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自山阳郡的贫贱子

文学家茅盾先生曾经说,奋斗以求改善生活,是可敬的行为。以这句话为标准,陈汤是值得尊敬的。

陈汤出生在西汉山阳郡的瑕丘(今山东兖州),自幼家贫,时刻存在的生存压力,让陈汤不得不通过乞讨和借贷来维持生计。这种行为让陈汤在山阳郡受尽了人们的白眼和鄙视。纵然陈汤喜欢读书,而且学识渊博通达事理,写得一手好文章。他在家乡的声誉也是狼藉不堪,自然也不会被当地的官员举荐入仕。

山不来就我,我去就山,陈汤孑然一身入长安,准备在汉帝国的都城寻得做官的机会。没有显赫的家世,也非地方豪族,陈汤主动求官之路,坎坷难行,只做了一个太官献食丞的微末小吏。

陈汤自幼贫贱受尽白眼

虽然是小吏,但让陈汤有了接触王侯贵族的机会。五世侯爵的富平侯张勃成为第一个关注到陈汤的天子重臣。张勃十分欣赏陈汤的才华,初元二年时,汉元帝下令列侯举荐秀才,张勃毫不犹豫举荐了陈汤。

恶名缠身的不孝子

陈汤迎来了转机,如果能够通过考察,他将正式进入汉家朝堂,摆脱微末小吏的身份。世事难料,陈汤还没有等来朝廷的任命,却先遭遇了重创,他的父亲去世了。按照惯例,陈汤要立刻返回家乡,为父守孝,但是他没有动身,而是留在长安等待授官。

汉朝以孝治天下,这是整个国家都要遵守的社会秩序。陈汤不回家守孝,一心等着做官的行为,在长安引起了轩然大波,让他承受了比在家乡更大的舆论声讨。逆势而为的举动,让他付出了沉重的代价,大汉司隶弹劾陈汤不守孝道,被汉元帝下诏逮捕入狱。

不为父守孝,让陈汤锒铛入狱

举荐陈汤的富平侯张勃也受到牵连,先是被削减食邑二百户,之后在张勃去世时,又被朝廷赐予缪侯的谥号,缪,《谥法》解:名与实爽曰缪,就是名不符实的意思。张勃身为天子重臣,五世侯爵,只因为陈汤的不孝之举,得了一个恶谥,可谓城门失火,殃及池鱼。

恩将仇报的匈奴郅支单于

出狱之后的陈汤,并没有就此终结自己的仕途,他又被人举荐给朝廷,这一次陈汤顺利的被授予郎官的职位。他几次主动请缨出使他国,默默积攒着自己的功绩,经过一段时间的积累后,公元前36年,陈汤被任命为西域副校尉,陪同郎中谏大夫、都护骑都尉甘延寿一起出使西域。

西域很乱,而在这纷乱的局面中,陈汤看到的不是危险,而是巨大的功劳,因为此时的西域有一个让汉朝恨之入骨的敌人存在,匈奴郅支单于

此时的郅支单于严格意义上已经不能称之为单于了,因为他是来到西域康居国避难的,而之所以来避难,就是因为他触犯了大汉帝国的威严。

汉宣帝时期,匈奴爆发了内乱,统治阶级内部先后有五位高级贵族自立为单于,他们之间相互攻伐,混战不休,这就是著名的五单于之乱。内乱后期,有两位单于吞并其他敌对势力之后,形成了南北对立的局面,一支是以郅支单于为首的北匈奴,一支是以呼韩邪单于为首的南匈奴。

曾经盛极一时的匈奴分裂为南北两部

为了击败彼此,郅支单于和呼韩邪单于,先后将自己的儿子送往长安为质子,换取西汉的支持。西汉开始时,对双方同等对待。直到汉宣帝甘露三年(公元前51年)呼韩邪单于被郅支单于击败,亲自来到长安朝见汉宣帝以后,汉朝在平等对待南北匈奴的局面被打破。

甘露四年(公元前50年)“两单于俱遣使朝献,汉待呼韩邪使有加”,这说明汉朝开始加大对南匈奴的支持。汉朝的政策变化引起了郅支单于的不满,加之呼韩邪单于被击败后,率领南匈奴南迁至汉朝北部边境地区,郅支单于占领了南匈奴故地,势力大增,开始逐渐产生了对抗汉朝的想法。

南匈奴内附得到了汉朝的大力扶持

汉元帝初元元年(公元前48年)郅支单于扣留了出使匈奴的汉使江乃始等人,以此试探汉朝的政治态度。在没有引起汉朝震怒之后,初元四年(公元前44年),郅支单于向汉朝提出送自己入质长安十年的儿子返回匈奴。

