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婚失败的姐姐,终于迎来了二婚。

婚礼前夕,意外发现准姐夫竟然坐过牢?

无论如何,我都不能让姐姐再度踏上不幸的道路!

九月初,水乐园的夏季营业期结束,总算是迎来了我长达一个月的调休假。

原本计划和好友一起去新疆玩,可是她负责的项目突然出了点问题,于是我被临时放了鸽子。就在我决定一个人出行的前夕,收到了姐姐发来的消息。她说有重要的事情和我商量,追问之下却不肯说是什么事。于是我只好放下出游的行程安排,赶回老家一趟。

老家春城,距离苏城不过两百公里,开车也就是两个半小时的工夫,中途不用进服务区,我一个人可以一口气开到底。比起坐车来说,我更享受开车。

我的理论是,与其将命运交给别人,不如牢牢地攥在自己手中。这是掌控欲爆棚的表现之一,也是我与前男友分手的核心要素,好友如是说。对此,我无法反驳。

快到的时候,姐姐给我打来了电话,声音依旧是一贯的清脆,“待会儿你别回家了,直接过来吃饭,我把定位发你微信了。”

我应了好,不知这葫芦里究竟卖的是什么药。姐姐虽说与我相差了十岁,可我们向来是有什么说什么,没有隔阂与代沟。这次搞得这么神秘,实属少有。

我打开导航,按照路线走。方向越开越偏,路过市中心直往村镇去,路也渐渐从柏油马路变成乡间小道。极目望去,乡野风光一览无遗。最后导航让我在一间砖头平房前停下。

还没等我打电话,就有一个中年男人走了出来,隔着窗玻璃问话。

我放下窗户,才听见他问:“妹妹?”我迟疑地点点头。

他指挥我将车绕过平房,停到前面。

这时我才发现,平房前面还有偌大的一片广场,已经停了四五辆车。

“我姐呢?”我问他。

“里面。”

下了车才听见屋子里传来哗啦哗啦的麻将声,姐姐的声音夹杂其中,格外的清脆响亮。

我过去同她打招呼。

“热不热?”姐姐从麻将牌中抬头扫了我一眼,问道。

她穿一件浅蓝色连衣裙,极衬雪白肤色。我受不了冷,已经穿起了长袖开衫。

“等等马上吃饭了。”没等我回答,她又补了一句。

我点头,“我去外面透透气。”

“你妹妹蛮文静的。”走出去的时候,我听见旁边的人这么说道,“跟你一点也不一样。”

“嗯,她是蛮内向的,我是太外向了。”姐姐这么说。

屋外的树长得十分粗犷,没有任何修剪,生得四仰八叉。有几只小花猫在树底下乘凉。树下支了一只秋千,正好可以供我坐下休息。风很怡人,我坐得有些昏昏欲睡。正惬意着呢,那边忽然收了麻将喊吃饭了。

吃饭的时候才知道,一桌人都是姐姐的初中同学,包括这平屋也是其中一个同学的。男女都有,共八人。我比姐姐小了十岁,从小就是她到哪儿我跟到哪儿,所以这已经不是我第一次参加姐姐的同学聚会了。话题我插不上,无非是添双筷子的事。

九月份的螃蟹,肉还没长结实,吃在嘴里软绵绵的。不过农家乐讲究不得,众人喝了点啤酒饮料,倒也快意。中途他们讲什么话,我也没用心听,回了几条工作上的微信。到最后我去找卫生间,我姐才跟着我出来,说:“你觉得,接你的那个哥哥怎么样?”

我大脑还在寻找卫生间这件事上,尚且没有反应过来,迷茫地看了她一眼。

“就是那个,指挥你倒车的。”姐姐以为我是没印象,详细地描述起来,“脸黑黑的,穿黑衬衫的。”

我这才有了点概念,“给你剥螃蟹的啊。”

“对啊。”

“什么怎么样?”我进了隔间解手,好半天等不到回答。

出来的时候,看她在水池边发消息。

“什么怎么样?”我又问了一遍。

她抬头,笑了一下:“做你姐夫怎么样?”

我有点惊讶,但旋即说:“行啊。”

“这个月就结婚。”

“这么快?!”

她笑得更加灿烂了,“不然为什么把你叫回来,以为只是让你来蹭饭的啊?”

