鞭炮声此起彼伏,蓝色烟雾掠过门楣上的桃符。
我屁颠儿跟在奶奶身后,看她在灶台上忙着做岁终祭神的红桃粿。
她手脚利落,将细腻米粉加水搅成絮,缀入红曲粉揉成粿皮,捏成薄薄碗状,舀来油爆的香菇糯米虾仁填满,再收拢碗口放入寿桃状的粿模。
诱人粿香从大鼎飘出,奶奶掀开盖,一个个红桃粿排成喜庆模样,粉嫩得吹弹可破。
见我眼巴巴盯着,她抿嘴一笑:“先供奉神明和祖先。”
来到神龛前,见到久未露面的妈妈。她是来看我的,也是来告别的。
两年前,海浪肆虐,爸爸的渔船消失在深邃大海。
妈妈在外婆张罗下迅速改嫁,并怀上宝宝。
看着她微微隆起的小腹,我一下子躲开了,妈妈脸上的温柔笑意戛然而止。
奶奶布满褶皱的脸,却平静得像无风无浪的大海。
她问胎儿几个月了,又问妈妈是不是准备跟新丈夫北迁?
妈妈点头,脸红得像蒸熟的大虾。
我想起她当初狠心离去的样子,倔强扭过头。
直到她哭着离开,我一句话也不肯开口。
奶奶把供过神的红桃粿塞给我,让我别有怨气,妈妈还年轻,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我恨恨咬着,昔日弥漫唇齿的粿香,此刻寡淡无味。
奶奶叹了口气,虔诚地朝神龛跪拜,漫过头顶的青烟,将她的缕缕银丝染得更苍白。
我想,奶奶应该更难受吧!
2
论命运坎坷,奶奶首当其冲。
她与爷爷生了两子一女,靠海吃海,辛苦劳作才勉强维持全家生计。
谁知,三个孩子尚未成年,从渔船失足的爷爷被滔天海浪卷走。
身为大儿子的我爸接过爷爷衣钵,常年在渔船上暴晒捕捞,才帮着奶奶把弟弟妹妹养大。
可是,悲剧般的命运再度出现,同样在一个狂浪不息的夜晚,爸爸也走了。
中年丧夫、老年丧子的奶奶哭得撕心裂肺,整整三天不吃不喝。
没料到,伤痛还未过去,外婆竟带着一群亲戚上门来闹。
她说当初彩礼给得少已经很吃亏,还让妈妈年纪轻轻成了寡妇,非把人带走不可。
妈妈一向没有主见,从前听娘家的,嫁人后听我爸的。
如今我爸一走,失去主心骨的她,狠心丢下我回娘家。
此时二姑已经嫁人,三叔借了好多钱买下小货车在外面谋生。
他们处理完爸爸的后事很快离开,只剩下我守在病恹恹的奶奶身边,饿了只能吃三叔回来时带的一盒饼干。
大清早,我在睡梦中听到奶奶说渴,急忙跳下床端来一碗水喂到她口中。
奶奶清醒后搂着我大哭一场:“可怜的孩子,还好有你留在我身边。”
兴许是害怕丢下我孤零零一个,奶奶振作起来,并很快能下床。
3
家里失去干重活的大人,也失去能捕鱼的渔船,几乎没有什么收入来源。
好在奶奶一向勤快,她在新开辟的菜园子种上碧绿青菜,养起叽叽呱呱的小鸡小鸭,有了收成便拿出去卖。
偶尔,她摸回一些田螺,用萝卜干晒成的菜脯和金不换翻炒,用来解除肉瘾。
等我上学,她戴着斗笠到校园外支起油锅,炸起香热糯软的三角芋粿。
奶奶用料十足,引得很多孩子放学来买。
那时候,我才八九岁,笨手笨脚地在她身边帮忙,被滚烫的热油溅红了手也不吭声。
奶奶发现后摸摸我的脸,红着眼眶说:“丹丹,你是个懂事的,以后好好读书,奶奶累死也要供你上大学。”
我很诧异,因为在我们那儿,很多女孩子是不可能读大学的。
她们的宿命是早早辍学帮补家里,然后结婚生子完成一生使命。
目不识丁的奶奶,从漫长曲折的人生里感悟出新的想法。
以前家里穷,没法让她的三个子女读完书,以至于只能做辛苦的工作。
爸爸从十五六岁起在海上谋生;
二姑姑初中毕业辍学,辛苦操持家务还得不到婆家欢心;
小叔叔勉强读完中专跑运输,过着长途跋涉日夜颠倒的生活。
而我妈,更是离了男人,便失去谋生的能力和主见。
为了不让我重蹈那些苦难岁月,奶奶用苍老而粗糙的手,一点点帮我凿出新的人生微光。
4
夕阳西斜,奶奶领我爬上小山,摘回地星宿、蛇舌草、石菖蒲之类的草药。
见她一脸失神,我乖巧地蹭了过去:“奶奶,你不高兴吗?”