汉元帝派遣卫司马谷吉为使者,护送郅支单于之子返回匈奴,郅支单于在见到谷吉之后,不念汉朝为其养子十年的恩义,挥刀相向,将谷吉等汉使杀死于匈奴王庭坚昆(今叶尼塞河上游至阿勒泰一带)。

汉朝迟迟得不到谷吉等人的消息,开始派人打探,之后得知谷吉被郅支单于杀害,便派遣车骑都尉韩昌、光禄大夫张猛利用护送呼韩邪单于之子返回南匈奴的时机,率兵去往北匈奴寻找谷吉等人遗体。色荏内茬的郅支单于害怕了,加上此时的呼韩邪单于在汉朝的支持下,势力已经远远强过自己,郅支单于准备率领北匈奴部众迁徙避难。

郅支单于西迁康居国损失惨重

就在此时,西域的康居国派来使者,希望郅支单于去往康居,与康居一起对抗乌孙国,郅支单于喜出望外,果断带领部众向西域逃遁。这场迁徙是悲惨的,康居国虽然调拨了几千匹骆驼、驴、马,帮助北匈奴西迁,但是“郅支人众,中寒道死”到达康居时只剩下三千余人。

虽然部落人口大减,但是作为匈奴单于,郅支单于在百年来深受匈奴影响的西域地区,仍然享有巨大的威望。“康居王以女妻郅支,郅支亦以女予康居王。”政治就是交易,康居王如此尊敬郅支单于,无非是希望利用他的威望,压制其他西域国家。

郅支单于没有让康居王失望,他数次征发西域各国军队,进攻乌孙国,“深入至赤谷城,杀略民人,驱畜产,乌孙不敢追,西边空虚,不居者且千里。”郅支单于在西域“威名尊重,又乘胜骄”。

西域深受匈奴的控制和影响

西汉在郅支单于逃到西域之后,并没有放弃对谷吉等人遗体的索要,汉朝三次派遣使者去往西域,当面向郅支单于下令,要求他交出谷吉等人的遗体。郅支单于不仅不听命令,反而将汉使再次扣留,肆意侮辱,并且传书西域都护,假意归附,希望汉朝派军队来接自己的儿子入长安为质。史载其对待汉家朝廷“骄嫚如此”。

陈汤的人生目标

西域离汉朝太过遥远,汉武帝太初元年(前104),西汉贰师将军李广利第一次远征西域大宛国,因西域路远,沿途小国又闭门拒供,汉兵抵达大宛郁成城时不过数千,皆饥饿疲惫。攻郁成时,汉军大败,无奈引兵而还。汉军回到敦煌时,减员达十之八九。

太初三年(公元前102年),汉武帝征发汉朝恶少年及边境骑兵六万人,战马三万匹,牛十万头,驴、骆驼数以万计,粮草、弓弩不计其数;同时征发戌甲卒十八万屯于酒泉、张掖北、居延为后勤,发动第二次远征大宛之战。

汉武帝两次远征大宛损失巨大

此战汉军虽击败大宛,但回到玉门关时,汉军仅生还一万余人,军马千余匹,战损严重。两次大宛之战,使得汉朝上下受到了深刻的教育,不敢再轻易征发本国部队远征西域。郅支单于正是看到这一点,才如此肆无忌惮的羞辱汉朝使者,并假意归附。

郅支单于成为汉朝君臣心中拔不掉的一根刺,一旦想起来就会隐隐作痛。作为一名土生土长的大汉人,陈汤早就知道郅支单于,在陈汤看来,郅支单于不仅是一根刺,也是自己马上封侯的希望所在。

以军功封侯,是陈汤摆脱自己贫贱的处境,成为大汉贵族,最快的途径。但是他所处的时代,匈奴早已经臣服西汉,北方边境几乎再无战争,只有遥远的西域还处于纷乱之中,陈汤知道,西域是自己最后的机会。

局势纷乱的西域是陈汤军功封侯的最后希望

在去往西域的途中,陈汤“每过城邑山川,常登望”,考察地形,收集西域各国的资料,心中逐渐有了一副完整的西域攻伐计划。他将这个计划告诉了甘延寿。

陈汤说,“夷狄畏服大种,其天性也。西域本属匈奴,今郅支单于威名远闻,侵陵乌孙、大宛,常为康居画计,欲降服之。如得此二国,北击伊列,西取安息,南排月氏、山离乌弋,数年之间,城郭诸国危矣。且其人剽悍,好战伐,数取胜,久畜之,必为西域患。郅支单于虽所在绝远,蛮夷无金城强弩之守,如发屯田吏士,驱从乌孙众兵,直指其城下,彼亡则无所之,守则不足自保,千载之功可一朝而成也。”

夷狄畏惧服从强大的政权,这是他们的天性。西域本来属于匈奴,现在郅支单于威名远播,侵犯欺凌乌孙、大宛等国,常替康居出谋划策,想降服它们。如果让郅支单于得到这两个国家,从北部攻打伊列,西面攻取安息,南面排济月氏、山离乌弋,几年之内,西域的其他国家就会形势危急。

