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胡军兄的过早离世,我悲伤不已。胡军相交的往事,接踵而现。

前些日子的一个早晨,我打开手机,突然一条消息扑入眼帘:胡军去世。我不相信,接着又有几条相同内容的消息扑面而来。胡军兄刚刚才过七十岁呀……与胡军相交的往事,接踵而现。

1969年9月,我和胡军兄同时乘坐火车,经过三天三夜的颠簸,来到黑龙江省嫩江农场三分场。很快,我们熟悉起来。我发现胡军很爱看书,而且看过很多文史哲的书,于是,我们经常在一起谈文学、谈历史、谈哲学。一天,他从箱子里拿出一个纸袋,然后从中掏出一叠杂志大小的纸,拿到我面前。我顿时愣住了,这有一寸多厚的一叠纸,用线装订成一本书的模样,“封面”上赫然三个大字:《浮士德》。边上还有两排小字:歌德(著)、郭沫若(译)。我急遽地打开,只见到从头至尾是端端正正、毕恭毕敬用钢笔抄写的诗句。我抑制不住内心的激动,连声问,你整个都抄下来啦?胡军点点头,是的,一句不漏、一字不少!记得我曾经也看到过书本的《浮士德》,也想好好读一遍,但是,只看了开头几句,就觉得太难太深奥,无法读下去。我知道《浮士德》在文学史和思想史上的突出地位,但是实在难以往下读。现在,面对胡军一手抄写的这本《浮士德》,我发自内心、难以抑制的激动,而且由衷地佩服胡军的真功夫!

从此,我不仅与胡军有了更多的交往与深谈,而且在我心中有了一个榜样、一个学习的榜样!胡军不仅读书多,而且还有两个爱好,那就是吹竹笛和写毛笔字。每当我们从大田里干活回到宿舍,大伙忙着自己的清洗,但是,很快就传来胡军的清脆、悦耳又动听的竹笛声。我印象最深的是《我是一个兵》,其中把竹笛的多种技巧运用得十分娴熟。还有,就是写毛笔字。那时候我们的宿舍东西长有三四十米,房间两边木炕、中间一条冬天怎么也少不了的火垅。胡军只要有空闲,尤其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总是把白天搜寻到的各种旧报纸拿来写毛笔字。胡军的毛笔字一看就是有很深造诣,带有颜体风格,雍容大气,似乎还有魏碑的端庄、严整。那时候,宿舍熄灯很早,我和他各自找到一只用柴油的马灯。往往是宿舍的两头,他在写字、我在读书,有时通宵达旦。

几年以后,我调往场部宣传队,离开了三分场,两人就一直没有见面。

一直到十几年前,很偶然的,我在一家书店寻寻觅觅,突然看见一本《哲学是什么》、书脊上还有胡军二字。我顿时被吸引住,打开书本,只见勒口上介绍作者胡军现在为北京大学哲学系教授、博士生导师。我急急忙忙往下看,在介绍胡军简历中写道:曾经是黑龙江省嫩江农场知青——啊,原来就是我的老朋友胡军!屈指数来,我们竟有三十来年没有联系了!再往下看,胡军的著作可真多:《知识论引论》《分析哲学是什么》《道与真》《知识论》等十来种!北大哲学系,有熊十力、金岳霖、冯友兰、任继愈……都是声名赫赫、闻名遐迩。我在想,如果北大是中国高校的皇冠,那么。北大哲学系,大概就是这顶皇冠上的明珠!

也巧了,过不多久,我们原先三分场知青聚会,胡军也来了。我们两手紧紧相握,千言万语真不知从何说起。再过几天,胡军到我家里来,我们畅叙许久。也许已经是习惯,胡军拿出随身带的笔记本电脑,说到什么就在电脑上指指点点。

再过些日子,我接到在北京编写教材的任务。我把这消息告诉了胡军,他高兴地说,到时候我陪你好好看看北大。到了北京,我急急忙忙赶到北大,胡军陪我先看了著名的北大“一塌糊涂”(博雅塔、未名湖、图书馆)。我和胡军说,“文革”开始串联,我稀里糊涂随着人流到了北京,随即被送上大巴,就到了北大。我记得是一个阶梯教室,地上铺着很大的炕席,每人发一条被子,说半垫半盖。胡军笑了,那就再找找那个阶梯教室?你就故地重游了?我们又到了北大西门,在那个金碧辉煌的校牌底下留了一个合影。一路跑来,总有年轻学子问候胡军老师。原来,胡军一直担任北大哲学系副系主任,里里外外的事总要操心操劳。

不久以后,我又到了北京。我的一个博士、现在北京工作的志强在一个蒙古包里设宴招待。我说请胡军老师吧——早先我已经给志强介绍过与胡军认识,很快,志强开车接来了胡军。乍一见面,我一愣,好像才一两年没见,但胡军瘦得厉害,我脱口问身体如何。胡军一脸笑容,说蛮好的。我突然发现胡军的嗓音变得低沉、有共鸣声,我随意开玩笑,在练美声?胡军一笑,意大利式——觥筹交错、推杯换盏间,大伙请胡军唱一曲。胡军随即来了一首《我的太阳》,顿时声惊四座,有人笑着说,啊帕瓦罗蒂呀!

现在,面对胡军兄的过早离世,我悲伤不已。遥望北方,口占一首:

五十年前风雪狂,

茅屋油灯相扺掌。

自然人文未名湖,

留得今日惆怅长。

马以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