周老师也调到中学教书),偶尔在老一辈闪烁其词的话语里得知,似乎是我父亲和周老师的长女年轻时应双方父辈媒妁是有过短暂的婚约的。后来文化大革命开始了,村干部要求大家和现行“反革命”划清界线,婚事就黄了!这在农村往往是要结世仇的。但我却一直没有看出端倪,甚至因为我外公和周老师是校友的缘故,自小就把他当做外公一样的长辈来看待。更有甚者,那时小我几岁的弟弟居然还喊他嘎公(外公的别称),而周老师也居然乐呵呵的答应着。到如今,我和姐姐也一直莫名其妙而又不失亲热地喊周老师的小女儿为霞姨。

记得大学毕业参加工作不久,约了几个儿时同学一同去看望周老师。偶尔谈到这些个文革期间的话题时,他告诉我们,“时代的悲剧,不应该由后代来承担。宽容是一个人的素质体现,唯有宽容待人方能慎独行远”。此时的我们,虽年少不谙世事,但我似乎还是看到了他内心深处心如止水,波澜不惊的大度从容。

周老师在陈家河镇中学一直教书(含退休返聘)直到快70来岁,才停歇下来 ,但一直住在学校里。学校的校长换了一茬又一茬 。“学生的学生都在这里当了校长”,这是他最为引以为豪的口头禅。桃李满天下的他,随着年事已高,也只能默默地陪护着这片校园净土,更加专注地伺弄他一生钟爱的鸡冠花去了。而他哪怕是八、九十多岁了都总是像鸡冠花那般的挺胸昂扬。前些年,去学校看望他,也问他要了些鸡冠花的种子,闲暇之余,种在院子里。每每在繁重的工作之余,我也会装模作样地伺弄浇灌 。只是稍须用心,居然也赢得红彤彤的一片花海美景!在这片花草世界里,我也似乎更加懂得老师的大度从容了。在年届知天命之年,我也经历了10多个单位,20多个岗位的磨砺,在多次经历委屈,几若放弃自我时,一想到周老师那种宽以待人的容量,心若菩提般的洒脱境界,我就仿佛身处茫茫的海洋上,有幸看到了一盏高高的灯塔,在指引着我一路航行!

是夜,因身负重担,不能亲身前往,做最后的送别!凝噎止笔,谨以此文记之。别了永远的恩师!

——2022年9月10日(教师节)凌晨两点于张家界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