陈汤了解西域,也了解匈奴

而且匈奴人剽悍,喜欢打仗,如果长期放纵他们,一定会成为西域的隐患。郅支单于虽然所在的地方相当遥远,但是没有坚固的城墙和强劲的剑弩用来防守,如果我们发动屯田的官兵,率领乌孙国的部队,一直打到他们城下,他们既不能逃亡也无法坚守,我们的千载功业可以一朝而成。

面对着陈汤的计划,甘延寿心动了,他完全支持陈汤的计划,并且表示立刻上奏中央,请求中央批准陈汤的作战计划。陈汤却制止了甘延寿的举动,他比甘延寿更明白如今的朝堂,汉元帝“柔仁好儒”不喜欢暴力,如果将自己的计划上奏朝廷,极有可能会被拒绝。甘延寿没有听从陈汤的建议,仍然将计划报送给中央。

汉元帝尊儒柔弱

等待是痛苦的,明知道是不好的结果,仍要等待更加痛苦。陈汤看着塞外漫天黄沙,心急如焚,这是自己最后的机会,怎么能让它就这样白白溜走。汉武帝时,一天四次升迁的中大夫主父偃曾说,“丈夫生不五鼎食,死即五鼎烹耳”。

大丈夫活着,如不能以诸侯的礼仪列五鼎而食,那么死时也要受五鼎烹煮的刑罚。陈汤决定,再一次逆势而为,尽管这次极有可能会让自己万劫不复,但是,自己本身就已经声名狼藉,孑然一身,还有什么不能失去的呢!

矫诏出兵,大逆不道

陈汤利用甘延寿生病的机会,向西域各国军队以及车师国戊己校尉屯田的官兵下达了征发调令,命令各部队集结于西域温宿国。甘延寿得知部队集结的消息后,大惊失色,自己上奏朝廷的计划还没有被批准,哪里来的调令。当见到立于阵前的陈汤时,甘延寿得到了让自己绝望的消息,没有朝廷的调令,一切都是陈汤自己的私下决定,这是矫诏,是大逆之罪。

良家子出身的甘延寿无法体会陈汤的决绝

甘延寿绝望了,他不明白为什么陈汤要冒这么大的风险,一意孤行。他当然不明白,甘延寿是良家子出身。汉代不在七科谪内者或非医、巫、商贾、百工之子女为良家子。良家子是个特定阶层,他们拥有一定资产,遵循伦理纲常,是享有一定特权的阶级。甘延寿没有经历过陈汤遭受的苦难,他哪里会懂得,对于贫贱子出身的陈汤来说,每向上走一步,都要付出极大的代价,为求富贵只有弄险一途。

甘延寿想向士兵解释实情,却被陈汤怒斥“大众已集会,竖子欲沮众邪?”大家都已经集结完毕,等着立功,你小子是要破坏大家的好事吗?面对着陈汤和众多磨刀霍霍的士兵,甘延寿欲哭无泪,只好和陈汤一起写了一封谢罪的奏折发往长安,接着带领六路兵马,共计四万余人向郅支单于王城所在地前进。

绝望之中的甘延寿只能和陈汤一起矫诏出兵

陈汤将六队士兵分两路,每路三队,一路从南道越过葱领从到大宛,一路由自己率领,从温宿国出发,经北道进入赤谷城,过乌孙,经康居边界到达阗池西面,在离郅支单于王城三十里的地方扎营待战。

郅支单于看到陈汤率领大军前来,惊慌失措,急忙派遣使者前去询问陈汤为何而来。陈汤只字未提自己的计划,而是对单于使者说,“单于上书言居困厄,愿归计强汉,身入朝见。天子哀闵单于弃大国,屈意康居,故使都护将军来迎单于妻子。”

面对着来势汹汹的汉军,郅支单于惊慌不已

你郅支单于不是说要依附我汉朝吗?我就是大汉派来接郅支单于的妻儿入长安为质的人。陈汤的这番话,让郅支单于傻眼了。自己当初假意归附的挑衅之言,如今却成了汉朝大军前来围剿自己的正当理由,郅支单于一时间进退失据。

西北望,汉军射天狼

面对着郅支单于的试探,陈汤一边虚与委蛇,一边继续带领士兵接近单于王城,最后在距离单于王城三里处,重新扎营。接着陈汤派出百余名骑兵往来奔驰于单于王城下,试探匈奴士兵实力。试探结束之后,陈汤和甘延寿分别指挥士兵,从四面围城,同时下令士兵开挖濠沟,堵塞城门,断绝匈奴退路。一切准备工作就绪后,陈汤下令开始进攻,战斗从白天进行到夜里,匈奴大败,士气动摇。