她的眼角落了几滴辛酸泪:二姑姑嫁人多年没生出孩子,在婆家越来越不受待见。
原来,奶奶想上山找能调理身体的青草药,却发现以前跟一位老中医学过的东西,早都忘光光了。
我也托腮叹气,上次过节去二姑姑家,她一个人安排全家祭祖用的粿品和三牲,热汗淋漓守着咕嘟咕嘟的大灶台,好不容易做出一大桌香味弥漫的饭菜,可她婆婆竟不让她上桌。
肚皮没个动静,再能干的媳妇也抬不起头来做人。
突然,我脑中灵光一闪,想起不知在哪本杂志上看过,要是不能生小孩可以做试管婴儿。
我急切告诉奶奶,她虽一脸疑惑,但听到能生小孩,马上让我给见多识广的三叔叔打电话。
三叔在外头混久了果然知道不少,他帮二姑姑联系一家医院检查身体,不久后进行了手术。
见二姑姑肚子一日日大起来,奶奶笑容多了起来,夸我读得书多脑子就是灵活。
只是,她的饭量比以前更少,除了给我留出鸡蛋和肉,几乎不碰荤腥。
见我不解,奶奶笑呵呵地说:“在菜园子养的几十只鸡,是留给二姑姑坐月子的。她婆家这回出了血本要孩子,娘家人总不能什么都不做。”
看着日渐消瘦的奶奶,我心底一酸,马上停下吃到一半的鸡蛋,将剩下的蛋白全塞进她嘴里。
她一把搂过我,欣慰地说:“丹丹,奶奶没白疼你!”
我埋入她怀里,被嶙峋的瘦骨膈得脸疼,心更疼。
5
命运翻云覆雨,噩耗再度传来。
三叔跑运输时把人撞伤,还搭上自己的一条腿。
由于没买够保险,奶奶只得掏出家里所有积蓄,将大货车卖掉,才赔够对方医药费。
搬回来的三叔天天关在房里,骂自己成了废人。
那日,我把奶奶做好的粿条端进房,发现他不见了。
奶奶惊慌失措,带着我四处寻找,最后在爸爸以前常带我们抓鱼的岩石旁发现三叔。
看着空荡荡的右腿,他万念俱灰:“大货车没了,腿没了,连准备结婚的女友也没了。”
奶奶泣不成声:“你爸和你哥都命葬大海,你忍心再看我白发人送黑发人吗?”
三叔略有所动,但依然不肯回岸。
我哇地一声哭了:“三叔,你没了一只脚我也难过,可我爸跟爷爷连命都没了是不是更惨?你女友跑了我也伤心,可我妈跑了,至少你妈还在呀!”
三叔盯着我,眼里渐渐透出一丝怜悯。
突然,我撸起奶奶的衣袖:“看,为了帮你凑医药费,奶奶一大把年纪还去帮别人干活,摔伤也不肯去医院。”
看着她瘦弱的手臂,泛起一大片斑斓淤青,三叔终于不忍。
奶奶怜爱地拉起我的手,一起将三叔带回家。
打那以后,三叔状态好了许多,虽然不能再开车,但捣腾起海鲜收购。
奶奶自然也没闲着,忙前跑后帮着装泡沫箱、加冰袋密封。
在冬天海鲜量骤减时,她还偷偷穿皮裤,颤巍着下海摸鱼。
半夜,我经常听到咳嗽声,苦劝奶奶好多次去医院看看,她都说忙完这阵再说。
可奶奶根本忙不完,不是帮三叔照料生意,就是跑去二姑姑家带娃。
6
中秋,奶奶将丰盛祭品摆上桌,领着我们拜“月娘”。
那是她极难得休息的一个夜晚,我陪她到老戏台听剧。
奶奶穿上蓝靛色的斜襟布衣,隆重戴上嫁入门时的银镯,梳着整整齐齐的发髻出门。
从前,她便是这样跟着爷爷来看戏的。
戏台上是苍颜眼浊的老戏子,在同样老得岌岌可危的台上吹笙敲鼓。
奶奶兴奋地跟我讲听得烂熟的剧目,教我做人要心怀仁善。
海风扑来,吹得奶奶银色的发丝有些凌乱。
她说:“你爷爷年轻时总想到外头看看,我就帮他蒸熟一大笼红粿,打发船上的漫长时光。”
“我也好想去他看过的地方看看,可谁会想到,他走得那么早......”