午饭后,我们驱车到市中心的咖啡馆,姐姐正式地将男人介绍给我认识。

男人姓何,名越,比姐姐大一岁,七年前离异,有个女儿今年刚上大学。因为做服装生意,所以家境还算殷实,只不过人长得普通,身高一米七出头,微胖,皮肤黝黑,眼睛一单一双,鼻头很大,显得整个人钝钝的。

「普通,已经是对一个中年男人最高级别的赞美了。」好友百忙之中这么回复我的微信道。

何越身上有一种被时光拉长的散漫和慵懒感,分明电话和消息不断,可是他整个人却是不慌不忙,边接电话回消息,随手还将端茶递水的活给干了。手里不忘夹支烟,忙完一个段落后同我们打招呼,“你们姐妹聊会儿,我去外面抽根烟。”

姐姐心情不错,点了不少甜点零食。

“都是二婚,我们打算就家里人跟关系好的朋友,请桌饭就算了。”她边说,边将一盘提拉米苏推到我面前。

“什么时候啊?”

“看了下黄历,这个月二十六号是个好日子。饭店已经订好了,正好你也休假,到时候帮忙我招呼一下,布置下酒水什么的。”

我应下。

她又说:“其实也没什么要忙的,只不过你回来了我安心一点。”

姐姐出生于七十年代末,正是中专最吃香的时候,可是换到现在这个年代却不是那么好用,这么多年一直从事保险工作。因为性格外向,和谁都聊得来,麻将也搓得好,故而朋友圈子广,业绩非常稳定。何越是她的众多客户之一。

姐姐素来漂亮得很张扬,肤白凝脂,一对凤眼很是勾人,盯着人笑的时候像是在调情。追她的人从来没有断过,她也曾迷糊过双眼,有过那么几段不十分顺遂的感情。上一段婚姻的仓促收尾,致使她许多年都不愿再度踏入婚姻

所以,何越大约是有他的特殊之处的吧。

“今天麻将钱没白输,同学还买了一单。”姐姐从随身的包里抽出一张单子,拿出笔来填写信息。

她做事麻利,字迹龙飞凤舞。

“大单?”我凑过去看了看。

她笑:“还行,够我打一个月的麻将。”

何越抽完烟,将味道散得差不多了才回到座位来。

“小数今天去你那边住?”他问姐姐。

小数是姐姐和她前夫所生的儿子,离婚后跟着前夫生活,偶尔会来姐姐这边小住。

姐姐边填单子,边点头。

何越状似不在意地接了句:“待会儿我去接他。”而后又问,“晚上你们什么安排?”

姐姐停下笔,挑眉看我一眼,“你得回家报个到吧?晚点出来唱歌。”

“你不一起回去?”我问。

她摇摇头,“不了,最近一直往家跑,有点腻烦。”

其实我很能理解这种腻烦。

父亲是个早已退休赋闲的教师,母亲是没有谋生手段和收入的家庭主妇。靠着父亲的退休工资,他们的生活拮据,单调,刻板,一成不变。与他们一起生活,必须严格遵循他们的时刻表和要求。

所以我暂时告别姐姐,回了趟家。

虽说是自己度过了完整青春期的家,可是却没有太多的归属感。因为久未翻新,客厅墙壁和天花板都已泛黄,晦暗发霉。一向节俭的父母非必要时绝不开灯,即便开灯,也只有一盏昏黄的爬满飞虫尸体的日光灯。

在这晦涩的灯光下,父亲板着面孔问:“你姐要结婚的事情,听说了?”

“听说了。”

“见过没有?”

“见过了。”

再就是聊了些工作和感情的事,我照例敷衍地应答几句。总算捱过晚饭时间后,我出来与姐姐他们会合。

唱歌时,何越负责点歌,我们负责唱。

唱到兴头上,姐姐拉着何越跳起了舞。

刚刚进入休假状态,松快的心情掩饰不住。我录了段小视频,发了条朋友圈。

唱到尽兴,我们又去吃了宵夜。

要不是小数说他第二天还要上课,估摸着还要再续一摊。

姐姐的前夫打来电话,声音大到我在她对面都能听得一清二楚。

“你儿子已经初三了,还带他出来玩?”

