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庆阳,君或有问:何处是庆阳?庆阳在甘肃,但邻近陕西。地属甘肃,邻近陕西,那不是天水吗,怎么是庆阳?我再告诉你:其实,除了天水,还有庆阳!天水是往西,庆阳是往北。西安往北是咸阳,咸阳再往北就是庆阳,这三个地方相距都不远。三地之间点连点成线,线连线又成面;而以行政区划而论,三地之间或更无间,完全相连成一片:西安连着咸阳,咸阳又连着庆阳。
现在国家战略鼓励跨行政区域的经济区建设,各地都有一些积极探索。很多地方的经济区所涵盖的地域十分广阔,其中有一些是跨地市的,更有一些是跨省区的,比如淮海经济区、环渤海经济圈、中原经济区、成渝经济区等。当一地经济社会发展到相当程度时,再也不能忍受条块分割的限制,就要突破行政区划的人为束缚,争取更为广阔的天地。即以西咸一体化而论,近年来推进很快,而且在交通互联、产业互补以及能源支撑等方面,都具有极大优势。
一
在甘肃,由黄沙大漠向黄土高原迤逦三千里之遥的狭长地带,庆阳孤悬其东南方向的陇东一隅,像是挡在祖国西部边疆与东部腹地之间的一柄利剑,又像是千里万里递送到三秦大地的一颗玉坠。庆阳距离西安、咸阳不过两百来公里,但是相距省会兰州却超过六百公里,它远离甘肃腹地和兄弟地市,在语言、饮食、习俗上,都与甘肃其他地方明显不同,却与陕西关中几乎完全相同。在历史上,庆阳长期由陕西辖属,据传只是到了清朝康熙年间,庆阳才从陕西划出,归于甘肃管辖。
关中秦川有白鹿原,陇东大地也有董志塬,而且规模远比前者大得多,是黄土高原上最大的一块平原。想当年,这莽莽苍苍的董志塬上,发生过多少荡气回肠的英雄故事,如今都已变成如烟往事,飘散在历史的天空中。当地有“八百里秦川,比不上董志塬边”的说法,虽然有些夸张,但也颇有些来历。据说以前河南闹年馑,加之人稠地少,灾民们逃荒到了陕西,由于前面很多人不断留下,后面来的人要不到饭。于是一路向北进入甘肃,首当其冲就是庆阳的董志塬。董志塬上土地肥沃,百姓也素朴良善,并非是双重的贫瘠和浇薄,外地人在这里受到善待。记得我的高中同学里面,便有几位就是当年从河南逃荒过来,在庆阳落下脚也落了户,甚至还与当地人产生了爱情。只是黄土塬上缺水,一旱就是灾年,老百姓的日子也不好过,所以过去他们有苦、也有怨,其实更多是出于无奈。
从西安、咸阳去庆阳,一定要翻越重重复复的山沟梁峁,特别是那一道永寿梁横亘其间,让人视若畏途。要是去庆阳,并不是那么轻而易举,一定要经历艰难险阻,像是要去一个古老的地方朝圣,总是要经过很多沟沟坎坎,再以仰望的姿态爬上高原,非得有一些必要的礼仪程序,以及不必要的繁文缛节。不过,我说的那是从前,现在去庆阳就方便多了。除了原有的机场和公路不断扩容提质而外,最近几年高速公路和高速铁路陆续开通,使得西咸与陇东的联系变得空前的快速而便捷。
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我在高考前夕看根据路遥小说改编的电影《人生》,这是县文教局组织的励志观影专场,目的就是为高考加油。影片中有一句台词:“天津,那可是天的尽头啊!”那时身处家乡而去凭空想象远方未知的天津,无疑是难以想象的遥远。后来,当我考上大学真正到了天津以后,有同学问我在甘肃是不是每天都骑着骆驼上学啊?我回答说其实离沙漠很远,并未见过骆驼之类,同学说你还真敢吹牛。看来,在庆阳和天津两地之间,特别是两地彼此的意识当中,都是难以想象的遥远,这可真是一个有趣的观察视角。不过,那时的我尚未走出故土半步,对外面的世界无比向往,对自己的家乡并不真正了解,正如哲学家黑格尔所言那样是熟知而非真知,因而是无知而自卑。我不知道:家乡庆阳遥远而古老,但遥远而不边远,古老而不原始。基于华夏文明的中华民族共同体,最初应当是从关陇一带的中心区域原生发源,我们共同的根柢、本原、魂魄就在那里,从那里大面积洇出,并向四周蔓延开去。