那苍老的语调里,有良辰美景奈何天的旖旎,也有十年生死两茫茫的悲凉。
戏剧落幕,奶奶轻拍我的手:“你那么乖,可怜生在我们家,没爹也没妈苦了你了。”
我连连摇头,有奶奶的日子,苦难和孤单根本算不了什么。
7
终于,我不负奶奶所望,考上了省城的大学。
她第一次走进大学,看着喧闹的校园和高大的建筑,胆怯又好奇地连连称好。
暑假时,我跟奶奶打电话说要做兼职不回家,她的语气有些失望。
过了不久,奶奶让三叔往我的卡里又打进一笔生活费,叫我千万别委屈自己。
三叔在电话里,埋怨奶奶不让人省心,却又不肯说具体情况。
临近开学,我抽了几天时间赶回去,发现奶奶竟顶住烈日求着帮邻里搬砖,只为每日多挣一点小钱帮补我的学费。
我正要过去“训斥”她不爱惜身体,却见奶奶不小心摔倒在地,暗红血柱不断外涌。
我心急想送她去医院,奶奶连连摆手,坚持要回家。
刚进屋,她就在神龛前抓起一把香灰,猛地用力按向血流不止的额头。
那瞬间,我的心也在滴血。
漫漫人生路,奶奶用瘦弱的肩膀将爷爷和爸爸的担子挑起,咬紧牙关把我们抚养长大。
她的心里永远装着儿孙,唯独忘了自己。
我更加发奋地学习,期待尽早有能力不让奶奶操心。
毕业后,我与同学徐晓冬恋爱两年决定结婚,奶奶褪下腕中的银镯,亲自戴到我手上。
奶奶缓缓起身,从黯淡的老衣柜取出一本存折,说大城市生活难,她要给我们出点力。
徐晓冬拒绝了,说他能照顾好我,钱留着让她养老。
奶奶乐呵呵地说:“不枉我日日在神明面前祈祷,丹丹可算有个能托付终生的人。”
回城后,我发现奶奶除了给我们红桃粿、瑶柱、虾皮外,还偷偷将存折放在行李箱的夹层。
一如多年以来,奶奶拄着单薄身躯,拼命往我的行囊塞入她的所有。
我趴在徐晓冬肩头呜呜哭着,从未体会过祖孙情的他,也深深被奶奶的爱感动。
8
在徐晓冬父母的帮助下,我们省吃俭用,拼命工作,终于凑够一套小房子的首付。
我们想把奶奶接出来享清福,可她说三叔的小儿子才两岁,她要逗着孙儿玩。
我知道,奶奶是闲不下来的,纵使三婶贤惠能干,她还是会抢活干,能自己做的事绝不使唤旁人。
徐晓冬很有孝心,知道奶奶总咳嗽,四处帮她搜罗川贝枇杷之类的止咳药。
可奶奶显然衰老许多,从大侄子的视频通话里,我时常见到奶奶裹着薄薄袄子,坐在陈旧的竹椅晒太阳。
她的发丝全然化作白雪,佝偻的身子像只巨型青虾,满是皱纹的眼眯成一条缝,长久凝视着海的方向。
一有假期,我便拉着徐晓冬往奶奶家跑,在暗影沉沉中推开吱吱呀呀的木门,生怕时间来不及。
我轻轻唤了一声奶奶,她浑浊的眼珠惊喜地看着我,嘴里却是嗔怪:“你们老跑回来多累啊!”
徐晓冬每次回去都会帮我们拍全家福。
奶奶看着照片笑成一朵花,喝着疗效寥寥的止咳糖浆,心满意足于我们的孝与诚。
9
那天夜里,奶奶去得很安详。
她似是预知了自己的死亡,睡前换上素日爱穿的斜襟布衣,连头发都梳得整齐归一,枯瘦的手轻轻搭在木床两旁。
三婶哭红了鼻子:“婆婆最怕麻烦别人了,身体有个不舒服总是硬抗。”
徐晓冬抱住歇斯底里的我:“奶奶多疼人,知道我们回来一次不易,专门告别完再走。”
凌厉海风从耳边刮过,时光流逝许久,海浪终于平息,一切岿然静默。
三叔抱着奶奶的骨灰,一行人穿过风声与涛声来到海边。
二姑点燃香烛,摆出粿品祭品。
二姑丈哭红了双眼,却劝慰大家:“妈是好人,所以走得安详。”
我紧紧咬着双唇,泪水仍是止不住地往外翻腾 ,依稀中仿佛回到与奶奶相处的小辰光。
她揭开冒着热气的大鼎,宠溺地对我说:“祭完神明和祖先才能吃啊!”
三叔把骨灰撒下大海,一个浪花卷来,将灰烬悄声无息融入浩瀚烟波。
徐晓冬将亲手做的荷灯,推入银光泛滥的海面。
小小灯盏随波逐流,牵引着奶奶寻找爷爷和爸爸的踪迹。
奶奶的一生几乎没离开过家,所懂的道理全然来自戏台上的剧情和源远流长的风俗:伺候公婆,照顾丈夫,料理孩子,贤良淑惠,友善邻里......
纵然岁月平凡如尘,却守护着三代人安然走出新天地。
大海尽头处的阴云,折射出银灰色的珠光。一只海鸥在柔柔海风中振羽回头,再度奔向远方。
嘿,亲爱的奶奶,操劳一生后,你和爷爷在时间的尽头重逢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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