姐姐满脸不悦:“周末了,放松一下,这不是很正常吗?”

“初三的学生,哪来的周末?你让他今天还是回来,明天早上七点就要到学校了。”

姐姐转头看一眼小数,“你要回去吗?”

本以为小数不会答应,谁知他却点了点头,解释了句:“爸爸家离学校比较近。”

这意味着他第二天能多睡会儿。

姐姐脸上的表情瞬间失落了许多,“明天一早我送你不行吗?”

小数支吾了两下,最终还是说:“我还是回爸爸家吧。”

何越起身,拍了下小数的背,“走吧,送你回去。”

我跟着姐姐回了她的房子。

好在,很快她就又恢复了之前愉快的状态。

“何越人不错吧?”

我点点头。

临睡前,我才有空点开微信,不乏朋友给我的小视频点赞。出乎意料的是,久未联系的初中同学在下面回复了一条:「这不是我表姨夫吗?!」

我给他发了微信:「这么巧?是叫何越吗?」

他几乎秒回:「对。」

「巧了,现在是我准姐夫。」

「怎么了?」我问。

「那你知道他跟我表姨为什么离婚吗?」

「……我需要知道吗?」

「对方正在输入……」的字样反复出现在对话框上方,仿佛有什么重要的话正在酝酿。

过了很久很久,就在我以为他不会再回复的时候,跳出来一条略长的消息。

「感觉这么说别人的事情不太好,但是又担心你们被骗。我表姨之所以跟他离婚,是因为他坐过半年牢。」

这个消息犹如巨石,我一时之间有些承接不住。我捏紧手机,疑惑压在心头,犹豫着要不要再问得清楚一些。

「因为什么坐的牢?」我问他。

「具体犯的什么事我不清楚,坐牢总归不是什么光彩的事吧。」

手机抵在手心,微微发烫。

阖上手机,关了灯,我试图入睡。可是,却无眠到天明。

天蒙蒙亮时,落了一场雨。

雨珠滚落得太急,恨不能刚砸上窗就汇入地面。

而我盼着天明的心情,也如同这急雨一般。

雨后的早晨,空气里湿漉漉的。

姐姐提议去附近面馆吃早饭。面馆门头不大,生意很好,周末的早上已经挤满了人。

“他们家鸡汁汤包不错,尝尝吧?”没等我回答,她已经点了一笼。

汤包出炉,笼屉还散着滚烫的热气。咬一口,汁水横流,鲜得掉眉。可大约是昨晚没睡好的缘故,我却不是十分有胃口,吃了两颗就再吃不下了。

姐姐倒是吃了不少,“多吃点,待会儿陪我看家具。”

吃完早饭,我们又去了附近的家具城。结婚,自然是要布置新房的。离婚以后,何越住着一套一百多平的三室两厅,还是许多年前的装修。趁着结婚,何越将它重新装修了,只要再添点软装即可。

“我先给你打打前站,等你明年结婚的时候,就知道家具装修怎么弄了。”姐姐说。

我犹豫了下,还是吐露了实情:“我怕是结不了婚了,已经分手半年了。”

姐姐原本在试沙发,听到我这么说,颇为震惊地抬起头,“为什么?”

“还是老问题。”我说。

她看了我好一会儿。

不知道为什么,其实我已经很久没为这件事感到难过了。可是被她盯着,眼圈竟然有点发热。我不自然地撇过脸去。

“你最好早一点向爸妈坦白。”她说,“你们谈恋爱谈四年了,好不容易有了点结婚的指望。上次老爸还说要准备好嫁妆,就等你明年结婚了。”

我犹豫着要不要开口问,但是嘴巴已经先于大脑行动,“那你的事情要跟他们说吗?”

“我的事情?什么事?”

“何越坐过牢的事。”

她先是尴尬,然后是疑惑:“你是怎么知道的?”

我将初中同学留言的事情告诉了她。

谁知她听了却是嘲讽一笑:“表姨?这么远的关系,也能扯得出来。”

“是真的?”

“是真的。”姐姐挑眉。

“你确定要跟他结婚吗?”

姐姐面露不悦:“确定。”

“他这个事情不是小事,对你今后的影响也不小,其实谈恋爱就行了,为什么非得结婚呢?”我将内心的不安全部倒了出来。

“谈恋爱?我都已经四十五了,还谈什么恋爱。何越人不错,我考察过了没问题,为什么不能结婚?”

