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傅璇琮先生的合影唤醒遥远记忆

今年9月的一天,我的手机微信跳出一条求加朋友的信息,点开一看,是来自公众号“程门问学”的编辑宋健先生。程门是名满学界的南京大学程千帆先生门下,“程门问学”聚集了古典文学界不少著名学者。

宋健加了我的微信,并给我带来意外惊喜。他在微信中说:“吴老师您好!久仰大名,一直没敢冒昧加您微信求教,这次终于被我找到个机会。我最近买了一组傅璇琮先生的照片,其中有您和傅先生的合影,不知您有没有这张照片,没有的话我可以寄给您。”

原来宋健平时爱收藏名人墨迹、照片,他收藏的程千帆书信就有一百多封,其中包括程先生写给傅先生的信。我们互加微信后,宋健通过快递寄来了我和傅先生的合影。傅先生是我心中恩师,我难得有机会与他合影,合影留存的照片更是少,这张珍贵合影终于弥补了我的遗憾。

我和宋健素昧平生,这个年轻人如此有心,如此真诚,让我既感动又感激,也触动我翻箱倒柜,去寻找往日珍存。翻开这些珍存,不仅唤醒遥远的记忆,更让我收获不少启迪。

上世纪八十年代,我在复旦大学中文系随王运熙先生读博士,博士论文题为《中国文学风格学》。1990年4月答辩前,复旦大学研究生院曾请程千帆、杨明照、敏泽、周振甫、徐中玉、邱世友、詹锳、罗宗强、顾易生、章培恒、王达津、周勋初、郭豫适、徐朔方、王水照、张文勋、霍松林、陈伯海、陶文鹏、穆克宏、陈谦豫、徐培均、王镇远等二十几位先生审阅、评议。这样的评议阵容,今天已然无法想象。各位先生对我的博士论文提出了许多宝贵的修改意见,答辩后,为了修订,我复印了所有的评阅书。一晃三十多年过去了,我已淡忘此事,这次受宋健启发,我开始细细翻阅几十年收存的各种书信,又重新看到这些评阅书。因为宋健提到他在收藏程千帆先生的墨宝,我便专门把程先生手写的评阅书扫描后寄给了他。

宋健非常用心,他根据《程千帆沈祖棻年谱长编》,很快查到程先生1990年4月5日日记:“写好复旦博士论文评语”,并推测程先生所评的复旦博士论文,可能就是我这篇《中国文学风格学》。宋健还说,按传统的师承观念,程先生和我“也有座主门生之谊”。我当然不敢自攀程门,但真的很希望能躬身于程门外,向程先生遥致我的谢忱和崇敬。

程千帆先生三十多年前的评语至今感人

是的,正是程先生三十多年前写下的评语,极大鼓舞了当年攻读博士的我。而今天再读这些评语,又让现在的我对“师者”有了重新认识。

程先生的评阅书写了近五百字。他首先肯定:“这是一篇很有价值的博士论文。它以若干篇各自独立而又互相联系的文章组成,对中国古代文学理论的风格论中一些重大的问题进行了探索。其中许多篇是很细致的,深入的,因而对建立系统的中国风格学是极为有益的。”而他对论文不足之处提出的修改意见,于我受益之大,不仅关乎博士论文的修改,更关乎我日后的治学之路。程先生要言不烦,直中命门:

第一,他建议把论文题目改为“中国古代文学的风格学”,或迳称“中国古代风格学”。理由是,由于许多复杂的原因,中国现当代文学的风格及其理论与古代之间出现了断层,而本文内容并未包括现当代。

第二,他建议原文中“西方风格学”一节可以删去。这是因为,作者并未企图从事比较理论;本文亦非依据西方体系进行研究;而所述亦简略无助于读者研究论文本身。

第三,如果就某些重大理论的出现与当时(包括其前后)的文学创作的关系进一步作些说明,则对于其所论证,必有更强的明晰性与说服力。

按照程先生的意见,我把博士论文原题目改为《中国古典文学风格学》,“西方风格学”一节也依先生建议删去。程先生的第三个建议最为重要,提出研究中国文学批评一定要结合当时的文学创作这一重要原则,研究者要避免从理论到理论,需要很高的审美能力与理论思维。这是程先生身体力行的研究方法,也是研究中国文论的不二法门。我按程先生的建议努力去修订,但离程先生的要求尚远,不过也让我更加明晰了自己的治学方向。