二
如果你还不大知道庆阳,我不会怨你,也不想再说你。而作为庆阳而言,它不必去蹭别人的热点,既不用去蹭咸阳的热点,也不用去蹭西安的热点。庆阳的石油、天然气、煤炭资源储量惊人,早已成为各地艳羡的“香饽饽”,被看作是难以复制的新兴综合能源基地。坊间传言,在陕西,庆阳亦被看作是携有各种丰厚资源条件的正当回归与不二之选。除了地方的本位考虑,国家或有更为高远的战略考量。其实,高速铁路和高速公路就像是强劲的大动脉一样,早已把整个陕甘宁地区紧紧地联系在一起。
著名的长庆油田,全国人民都知道。正如以前大家都熟知大庆油田一样,现在长庆油田作为中国排名第一的特大型油气田,也开始为人们所熟悉。然而,人们有所不知的是,长庆油田的很多油井及炼油厂都在庆阳境内,以前它的总部长期设在庆阳,甚至连油田命名也源自庆阳的长庆桥镇。从上世纪七十年代长庆油田开发至今,多年来非但未见一星半点枯竭,反而真的是越挖越多,始终滔滔不绝,产量不断创出新高。特别是长庆油田的天然气,每天源源不断输往首都北京,到京津冀,到陕甘宁蒙,为全国五十多个大中城市供气。前两年,建设者们还在庆阳隆重集会,纪念长庆油田开采五十周年,长庆油田就是在这里诞生,也从这里出发。我至今仍清晰记得,四十多年前的某一天,在我的家乡庆阳,一群蓄着长发、脚蹬翻毛皮鞋、说话南腔北调的年轻人,为了祖国的石油事业,背井离乡远道而来,在村外的空地上建起营地搭起帐篷,风餐露宿,筚路蓝缕,全面展开石油勘探会战的火热场景。
当然,庆阳远不止于此。它置身于历史深处,“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把当年英雄往事都一应深埋,多年来不为人知,竟至于寂寂无名。即使周边早已有西安、咸阳、银川那些城市大出风头,但它似乎并不以为意。这些城市有一个共同特点,就是都从历史中走来,文化底蕴深厚。在经济快速发展的今天,人们更加珍视历史和文化资源,不忘向优良传统致敬,以此汲取继续前行的精神滋养。我以为,在精神气质上,庆阳可以说是一个古风浓郁、古意盎然的地方,在一定程度上同“人心不古,世风日下”形成鲜明对照。每当说到庆阳、想到庆阳,甚至回到庆阳、踏足庆阳大地时,这种感觉就会更加突出。
有一回,我和陕西几位乡党吃饭吹牛,大讲自己有啥,对方没啥。我本来还同人家攀亲戚,人家并不买账,非要在陕甘之间论长短,说是越概括越好。于是,我想了一下,道出五个字:“我是你先人。”席间一时大惊:好好说话么,咋就骂人了嘛!其实还真不是骂人,因为早在春秋战国时期,周朝和秦国的先祖和族人就在庆阳一带繁衍生息。因此,庆阳作为西周和大秦的酝酿及崛起之地而闻名于世。
古代的庆阳是众所周知的“周秦故里”,同时还是人们有所不知的“岐黄故里”。然而,一个地方在文化和价值上的意义,相比于其在政治和历史上的意义而言,可能是更为根本、更加长久的。据《史记》记载,人文始祖轩辕黄帝与中医鼻祖岐伯,曾在庆阳坐而论医,留下著名的《黄帝内经》传世,在中医药文化和华夏农耕文化等方面具有深远影响。在我国第一部诗歌总集《诗经》的三百多美篇中,已发现有多首是专写庆阳一地风物,这种情况并不多见,而且其范围至今还在不断扩大。所以,此地又被誉为“《诗经》的国度”,乃是庆阳应享的荣光。长城似弓,直道似箭。比肩秦长城的“秦直道”,在历史上具有极重要的军事和战略价值,可谓世界上最早的高速公路,即是从咸阳出发,在庆阳境内,穿越莽莽子午岭,千里绵延直至朔方。
“惜秦皇汉武,略输文采;唐宗宋祖,稍逊风骚”。从先秦开始,甚或上溯远古,中经汉唐,迄于北宋时期,庆阳一直都处在中国疆域的地理中心,同时也接近政治和经济中心,至少是居于其核心辐射区域。因为,其时中国的统治中心,一直在以西安为中心的西部集团,同以开封或洛阳为中心的东部集团之间往复转移,而古中国即在彼此之间得以定义和取值,庆阳距离这些地方都很近或不是太远。中华文明演进历史中有一种“孔雀东南飞”现象,就是文明转移、产业转移、人口转移,由西向东、由北向南。因此,随着文明和人口转移,庆阳逐渐淡出中心位置,但仍然继续贡献着思想和智慧,在历史的万古江河中不绝如缕,这块土地上有很多人以不凡的文韬武略而载入史册。
