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婆虽是从东山村嫁来李家村的媳妇,却是土生土长的土家人。阿婆上了不到一年的学,在30年代,算是不多见的。许是比周围同龄的女孩子多读过一些书,阿婆总觉得要比别人有文化,也是满心满意要嫁个读书人,让自己的子孙后代都能靠笔墨养活自己,也幻想着自己从此可以“平步青云”,不再受劳作之苦。后来,实现了嫁个读书人的美好愿景,子孙后代也都能勉强靠笔墨养活自己,可没想到的是,自己非但没有“平步青云”,在地里劳作却贯穿了自己的一生。

“外面的人,总说我们是蛮夷人,没有文化,只知道跟地里的泥土打交道,他们不知道,土地,才是谁也偷不走的生命,它爱我们胜过我们爱自己。”8岁的二妹跟10岁的哥哥一起跟着阿婆在刚刚收割的稻田里拾掉落的稻穗,一路听着半听不懂的话语,阿婆也不解释,只年复一年地带着孙子孙女做着同一件事,二妹还记得阿婆每次的结束语就是“总有一天,你们兄妹俩会懂的”。对于阿婆的话,二妹不以为然,她跟嫁人前的阿婆一个样,一心要飞出大山,嫁个比爷爷还要有文化的读书人,不想一辈子跟泥土打交道。

那年春天,爷爷卧病在床,周末回家的二妹坐在床头陪爷爷拉家常,爷爷说,二妹听。阿婆嫁给爷爷的时候,爷爷是个民办教师,阿婆鼓励爷爷继续读书,出来好转公办。阿婆一个人种了8亩田供爷爷读了三年书,还养活了4个孩子。阿婆说,是这8亩田改变了爷爷的命运,也改变了她的命运。走在稻田里,闻着稻花香,手拿着沉甸甸的稻穗,阿婆说,这才是生命。20岁不到的二妹,在爷爷的眼睛里看到了光。那个夜晚,二妹坐在田坎上跟阿婆一起扎稻草人,听着阿婆唱《康定情歌》,听着阿婆羞涩地说她的爱情,听着阿婆说土地给予她的馈赠。二妹迎着朝阳,从一片稻浪声中醒来。二妹原以为,再过两年大学毕业,自己终于可以摆脱泥根,可没想到一个夜晚的美梦,让自己第一次对稻田有了共鸣。

“阿婆,劳动节时候我回家,记得等我回来再插秧哟!”电话那头的二妹焦急地叮嘱阿婆。73岁的阿婆乐呵呵地带着儿子女儿孙子孙女们在田地里劳作着,所有人都是农人,幸福的农人。阿婆在田中央唱起了山歌,阿婆说谁能跟她把歌对,谁就能得到她亲做的糯米辣子粑粑吃,主题是以土地为题材,不管是山歌还是其他歌,阿婆都认。虽然歌王还是阿婆,但回家每个人还是都得到了阿婆亲做的糯米辣子粑粑吃。对歌也成了一家人插秧、收割、打谷时节的必备品。

春节过后,爷爷终究没能挺过正月十五,阿婆两天没有吃饭,也不说话,一个人在自己劳作一生的土地里不停地挖,仿佛想把时光挖倒回,回到她供爷爷读书的时候,回到一切都才刚开始的时候。不知何时,二妹来到阿婆身边,对阿婆说“阿婆,我把白菜和萝卜种子带来啦,咱祖孙俩分工合作,你挖坑来我丢种子,好不好?相信很快就会长大”。阿婆看了二妹良久,说好。二妹从邻居家担来几桶粪水,一瓢一瓢地浇在刚种下的种子土上。二妹像上次在梦里一样跟阿婆并排坐在田坎上,阿婆望着远方,像是在跟二妹说,亦像是沉浸在回忆里,此刻时光凝固了。阿婆是姐姐,从小就带着弟弟妹妹与土地为生,出阁前总觉得苦,不知道是土地养大了她和家人。嫁人后才发现,不管任何时候,土地才是她的命根子,只有到田间地头,才能实现自己的价值。阿婆说她不怕泥巴糊脸,那才是最香的味道,最好的护肤品。土地帮她养活了家人,实现了愿望,还强健了体魄,爷爷能一辈子教书,也有她的一份功劳,她觉得这一辈子值了。

大学毕业后的夏暑,二妹回到家发现阿婆独自坐在家门口的石塔上发呆。父亲告诉二妹,有一部分土地要被征收了,用来建菜市场,阿婆舍不得,已经难过了好些天了。二妹挽着阿婆的手臂,跟阿婆行走在即将被征收的土地上。“这块儿地是你太奶奶当初种的,80多岁时候都还带着小板凳一锄头一锄头地做农活。”“这块地是你爷爷带着你父亲用双手一块石头一块石头开荒开出来的,当时花了半个月才开垦出这么一块儿宝地来,若遇到洪灾,还要重新修补。从这块地里长出了多少粮食,才把你们一个个儿的养的这么水灵。”二妹一路走着,一路见证着这些土地的一生,阿婆就像个母亲般对待着这些土地,现在有人要把他们从阿婆手里抢走,阿婆的心宛如刀搅。

85岁的阿婆,依然是个健硕的小老太,重孙绕膝。中秋节,阿婆又背上了背篓,扛着锄头准备出门。二妹跟表妹带着重孙们像个跟屁虫一样也跟着阿婆来到了地里。邻居们说,今天队伍庞大吖,今年干旱,庞大的队伍可得把地给浇透喽!阿婆说,已经干了快两个月了,她每两天过来浇一次水,可蔬菜长势还是不好。辣椒树枯萎了,干豆也干干瘪瘪,香葱还是瘦瘦的,西红柿也小的可怜。二妹说,但插地里的篱笆还在,辣椒虽然只剩光秃秃的枝杈,但根依然深深地扎在土地中,总有一天,枯枝将再次繁茂,生命将再次转机。阿婆看着身边的重孙们,重重地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