不管是当年,还是今天,这篇评阅书最打动我的,是程先生对年轻人相当着力的扶持。评阅书最后一段写道:

古人诗云:“每逢佳士辄心许,老见异书犹眼明。”读竟欣佩欣佩,甚盼全书早日出版也。

三十多年前,我读到程先生这段话时激动不已。三十多年后,我感动之余,又多了一番感慨。

程先生所言“佳士”与“异书”之美称,皆是引用古人之成辞,连类言之,以赞扬后辈及作品,意在鼓励。我不会把“佳士”与“异书”这种诗化的语辞,作为对我和博士论文的定评而庸妄自得。至于“读竟欣佩欣佩”一语,更是程先生顺着上文语气,以启下文期待之辞。毕竟我的博士论文充其量就是有一定新意而已,关于其不足,程先生在评阅书中都直言不讳提到了。

“每逢佳士辄心许,老见异书犹眼明”,所引应为陆游诗句。上世纪八九十年代的学界中人,皆知程先生鼓舞呵护年轻人的良苦用心。举例而言,《闲堂书简》1994年2月28日《致钱志熙》,即用此诗句称赞钱志熙先生及其学术研究。1995年程先生作《朱寿友书展序》,也引用此诗称赞朱寿友先生及其艺术(《闲堂文存》)。这些例子仅仅是我在所见出版物中找到的。我想,这应该是程先生激励年轻人及其作品时较为常引的诗句了。

 “不断施加友善的压力”与“必要的鼓舞”

记得程先生曾说他在指导学生时,会“不断施加友善的压力”。我从程先生为拙文所写评语中,体会到他还有另一方面,就是对后辈学者给以“必要的鼓舞”,即不吝对年轻人褒扬,让年轻人更有信心;同时高悬目标,让年轻人更有动力。我理解,这就是程先生为年轻学生在做人与治学上指出的“向上一路”。

人在关键时刻是需要鼓舞的,鼓舞具有无穷的力量。我很喜欢一首《你鼓舞了我》(You Raise Me Up)的经典歌曲,歌词中说:“你鼓舞了我,让我能超越自己。你鼓舞了我,让我能站在群山之巅;你鼓舞了我,让我能横绝怒海。”三十多年前,我开始学术生涯,程先生的评语极大地鼓舞了我,让我信心大增。他在评语结尾所说的“读竟欣佩欣佩,甚盼全书早日出版”,也成为我修订出版《中国古典文学风格学》的一股动力。该书由王运熙先生作序,1993年花城出版社出版,2011年北京大学出版社再版。而程先生所昭示的“佳士”和“奇书”,也成为我心向往之的做人与著述的高标。当然我明白,每个人的天赋、机遇不同,并非努力就能达到目标。但是,人生立志须高,就算做不了“佳士”,也不要做虚士;就算写不出“奇书”,也不要去写庸书。

我是幸运的,步入学术殿堂,所接触的学术界长者,大多是既严格,又宽容,对后辈充满期待,有提携之情,有温润气象。他们有时甚至不吝用略显夸张的文学语言来鼓励后辈。三十多年过去了,我也从学术新人变成学术老人,并经常接触年轻学人,他们的学术能力与条件比我们当年好得多,但由于激烈竞争的学术生态,所承受的压力也比我们当年大得多。有些人或受挫于论文发表,或失意于项目申报,或遇到其他重重困顿,容易缺乏自信。今日重读程先生的评语,我对此亦有了新的感悟——对后辈学者,我们既要“不断施加友善的压力”,又要尽可能发现他们的个性与优长之处,在可能的条件下,不断施以必要的支持和援助,给予褒扬和鼓舞。

当年,初出茅庐的我们,不正是这样沐恩惠于我们的学界前辈吗?

来源:羊城晚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