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不久,56岁的保洁工王柳云在网络走红。她在最平凡的生活中找到自己的热爱——用画笔描绘的天地,孤独却热烈、自由而浪漫。很多网友赞她是“有趣的灵魂,天才画家”。
约她见面采访时,她非常干脆地说:“那就周四下午两点。放假时间你想都不要想,我要画画的。”
这一天,在北二环外的一间写字楼,趁着工休间隙,北京青年报记者和她聊了聊“边做保洁边画画”的传奇人生。
一眼看去,王柳云外形有点酷:头发在脑后扎成一小簇,齐着耳朵以下都剃成了板寸。灰色工服的领口下面还沾了两滴颜料。别看她个头矮小,却透着一股豪气,“人家说我是一个艺术家,我从来没觉得我是艺术家,我就是想把人生研究透了。”王柳云直言,这几年她越来越能够理解,“就算是一个凡人,也可以脚离地面而行走。”
从前是怎么样生活,现在还是怎么样
对于自己“火“了,王柳云有着难得的清醒:“从前是怎么样生活,现在还是怎么样,火不火跟我一点关系都没有。我还在这里做保洁,赚四千多块钱的工资,养活我和我的老公。”
不过,这一阵子几十年不见面的老师、同学、朋友都找上门来,高兴之余,她更想感恩:“对故乡、对他们我必须感谢,因为我自己性格有些古怪,是老师们一直以来的鼓励,让我能进步得非常快。”
也有复杂的心绪。她现在还记得,上学时候有一次考试不及格,刘元秀老师对她说,王柳云,你要有所成就呵。她自叹:“我一生背负这句话于行囊,不敢忘记。由于好奇与狂妄,我几十年离经叛道,与蛇虫落叶栖于泥沼。”
2017年,年过半百的王柳云,不远千里只身从台州去福建学画。说起学画的机缘,她直言那段时间因为身体不太好,不能在工厂里工作,再加上之前奔劳操持,家里基本已经都安顿好,房子盖好了,孩子也大学毕业了,没什么后顾之忧,就想去学一个手艺。一天,她看到福建双溪免费学画的消息,立刻动心了:“本来之前我已经收集了深圳一个油画村的信息,但看到双溪有免费的机会,就想先到这里去看看。”
到了福建后,王柳云跟很多人一起走进一座大厦里,拿起画笔开始画画。没有老师专门教,可是领到画具的第四天,她画的小小一幅画就被买走了,这给了她极大的信心。
后来,这个“人人都来做艺术家”的主题吸引了越来越多的人,从全国各地到这里来学画、写生。画室的创始人周志轶便帮大家搭建平台,把一些画得好的画销售出去。
很快,王柳云带的钱就花完了,可她还想继续学习,便接受了清扫画室的活,每天扫画室、扫楼梯、扫厕所,结束工作后再去画画。有一次洗手时,两个同样学画的人认出她是扫地的,立马面露嫌弃,转身走了。还有一次她扫地时伸头看一个女人的画,对方说:“你一扫地的,能看懂吗?”她平静地回答:不懂。那个女人说:“那就是了嘛!”刚开始她很愤懑,后来她想通了:大部分人对于复杂的人生根本就是一头雾水,所以人和人之间很难互相理解。她不禁感慨:“遥远闭塞的山村修通道路,早已不再遥远闭塞,而闭塞了的心与眼,是很难修通的。”
幸运的是,开始学画不久,周志轶就认为王柳云与众不同,画得也好,还帮她卖画。她感念的是,这么多年自己一直过着打工的日子,周老师却一直鼓励她。“他生怕我不画了,隔一段就问我:你在干吗?画画吧。他还经常说我会大器晚成,要我坚持。我其实对所有赞许我的东西都不相信,但是如果没有他,可能我会放弃。”