陈汤第一战就大败匈奴

郅支单于面对困境,想逃却无处可逃,最后只能自我安慰“汉兵远来,不能久攻。”亲自穿上铠甲,带领自己的妻儿立于城墙之上,决心坚守王城。面对着郅支单于的垂死挣扎,陈汤严阵以待,下令总攻。

是役,郅支单于在混战中被汉军射中鼻梁,妻儿大多战死,郅支单于退入城内负隅顽抗。汉军一部分攻入王城内部,进行作战,另一部分则在外围抵御前来支援郅支单于的一万余人的康居国军队。战斗进入深夜,匈奴骑兵几次冲击汉军包围圈,均告失败。

战至第二天天亮,康居国军队率先不支,退出战斗,撤退回国,正当时,单于王城“四面火起,(汉军)吏士喜,大呼乘之,钲鼓声动地。”汉军手持盾牌,蜂拥而入王城,郅支单于带领一百多名残兵逃到自己的住所,妄图继续抵抗,最终失败身死。

汉军攻破单于王城诛杀郅支单于

汉军军候假丞杜勋砍下郅支单于首级,并在其住所搜出汉朝使者的两个符节,以及被害的汉使谷吉等人所带的帛书。此战,汉军一共斩杀北匈奴郅支单于、太子、名王等以下一千五百一十八人,俘虏一百四十五人,收降了一千多人,迎着旭日朝阳,陈汤豪气干云,他知道,此战之后,自己定会扬名西域。

战后的赏与罚

仗打赢了,陈汤却没有等来自己想要的封赏。谈到封赏,陈汤也是心中忐忑,毕竟自己矫诏在先,没有被下狱治罪已是万幸。但是陈汤内心还有一丝期盼,毕竟自己斩杀的是匈奴单于,功大于过。

陈汤确实给汉元帝出了一个难题,他十分赞许陈汤和甘延寿的功绩,有心嘉奖他们,但是在朝中,却遭到了中书令石显等人的反对。石显并不是不赞赏陈汤的功绩,而是觉得陈汤矫诏在先,没有将他们处死已经是朝廷宽宥。如果再以军功嘉奖他们,给他们封爵,恐怕会引起更多的人为谋取军功,而矫诏兴兵,因此不应封赏陈汤。汉元帝对石显十分倚重和信任,面对着他的反对,也是举棋不定。

汉元帝在对陈汤赏与罚之间左右摇摆

就在这时,另一位宗室重臣刘向,上书汉元帝,力主对陈汤、甘延寿进行嘉奖。刘向奏疏有数百言,其核心意思是“论大功者不录小过,举大美者不疵细瑕。”陈汤斩郅支之首,扬汉家天威于昆仑之西,洗刷汉使谷吉被杀之耻,万夷慑伏,莫不惧震。这样功劳的是巨大的,可以称之为“立千载之功,建万世之安,群臣大勋莫大焉。”纵然有矫诏的罪名,但是瑕不掩瑜,必须给予陈汤、甘延寿封赏。

刘向的话,打动了汉元帝,并最终促使汉元帝下旨赦免陈汤矫诏之罪,同时封赏陈汤和甘延寿。甘延寿为义成侯,陈汤封爵关内侯,每人赐食邑三百户,赐黄金一百斤。同时授任甘延寿为长水校尉,陈汤为射声校尉。

刘向的谏言最终坚定了汉元帝封赏陈汤的决心

蹉跎半生,陈汤用自己的大胆和才能,像一个孤注一掷的赌徒,以自己的生命为筹码,赌赢了这场对富贵生活的追求。他以自己的独到眼光,看到了大汉帝国尊儒外衣下的尚武本质,利用自己的军事才华,奏响了继汉武帝远征大宛之后,大汉军队在西域又一次的铁血强音。

明犯强汉者,虽远必诛

陈汤攻打匈奴虽然带着极强的个人功利色彩,但是正如他在战后上奏给汉元帝的奏折中所说的那样,“天下之大义,当混为一,昔有康、虞,今有强汉。匈奴呼韩邪单于已称北藩,唯郅支单于叛逆,未伏其辜,大夏之西,以为强汉不能臣也。郅支单于惨毒行于民,大恶通于天。臣延寿、臣汤将义兵,行天诛,斩郅支首及名王以下。宜县头槁街蛮夷邸间,以示万里,明犯强汉者,虽远必诛。”

明犯强汉者,虽远必诛

陈汤是一名大汉人,他沐浴着大汉盛世余晖长大。即便在国内是贫家子弟,但是在西域,面对异族,他内心仍然充满着汉家的尚武精神和自豪感。他绝不能容忍,异族对汉家尊严的挑衅。纵使匈奴逃遁万里,他也要率军诛杀,明示天下。

参考资料:

《汉书o匈奴传下》《汉书o傅常郑甘陈段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