我皱眉:“坐过牢还不是问题吗?婚姻真的不是小事,你最好考虑清楚。”

姐姐也有些生气了:“你倒是考虑得很清楚,同居四年,说分手就分手。你又有什么资格说我呢?”

“就因为深思熟虑了,因为目标不一致,我才决定分手的!”我不由得抬高分贝,“我不会像你一样,盲目地投入一段感情。”

姐姐不语,许久,她站起身直接走人,将我远远地抛在了身后。

即便许多年过去了,我仍然记得姐姐上一段婚姻结束的前一晚。

当时我还在念高中。

她与我并排躺在床上。我问她心里难过吗?她十分洒脱地说:“难过什么呀,感情这东西虚无缥缈的。也许明天我就离婚了。”第二天她就去办完了离婚手续,拎着六年婚姻以来的所有东西回了家。

许多年以后,偶然一次她说起:“刚离婚的那一个月,我什么都吃不下去,咽米饭都困难。”我这才明白,原来那一切不过是她的逞强。

我独自回到了家。

母亲问我怎么闷闷不乐的。

“你知道何越坐过牢的事情吗?”

母亲震惊,“什么时候的事?”

父亲原本在房间里看电视,听见动静也立即冲了出来。

听完前因后果,父亲面孔严厉,指着母亲,“快点,打电话叫她回来!”

姐姐接到电话,说是下午还有事,晚上再回。一整个下午,父亲都黑着脸,同他说什么话都会被怼。

时间变得分外难捱,我忽然有点后悔。

时针过了六点,姐姐才到家。刚进门,父亲就拍起了桌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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姐姐大约知道是为的什么事,脸色本就冷淡,见父亲拿起大家长的架势,此刻也犹如战斗公鸡,浑身紧绷。她包都没放下,站着听父亲发泄情绪。

“何越还坐过牢?”

“是啊,怎么了?”语气之中不乏挑衅。

父亲怒睁双眼,“这个婚,不能结!”

“结不结,你说了不算。”

“我说了不算,谁说了算?!”父亲拍起了桌子。

妈妈试图打圆场:“原先不知道这事,我们倒是同意的。可是现在知道他还坐过牢,我们怎么放心呢?你也是做父母的人,应该能体会我们的用心啊。”

“前几年你们不是一直催我赶紧结婚,安定下来吗?怎么现在又变卦了呢?当初要我赶紧结婚的是你们,现在不准我结婚的又是你们!什么时候你们才能不干涉我的生活?”

“要你结婚,你就不挑对象?你要是跟这种坐过牢的人结婚,以后就不准进我家门!”父亲咆哮着,将手中的茶杯狠狠地摔在桌上,发出哐的一声巨响。

“不进就不进,我稀罕?”姐姐舌尖嘴利,最是不愿落下风的人。

“他是因为什么坐的牢?”母亲还算讲道理,愿意冷静下来分析情况。

“凭他什么原因!”父亲厉声打断,“我们家就不跟坐过牢的人攀关系!”

姐姐冷笑了一声。

父亲见状,变本加厉,“你跟个坐牢的结了婚,传出去,你妹妹明年还要不要结婚了?”

姐姐向我看了一眼。

我心虚地低下了头,等待她拆穿我。

可是她却沉吟了下,没有拆穿,只说:“我结婚是我的事,跟她有什么关系?”

父亲愤怒地站起身,来回地在客厅踱步。

姐姐电话突然响起,是约她搓麻将的,她接起,“三缺一?行的啊,等我,我马上到。”挂了电话后,颇为不耐烦地说道:“把我叫回来就为了这事?没别的事,我先走了。”

父亲忽然从桌子上捞起一只烟灰缸,往泛黄的墙上一掼,堪堪从姐姐的耳边擦过。烟灰缸是玻璃的,摔在墙上竟没有碎,滚落到地板上,发出一长串零碎的声音。“一天到晚就只知道吃喝赌!认识的也都是些三教九流,怪不得还要跟坐过牢的人结婚!”

我和母亲都被吓到了。

姐姐嘴唇发白,却还是勾起唇角嘲讽道:“说到底,你不就是为了你的那点面子嘛。”

父亲登时大发雷霆:“你算什么东西啊?”

