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刘玉爱

在抖音上看到老乡发的视频,蔚蓝的天空下,一片金黄的稻浪。微风中,稻浪涌动着,隔着屏幕仿佛都能闻到一股稻香味儿。老乡配文:“又到了一年中收割稻谷的时候。”忽然间,一种莫名的伤感涌上我的心头。往年的这个时候,也是父亲和母亲在田间忙碌着收割稻谷的农忙时节。但今年此时,父亲已经走了。

收获的秋天是喜悦的。但想要看到秋天这幅风吹稻谷千重浪的丰收画卷,需要经历冬的养息、春的勃发、夏的怒放。每个季节都沉浸着农家人的辛劳和汗水。

父亲是个教师,但在我眼中,他更是一个农民。每天散学后,他总是匆匆地赶回家,忙碌着操持各种农事。除了恪尽职守教书以外,他一生都在侍弄庄稼。堂哥告诉我,直到去年75岁时的清明前,父亲仍然扛着锄头,提着钉耙去田里修整田埂。因为病重耗尽了体力,实在挖不动土,才不甘心的放下农活。回家的路上,堂哥问他忙什么去了,父亲说:“我想坝田圹(修整夯实田埂的意思),但我实在奈不何了!”眼中满是失落。

童年的记忆里,每年刚入冬,父亲就会忙碌着把田犁一遍,然后带领我们三兄弟去清扫田坎。把杂草树叶都拢在田间堆好,然后把水引到田里,让田灌满水,父亲说这叫“温冬”。给土地以休养,为来年春耕积肥。正月十五刚过,我们还在回味着过年时的欢乐,父亲已开始计划购买谷种了。他走邻访舍,询问乡邻们去年种的稻谷都是些什么品种,产量如何,抗不抗病虫害,饭好不好吃。各种讨论对比之后,他已经有了选择,趁赶集时早早的把谷种买好。

柔柔的风拂过,带来了沥沥的细雨。雨在枝叶间跃动着,时而直线滑落,时而随风飘洒。留下如烟、如雾、如纱、如丝的倩影。沉睡了一冬的小草被吵醒了,懒懒地把头伸出地面。虽然只见一片浅浅的嫩绿,却生机勃发。春耕的时令到了,父亲忙碌起来。这是一年中最忙碌、最辛苦的季节。在山村原始的刀耕火种的劳作方式下,事无巨细,全靠人力。修整农田,把猪栏、牛栏里的农家肥一担一担地挑到或离家近或离家好几里路的田里。犁田,耙田,育秧,秧苗长高后拔秧、插秧,所有的工序都突出一个“赶”字,农家人赶的就是时令和季节。

在父亲心中,育秧是神圣而庄严的。育秧之前,父亲净手点香、点燃蜡烛插在神龛上,焚化纸钱,向先祖和土地菩萨虔诚地祈求一年里的风调雨顺。这是发自内心的对播种的敬仰。我也时常回忆起这样的画面:父亲一手扶犁,一手拿着缰绳和竹枝做的牛鞭,不时地吆喝着:“嚯唏,嚯唏。”一牛一人在田间一前一后来来回回地走着。就这样年复一年地走着走着,父亲老了,牛不见了。我曾央求父亲教我犁田,父亲有点迟疑地把犁的扶手交给我,可还没走几步,牛就不动了。父亲又把犁要了回去。喃喃地好像是说给他自己听一样:“我已经教会了两个崽犁田了。人这一辈子,只要摸熟了犁把手,以后就放不下了,要种一辈子的地,还是不要学犁田。”自此,父亲犁田时不再喊我。多年以后,每逢春耕时节,看到两个哥哥或用牛或用小拖拉机,在田里来来回回地走着,我的眼眶总是湿润的。内心有一种极为复杂的情感,更多的还是愧怍。

夏天拨开烦恼的雾,采撷甘甜的露,踏着春的尾巴俏皮地来了。稻田里壮实的禾苗,挺着孕肚等待抽穗扬花。一夜蛙声响,四围稻花香。抽穗而出的禾苗,是一株株怒放的生命,扬着米黄色的小花,散着淡淡的稻花香。父亲在田间观察着,时而看看田水的深浅,时而摸摸稻穗,脸色有时欢喜有时凝重,像是检阅士兵的将军。稻谷扬花之时,最怕下雨。俗话说:“稻谷花,怕雨打。遭夜雨,花掉下。谷不熟,把泪洒。”如遭连夜雨,稻花就会被夜雨打落,相互间不能受孕生长,谷子就不会灌浆,谷壳慢慢变黑,长不成谷子,出现“黑穗病”。如长期下夜雨,就会影响稻谷的成熟、就要歉收。稻穗灌浆弯头后,为防治各种病虫害,父亲又背着喷雾机,里面装了一大桶兑好各种农药的水,在田间喷洒着。齐腰高的稻株,遮得矮小的父亲勉强露出一小半身板,远远望去,只见一个黑点在苍穹下喷出白白的雾团……此时的父亲,像大战风车的堂吉诃德,是一个奋力独行的孤勇者。

这样的劳作场景,我只参与过短短的几季。在父亲70岁生日时,我陪他闲聊。父亲说,人活着,春光夏阳,都是有限的,不能耽搁。从他18岁下地掌犁,20岁当民办老师算起,一共种了53季水稻,教了33年书。回顾这几十年,他教的学生现在有当官的,有当老板的,但更多的是平凡人。那些平凡的学生,后来又把他们的子女和孙辈,送到他手上。种水稻和教书有相似的地方,就是有过丰收的喜悦,也有过歉收的沮丧,那是因为不得天时或是人为因素造成的。尽管汗水和辛劳是一样的付出,日子是一样的流逝,如果不得天时、地利、人和,也是不能与收获结缘。父亲说起这些时,像是在做自我鉴定时总结人生经验,非常恬然安详,没有一点傲骄于人的样子。

一个人一生能种多少季稻谷,能欣赏多少季风吹稻浪的美景,也许冥冥中都有定数。父亲在今年春耕时令还没到的时候,就走了。在那些悲痛的日子里,看着父亲留下来的茅田刀、锄头、犁、耙、斗笠、蓑衣、喷雾机等各种农具,我就像看到父亲留下的遗著一样,庄重而严谨。虽然我没有要把这份事业继承下去的意思,但我很看重它们。如果用这些农具去播种、去劳作,依旧会种出青翠勃发的春天,种出稻花香里蛙声一片的夏天,种出一幅风吹稻浪的秋收画卷。这些浸润过父亲汗水的农具,让我想起了他辛劳的一生,它们是父亲的遗存。

对于自己的农事,父亲倾注了毕生的精力和心血,直到生命的尽头,也未曾有过片刻的怠慢。那种勤勉、始终如一的敬业精神,让我追忆缅怀和铭记永远。

遥想那年秋天,我和父亲一起走在田野里,微风带着收获的味道,吹向我们的脸庞,我们开心地笑着。可往后余生,阳光下这秋天丰收的景象里,我再也不会拥有和他一起感受风吹稻浪的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