面对空白的画布,王柳云下笔从不犹豫。她觉得这种自信是从命里带来的,她指着新近创作的一幅富春山的风景画说:“我画画的信心不是一般的强大。我相信自学成才。哪怕是去年,我也画不出这个水平。因为我一辈子都在读书,我一辈子都在用心灵观赏生活,我用我的灵魂过日子。别人见不到的颜色,我见到了,别人理解不了的事物,我理解了。别人体察不到的细微,我体察到了。然后画的时候打开一扇门,所有想要的色彩都从笔下出来了而已。”
爱自然、曾习武,爱打抱不平
除了研究中外古今的画作,王柳云的眼睛始终关照自然。多少年来,她一直背着成套的《19世纪西方风景》走遍半个中国,“我就是比别人学得快一点,而且我内心一直在思考。”
学画的过程中她一度非常痛苦,“你看着这个东西,以为能画出来。当你画的时候,你要表现的那些微光、那种色彩、那些复杂的东西,在笔下表达不出来,非常痛苦。比如那些山和村庄相连的远景,我画不出来那种唯美。比如我看见静水深流,水里的东西清清楚楚,但我表现不出来,这些时候非常痛苦。我经常半夜三更起来,画不好,重来。就算重复一百遍、二百遍,也要画出来。”开始的时候是站在门外,看这些美的东西。画着画着,“以前解决不了的,一个一个就解决出来了。”她笑言,“现在这些难题我都能够解决了,就是自然走向我,然后我跟它走在一起了。”
2020年,刚到北京,王柳云立刻爱上了这座城。在高楼大厦间奔忙之余,她依然热衷观察一切、观察自然。大厦前的树上,栖着很多鸟,她发现斑鸠总和小麻雀一块觅食,斑鸠还很谦逊;不起眼的狗尾草的草籽,能养大一茬雀崽儿。每到寒冬,她担心鸟儿难觅食,会和同事收集剩米饭,撒在小树林的灌木丛中。她喜欢太阳照暖的中午,看着麻雀和斑鸠纷纷飞落,一边啄食,一边唧唧嬉戏,“精灵一般美”。
在王柳云眼中,那些平凡的温暖,最动人心。有一个场景她至今难忘:深秋的早晨,她看见一个外卖小哥停下车张开双臂,一个年青女子从另一头奔向他,两人狠狠拥抱了长长的两分钟。然后简单道别,又各自奔向新的一天。她还记得一个冬天,周末清早的街口,严寒中行人寥寥。走到桥东时,她看见那个每周从平谷赶来卖土产的老头还在,赶紧买了几斤,顺手给他几只刚买的包子,“他暖在手里,咬一口,笑着说,‘还热’。”
王柳云说自己骨子里有种不向命运屈服的倔强:“我们湖南人好多都这样。”她又补充:“为捍卫我爹,我从小就打架,没有怕的东西。”
她出生在湖南新化的一个小山坳,因为父亲天生残疾,小时候方圆几里的小孩儿老远见着她便开始编歌谣。“我每次冲上去盯着领头的开打。”很长一段时间,晚上她照着哥哥的一本拳书习武,再遇见,“我懒得废话,又开打。”
王柳云说自己长大以后也依然在任何地方都爱打抱不平。“有一次,在繁华的十字路口看见一辆载客的摩托车和客人因为车费打起来,所有人吓得像狗一样跑掉了,我马上冲过去,我说你们两个长得又帅又好,家里老婆孩子都在等着你们回家。等一下堵车一大片,影响公共交通,你生意也耽误了。劝一劝,事情两分钟就解决了。”她记得最搞笑的一次,是在排队等车的时候,“眼见两个男人因为踩到脚要打起来,我马上站到他俩中间大喊,今天我正好口袋里两粒糖,一人吃一个,我们一路平安。这下不光两个男人笑起来了,所有人都笑起来。这样的事做过太多了。”
一辈子的经历,都在我的画里
现在的王柳云,每天日常的状态是这样的——早上5:30起来,洗漱后打卡上班。“我负责两层楼的保洁,现在会议比原来少,没有那么累,但我干活没有搞得过我的。中间只要有时间就在储藏间画一会儿画。我现在一个人在北京,我丈夫之前在北京做了一年保安。因为生病和疫情,他找不到事做,我就让他回去了,这样能省下些钱给他吃饭。”
王柳云说最近画的富春山春景,就代表自己现在的最高水平。“我没有什么得意的。我的生活都在我的心里,我一辈子经历的所有东西都在我的画里。我以前去走了一部分富春山,所以想画一幅我自己的富春山春天。”