任是再逞强,姐姐也不由得红了眼圈:“我是不算什么东西,你也别太把自己当回事。”

母亲指责父亲道:“哪有你这么做爸爸的,发起火来就变成个鬼,什么话都往外倒。”

“你也配说我?!”父亲调转话头。

母亲冷笑一声:“我哪里配呢,我不过就是你们家免费的佣人。”

母亲自我嘲讽的话有点重,谁也没敢搭腔。

“当初第一段婚姻我就不看好,果不其然吧,离婚。”父亲奚落,最后两个字更是落得轻巧。

我忽然感到了一阵熟悉的心寒。父亲这个人,他聪明、敏锐,他总是戳着别人伤痛最重的位置,狠命地下刀。从前我不明白这是为什么,后来随着年纪增长我才明白。

所有的这一切,离婚也好,坐牢也罢,不过是长在他想要维持的光鲜表皮上的丑陋痦子,他想要努力切割,表面切割不掉,内里也要与它割席。他无法消解的情绪,全都化作了鞭子,毫不留情地鞭笞在最亲近的人身上。

姐姐冷笑了一声,捏起车钥匙准备走人。

父亲见状,厉声道:“你要是坚持结这个婚,我们就断绝关系。”

“我巴不得呢!”姐姐拎着包,快速地打开门,走了出去。

后悔的情绪反复地在我肺腑里翻腾。

父亲没吃晚饭,就回了房间。客厅里到处都残留着他暴力的证据。

母亲热了一点稀饭,说:“我也吃不下东西,随便吃点算了。”她用手反复地揉着胃部和胸口,“被气得不舒服。”

“我们出去走走吧?”我提议。

好在秋风尚未兴起凉意,散步了会儿,母亲的心情总算是好了一些。

“你爸这个人,好面子,得理不饶人,有一点把柄落在他手里,都要被反复拿捏。”她叹口气,转而又说,“你姐呢,脾气硬,不服软。两个人碰到一起,免不了吵架。我总是同她说,千孝不抵一顺,凡事顺着他不就好了吗?非得逆着来。”

“大概结婚这个事情,她确实不愿意让步。”

母亲点头:“再加上又扯到你的事情,她一时气不过。那时候你姐考上了春城高中,你爸没让她去念,因为家里还有一个你。靠你爸一个人的工资,供两个人念书太吃力了,他就希望你姐能念个中专,赶紧毕业了工作。谁知道,赶上政策改革,中专变得这么掉价。”

“我姐对这件事,一直耿耿于怀。”

“要是那个时候念了高中,顺理成章念大学,命运就完全不一样了。现在说到再婚,又要扯到你结婚的问题,你姐肯定觉得什么事情都得给你让步。”

我终于将长久以来的疑惑问出口:“一碗水端不平,为什么还非得生两个孩子?”

“我当时想的是,如果今后我跟你爸都不在世了,至少还能有人给你姐做个伴。”

一时之间,我说不出话来。

夜色深了,母亲被风吹了会儿,说头有点痛。我赶紧陪她回家。

回到家后,我靠在沙发上,漫无目的地刷着手机,大脑却好像凝固住了一般。

为了给姐姐找个人陪伴,所以父母生下了我,结果却牺牲了她应该享有的未来。

为了让姐姐不盲目投入婚姻,所以我与父母一同反对她的决定,却给她带来了痛苦。

我们打着为他人好的名义,做了多少伤害他人的事情。

半夜十二点多,我正要入睡,忽然接到了姐姐的电话。

那边背景音嘈杂,一个陌生女人的声音透过听筒传来:“我是你姐的朋友,你姐喝醉了,你来接一下。”随后,手机便收到了一条短信,地址是个量贩式KTV。

我尽量轻手轻脚出门,却还是在即将出门的时候将父亲吵醒了。

他打开房门,声音低沉地问:“这么晚去哪儿?”

“我姐喝多了,我去接一下。”我说。

我以为他会再度发火,却见他阴沉着脸,将房门一关。

春城的路灯昏暗,车灯被反衬得雪亮。我驱车抵达,见姐姐与一个短发女人站在一起,姐姐已经醉到无意识,浑身瘫软地挂在短发女人身上。

我停下车,同她一起将姐姐搬上车。

短发女人说:“我跟你一起回去,你一个人肯定不行。”说着,一起上了车。

姐姐喝得瘫软如泥。

我问:“她喝了多少啊?”

