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的兴起与高潮

转折与落幕,散场与归途

每一段都在这些「夜晚」中有了隐喻

霜降之后,总让人不由自主想起张继,想起一千多年前,他在姑苏失眠的那夜。

月落乌啼,江枫渔火,和孤舟落榜人。

其实根据《唐才子传》记载,张继在天宝十二年(753)考取了进士(“天宝十二年礼部侍郎杨浚下及第”),但却在吏部的文官铨选中落第。

更不凑巧的是,两年后,安史之乱爆发。

朝局不稳,时移势易,玄宗皇帝仓皇奔蜀,马嵬坡一尺白绫勒死宠妃。

长安易主,士人南渡避祸,张继也不例外。

他原本是湖北襄阳人,旅经苏州,在一个失眠的夜晚,想起曾经意气风发的人生展望,对比眼前动荡的时局,去路重重来路失,愁上心头。

月落乌啼霜满天,江枫渔火对愁眠。

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

这一愁,成就了中国文学史上有名的「那个夜晚」。

「那个夜晚」,多么神秘,引人遐想。

古人道法自然,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熬夜、失眠、通宵达旦,都被视为任诞不羁。

然而,正如优雅就是触犯至高的禁忌。

恰恰是这份不同于主流的叛逆,造就了历史上多少个著名的夜晚。

而夜晚,又何尝仅仅是夜晚。

有人漏夜赴考场,有人辞官归故里。

就如,张继孤舟愁眠,王徽之则雪夜访戴。

琅琊王氏,世家大族。东晋开局,王与马,共天下。

王徽之更了不得,他有一个声名显赫的父亲王羲之。

王家七子,玄之、凝之、涣之、肃之、徽之、操之、献之,各个史书留名。

王徽之,字子猷,排行第五。他大概很好地传承了父亲不羁的性格。

住在山阴的时候,有天夜里醒来,发现天下大雪,王徽之忽然想起好友戴逵,于是说走就走,也不管雪天路滑、深夜扰民,乘一艘小船就到戴逵住的地方。

但就在门口,他又不去了,原路返回,并说了那句著名的“吾本乘兴而行,兴尽而返,何必见戴!”

乘兴与尽兴,一个独属于王徽之的夜晚。

《世说新语·任诞》:王子猷居山阴,夜大雪,眠觉,开室命酌酒。四望皎然,因起彷徨,咏左思《招隐诗》。忽忆戴安道。时戴在剡,即便夜乘小船就之。经宿方至,造门不前而返。人问其故,王曰:“吾本乘兴而行,兴尽而返,何必见戴!”

刘义庆把这个小故事归于《世说新语·任诞》一篇,顾名思义。

王徽之的「夜晚」,就像每场人生的开始,总是乘兴又无谓的,潇洒、坦然,不计结果,只求随心。

正如明人凌蒙初所感叹的那样,“每读此,令人翩翩欲飞。”

谁在人生开始时,不是这样呢?

如果说王徽之乘兴而来的夜晚,仿佛人生洒然的开场,那么李白的春夜宴饮,则像是一生中最畅快的高潮时刻。

李白一向仰慕六朝事。

他早年所作的古体诗,多效法六朝文人,也曾高调宣布对“大小谢”谢灵运与谢脁的狂热崇拜,“谁念北楼上,临风怀谢公。”

可以说,李白身上遗留有六朝洒然之风。

727年的大唐,正处于开元盛世,也是李白最好的年纪。26岁的诗人仗剑去国,辞亲远游,来到安陆。他在这里成了婚。

时光匆匆,转眼便到733年的某个春夜,他与堂兄弟们宴饮愉乐,畅谈彼此的人生际遇、光阴百代,挥洒激昂。

于是,我们看到了一篇潇洒卓绝的名作《春夜宴从弟桃花园序》。

夫天地者,万物之逆旅也;

光阴者,百代之过客也。

而浮生若梦,为欢几何?