当被问及这几年在网上卖画的销量怎么样,有哪些比较深的体会时,王柳云坦言:“这都是随缘的东西。走天下的路,赚天下的钱,行天下的德。钱就算是你命里的,但是你没有德行,也是拿不到的。遇到能相互理解的人,是生命智慧的同频。”
让王柳云感慨的是,在网上卖画,遇到不少年轻人习惯“要要要”:“父母给我,老师给我,什么都给我。比如有的年轻人说,奶奶我非常崇拜你,我要考证、我要考研,你送一幅画给我鼓励一下吧。我就想,我不送画就不是鼓励你了吗?你今生今世就等着我这幅画来鼓励的吗?叫一声奶奶,我就送一幅画给你吗?可能他们一向得来的太容易了。我觉得做父母的,不管有钱没钱,不能把儿女子孙惯坏。就算养一只家猪,把它赶到野外去,它得会拱泥巴吃野草,自己活下去。像这样的年轻人想的都是得到,等他生活中经历一点痛苦,得不到的时候,还不得疯掉了。这真是非常悲哀的一个事。”
当一幅幅注入感情的画作卖出去或送出去时,会觉得不舍吗?王柳云很干脆地说:“我连我自己都不在乎了,画好一幅画算什么?我根本就不想它是个什么东西。一幅画就是我学习的一个过程,画出它就是说我不痛苦了而已。卖了或者送给人家都是无所谓的,马上更好的画、更好的思维就出来了。有什么不舍的,那才不是我的风格。画画就是把我读的所有书,我对这个社会,对人生的所有思考,全部从这些绚烂的色彩里面表现出来。”
不怕死,喜欢书里“与天齐高的浪漫”
心性辽阔的王柳云说自己一生不怕死:“自有苍天,怕它什么。五岁那年,我一不小心滑进刚下过急雨的溪里,水深而湍急,挣扎之中我胡乱抓住一丛石缝里生长的野灌木,死里逃生。还有一次,小时候我自己坐在田埂垒石子儿玩,突然间有两条公牛对撞狂斗,发疯似的朝我坐的方向狠冲过来。就在男女老少一阵惊呼中,我飞快往没开犁的田里滚了几滚,又一次死里逃生。所以什么生病、什么生死,我根本就不在乎。2014年我病得很严重,我对自己说,尘世无常爱死不死,便没再到医院里去。我总觉得你越想把什么死死握在手里,你就越变态,你就越沉重,你就越不健康。生死看透,我活着,就把愿意做的事情做得更好一点。死了,也不需要墓志铭。”
人生难免经历苦痛,王柳云第一次婚姻遇人不淑,遭受家暴,那些伤痛在心里是怎么过去的?按王柳云自己的说法就是:人生该来的会来,该走的它自己会走掉,都是渡人。虽然那个过程很痛苦,但是在途中我必须想尽一切办法把它解决掉。“我非常感恩在世间经历的复杂和苦痛,它把我的灵魂雕刻了无数遍,去除我灵魂的所有杂质,让我自己看见我的灵魂在闪光。”
谈到读书,王柳云说:“我喜欢的书可多了。在家里时,有一回实在穷到见底,我丈夫给人干短活挣一百元钱交我去买菜。我立马骑自行车来回三十几里路去县城书店买了屈原的《楚辞·离骚》,还有《春秋战国》。晚上,丈夫巴望桌上出菜。我说买书了,吃那么多胖成河马身材了,减肥去。他气得无语,去旁边堂姐家闷坐。堂姐问了缘由,悄悄来扒我家后窗看。折回后对姐夫和邻居说:‘那不干正经事儿的,拿老厚一本书在一个字一个字磕,当饭吃呐。’然后那屋就传来一阵哄笑。”
“把孔子、孟子、老子、庄子……这些书都吞了,感觉自己能够脚离地面行走。书里有那种与天齐高的浪漫,天马行空、美轮美奂。”
文并摄/本报记者 李喆 供图/王柳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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