短发女人似是不太高兴的样子,不愿多话,只说:“不少。”

于是,一路无言到家。

到了楼下,我刚一停车,姐姐就吃力地将自己的身子从座椅上撑起,跌跌撞撞地下了车,疯狂地呕吐。短发女人轻拍她的背,转头问我:“有矿泉水吗?”

我在凌乱的后备箱找了好几遍,尴尬地说:“没有。”

短发女人不语。

过了许久,姐姐终于停止呕吐,晃晃悠悠地站起身来,笑呵呵地说:“我没喝多。”

好不容易将姐姐搬上楼,安顿好。

我看向姐姐的这位朋友。她的短发已经全部汗透,乱糟糟地贴在头皮上,脸上也全都是汗。

我说:“你要不要洗一下?”

她不看我,只摇摇头,即刻就要走。

我连忙向她道谢,将她送出门。

楼道里没有灯,我打开手机的电筒替她照亮。她借着光亮下了两个台阶,又站停住,转过身来说:“你现在长大了,应该学着分担了。你姐姐一个人,很不容易。”没等我看清楚她的表情,也没等我回答,她就飞快地转身走了。

留我站在门前,好像一只独自发光的路灯。

第二天宿醉酒醒,姐姐揉着太阳穴,说:“我好像断片了,昨天怎么回来的?”

“有个短头发的姐姐打电话让我去接的你。”

“哦,是我中专时候的同学,你小时候见过的。”

我摇摇头,“没印象了。”

经过这一夜,姐姐好像已经将我们之间发生的不愉快抛至脑后。

吃了早饭,我们继续出门看家具,选窗帘,挑地毯,做着吵架之前的事情,缄口不提昨天发生的事。

连续几天,我们都没有回父母家。

中途何越来找过我,当面和我解释了他的事情。姐姐出门买菜,特意给我们留了点谈话空间。

他说之前他做包工头,出了安全事故,没和解成,所以进去了六个月。他前妻为了孩子的名声考虑,就跟他离婚了。

“也是因为出了这个事,我才有了买保险的意识,给我女儿和前妻各买了几份。就是那个时候,我跟你姐认识的。”他说,随后他又补充,“不过你放心,那件事情以后我就改行做服装了。”

何越说他和姐姐这么多年一直保持着普通朋友的关系,偶尔他给她介绍几个客户,仅限于此。也是因为今年偶然的一次出游,两个人才算是真正的互相熟悉起来。

“现在,你还反对吗?”他问。

我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

我没有正面回答他的问题。

“我之前有过一个交往了四年的男朋友,可能你听说过。”

他点点头,一单一双的眼睛认真地看着我。

“三月份的时候,我们分手了。因为我是坚定的丁克,但他却相反,他特别想拥有一个完整的家庭。刚刚在一起的时候,我以为我能改变他,而他以为他能改变我。”

我停顿了下,试着捋清思绪,“我们谁都没有尊重对方的决定,反而是将问题越埋越大,长成了一棵必须连根拔起的树。你知道我为什么坚持丁克吗?有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我不想变成一个歇斯底里掌控欲超强的妈妈。事实证明,这个恐惧就是对的,就连现阶段身边的亲人和男友,我都没法做到足够的尊重。所以,从今天开始,我要学会尊重。我祝福你们。”

何越笑着,伸出手来同我相握。

姐姐正好回来,正撞见这一幕,调侃道:“看来聊得不错?”