古人秉烛夜游,良有以也。

况阳春召我以烟景,大块假我以文章。

会桃花之芳园,序天伦之乐事。

群季俊秀,皆为惠连;

吾人咏歌,独惭康乐。

幽赏未已,高谈转清。

开琼筵以坐花,飞羽觞而醉月。

不有佳咏,何伸雅怀?

如诗不成,罚依金谷酒数。

开篇便是,万物逆旅,百代过客,浮生若梦,为欢几何。

全诗萧散流丽,排山倒海,颇有劝当及时行乐的豪放,就连诗中被人诟病的堆砌骈俪习气,也正是受到他最爱的六朝风格影响。

当然,彼时只有32岁的李白并不知道,十年后,他将得到玄宗皇帝的召幸,以“谪仙人”之美名,担任翰林院供奉,为杨贵妃写下著名的“云想衣裳花想容”,也让李林甫磨墨,高力士脱靴。

但在这个春夜,他秉烛饮乐,超然物外,就像人生里的每个畅快时刻。

活在当下,用力地活在当下。

世事历经高潮,总会有转折。

白居易在浔阳江头送客的「那个夜晚」,就是盛宴尾声的陡然转折。

816年秋夜,被贬为江州司马的白居易在浔阳江头送客,偶然间听见一段琴声,由此与一位琵琶女惺惺相惜。

同为天涯沦落人,琵琶女倾诉少年时红极一时的热闹光阴,诗人则借她的琴音,浇自己胸中块垒,写下了后世闻名的《琵琶行》。

凄凄不似向前声,满座重闻皆掩泣。

座中泣下谁最多?江州司马青衫湿。

原本年纪轻轻,进士及第,前途无限,「江州司马」却成了白居易人生的分割线。

早年锐意进取的心志逐渐被消磨,他日渐变得内敛与消沉。就像进入下半场的人生,满月之后的亏损。

历史往往就是如此冷酷。

被贬为江州司马的白居易在浔阳江头,偶遇一曲琵琶声,听说一段悲伤旧事,来到了专属于他的「那个夜晚」。

也是我们的「夜晚」。

盛宴已近尾声,终要迎来散场。

于是,1082年九月的那个夜晚,苏轼散场而归。

那夜,他醉意渐消,漫步回家,结果家僮鼻息如雷,门敲不开,只好席地而坐,倚杖听江。

夜饮东坡醒复醉,归来仿佛三更。

家童鼻息已雷鸣。

敲门都不应,倚杖听江声。

长恨此身非我有,何时忘却营营?

夜阑风静縠纹平。

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

这首《临江仙》可以说是苏轼最受欢迎的词之一。尤其是最后两句,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引起太多人共鸣。

整首词画面感很清晰,甚至是我们每个人或多或少都会遇到的孤独时刻。深夜的寂静、独立的个体,孑然于世的阔大与渺小。残留的酒意让人清醒,也叫人沉静。

苏轼就在其中。

他听着江声,想起人生此前种种,在当下最接近彻悟的瞬间,说出了凡尘中人都想说的话:长恨此身非我有,何时忘却营营?

但苏轼没有答案,我们也没有。

在苏轼的这一「夜晚」,照应着人生盛宴散场之后的落寞心境,起承转合,落回原点,最终归于张继在江风渔火中的愁眠时刻。

五个夜晚,从张继愁眠起,到张继愁眠落,最终形成一道起承转合的人生弧线。

人生的兴起与高潮,转折与落幕,散场与归途,每一段都在这些「夜晚」中有了隐喻。

王徽之乘兴而往。

李白盛宴行乐。

白居易宴后又听琵琶曲。

到了苏轼,散场归家,独坐门边听江声。

张继则枕江愁眠。

这一“夜晚”,有头有尾,有始有终。

我们都是夜晚中在场的人。

撰文:子之

审稿:初恋、古一翻、大力

图片:除特殊备注之外,图片均来自摄图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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