何越感慨道:“果然就像你说的,妹妹说话文绉绉的,没点文化真听不明白。”

我笑了笑。

九月中旬,发生了两件很重要的事。

一件是小数在学校里受到了欺负,班上有同学将他所有科目的作业本都撕了,扔到了厕所的垃圾桶里。

小数哭着回了家,说要退学,却被他爸爸指责没有出息,还说为什么别人都不被欺负,就他被欺负。

于是,他一气之下离家出走了。

他站在大街上给姐姐打了电话。

姐姐接到电话,二话没说就去接他了。

小数抽泣得眼睛都红透了,不说别的,只说自己要退学。

姐姐并没有指责他,而是认同地说:“这么被欺负,换做是我,我也想退学。春城的学校这么多,换一所念又怎么了。”

小数听了,情绪瞬间得到了安抚,抽抽搭搭地将事情原委说了出来。原来是上课的时候,老师点名嘲讽了他刚刚剃的头发,说他是劳改犯。下了课之后,同学们争相嘲讽他,他气不过就将对方的课本摔在了地上。同学为了报复,联合了其他几个男生,将他的作业本全部撕碎扔进了厕所垃圾桶。

听完事情原委,姐姐立即给班主任打了电话,要求当面沟通。

一开始的沟通并不顺畅,点名嘲讽小数的数学老师表示自己只是随口一说,而班主任在一旁也打着官腔,抱着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态度。

可是姐姐丝毫不退让,她坚持老师需要向小数道歉。

事后,姐姐跟小数说:“我们不惹事,但也绝对不怕事。虽然你有个很不靠谱的爸爸,但却有个靠谱的妈妈。”

我问她为什么这么坚持,她说:“小时候和别人闹了矛盾,回家永远被骂,永远得不到支持和认可。我不希望我的儿子也经历同样的事情。”

这是我第一次意识到,姐姐真的是个靠得住的妈妈。

第二件事,母亲突发急性胃溃疡,傍晚的时候吐了好多血。

我跟姐姐接到她的时候,她脸上已经全无血色,到了车上就晕厥了过去。我急得直哭,问父亲她到底病了多少天了。父亲焦虑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姐姐握紧方向盘,强作镇定开车。到了医院,将母亲送进了急救室后,我去握姐姐的手,发现她手冰凉,手心里全是汗。

好在我们送来得不算晚,医生说再晚一些,人恐怕就没了。

母亲住了一周的院。

出院的时候,姐姐似是云淡风轻地说道:“你知道我为什么后来又回春城了吗?”离婚后,她曾去苏城工作过一段时间,没过多久就回来了。“还记得那年妈妈突发紫癜,险些没了。后来我就决定回来了,你跟我之间,总得有一个人留在他们身边照顾。”

我听了以后,良久无言。

我的假期余额所剩无几。

短短一个月,却让我觉得像是经历了漫长的一生。

母亲住院期间,何越忙进忙出,缴费办手续,买吃买喝。

却依旧没得来父亲的认可。

姐姐看好的日子,二十六号,很快就过去了。

她说:“算了吧,统共就两个人。一个已经病倒了,别把另一个也气坏了吧。”

“何越会等你吗?”

“你也已经三十五了,还会相信童话故事吗?”

“不等了,你打算怎么样?”

“不怎么样,就这样呗。反正,我不是一直在妥协?”说着,她手臂一伸,揽过我的脖子,“我看你这丁克怕是也找不到对象了,以后就咱俩过呗。你妈说了,生下你就是为了给我作伴的。”

“不行,我相信自己还是能找到志同道合的另一半的。”

她调侃:“其实生个孩子不是也挺好的?你看小数,眨眼就这么大了。”

“那是属于你的幸运,不是我的。你现在跟何越结婚,兴许还来得及再生一个。”我笑说。

“跟一个快更年期的女人说这个,合适吗?”

我们插科打诨地聊。

我曾以为,姐姐与我虽差了十岁,但并没有什么隔阂与代沟。

那也只是我以为。

站在她的角度和立场,这十岁的差距,让她在这些年月里默默承担了许多东西。无从诉说的苦涩,无法逃脱的责任,还有无法改变的命运。我无意伤害,却从出生就注定了要成为伤害她的人。

长假结束,我收拾好行李准备回苏城。

临行前的午餐她吃得飞快,边吃边说:“你也快吃,我下午还约了人搓麻将。”

没等我吃完,她就先走了。

“等你下次回来,说不定就能去我新房玩了。”开车回去的路上,收到了她的语音。

我说:“不是说算了吗?”

她在那边笑:“刚刚我偷偷把证领了。”

车里的音乐正在播放:「宇宙的有趣我才不在意,我在意的是你牵我的手而狂跳的心。」

我甚至能想到,她那张不受岁月禁锢的漂亮面孔,此刻正洋溢着怎样快乐幸福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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