北宋时庆阳称庆州,忧乐天下的一代名臣范仲淹,在庆州知州任上多有建树,充分展现了不凡的政治和军事才能。作为文学大家,在庆阳写下著名词作《渔家傲·秋思》,有“塞下秋来风景异,衡阳雁去无留意”等名句传世。据我的一位高中同学讲,当年他随启功先生读文学博士学位,当先生得知他是庆阳籍时,有几次随口吟诵起范文正公的庆州词章,最多的就是这两句。尤为称奇的是,范仲淹和他的两个儿子范纯仁、范纯粹,他们相继走出首都汴梁舒适地,全然不避北地之远,父子两代、兄弟两人竟四度出任庆州知州,试想这该是多深的缘分啊,他们在同一个地方再接再厉接续奋斗,留下善治良政的美名和佳话。
自古及今,庆阳都有纯正的周秦故里方言,有纯正的秦腔传统戏曲,有纯正的关陇美食臊子面。陕西咸阳有秦都区,甘肃天水也有秦州区,庆阳离咸阳比较近,就不必争了。倘若寻觅正宗,追溯缘起,实在是剪不断,理还乱;聊备一说,有胜于无,不可全信,也不可不信。谓予不信,就去看看生长在庆阳这方水土上的乡亲们,他们一般都生得隆鼻大眼,阔口厚唇,真正是大模大样,相貌堂堂,具有典型的关陇秦人特征。近些年来,随着我对家乡的认识和了解日深,越来越突出感到,庆阳人民的外貌和内心,似乎具有祖国古人的风范,真是古貌又古心,古道热肚肠。
三
长期以来,庆阳隐身在历史深处,在国家发展进程中一时落寞,似乎成为被人淡忘之地。随着改革发展渐入佳境,古老的庆阳焕发了青春,如今在伟大的新时代,庆阳更加走进沸腾的现实。那些表面看似贫瘠之地,可能都是未发现的富饶之地。庆阳地下巨量的石油、天然气和煤炭蕴藏,是一个极具代表性的指标,已然说明此地是一块宝地。最近这几年,纵贯陇东高原的高速公路和高速铁路先后开通,这是大事。当人们乘坐汽车、高铁奔驰而过的时候,谁能想到脚下就是华夏文明发祥地,更难想到在这块世界上最深厚的黄土层里,竟然掩埋着高原最古老的秘密。今生这些高原的孩子们啊,他们的前世原来是海洋的儿女。比如,在陇东黄土高原,曾经生活过中国最早的水陆空霸王环江翼龙,还有世界上最早的巨无霸食草动物黄河古象等,它们的体量十分惊人,威力无可匹敌。这些来自远古的“国之大者”、世之奇者,在让世人发出惊叹之余,无不见证着庆阳的沧桑巨变。时代的车轮滚滚向前,在高质量发展的国家战略指引下,陇东大地与时俱进,一派欣欣向荣,好比是高原上继起高峰,高原之上,群峰之间,呈现出云蒸霞蔚、热气腾腾的动人景象。
陇东高原真是一片古老而厚重的土地。在光学和色彩学中有所谓三原色的说法,我们还知道在陇东高原更有“五色庆阳”之说,那就是红色的南梁革命根据地,黄色的岐黄中医药,绿色的子午岭森林,黑色的油气煤资源,还有白色的南瓜子特产等等。这些都是庆阳一些有代表性的文化和物产,也从一个侧面表征了庆阳文化的深厚性和丰富性,而且能够融传统文化和革命历史于一炉,自强不息,厚德载物。
小时候在故乡的田野上,间或可以捡到露出地面的来自古代的物件,经常能发现被称之为“龙骨”的古生物化石。当地无论老小都抱持着一种朴素而坚定的信念,就是认为那些古老的物件可能来自先人,或是一些作为庙产的某种与神灵的相关物,其作用一定是护佑后人和众人,最是适合为大家共有或得到供奉,而当其被据为私有之时,却或为某种不祥之物,因此一般都不会随便往家里拿,倒卖文物之事在当地鲜有传闻。淳朴的乡亲们看似有些迷信,其实或是难能可贵地保持了一种对历史的敬畏之情。
这些老乡们未必具有文物或古生物方面的知识,却能够准确无误地辨认动物尸骨和“龙骨”的不同,进而还形成一些朴素管用的生活经验和常识。一般人家都会保留一些小块的“龙骨”,在皮肤割伤时用小刀刮下“龙骨”的粉末敷在伤口上,也不用去刻意包扎,就能起到止血消炎的作用,可谓百试不爽。在陇东辽阔的原野上,时常会看到一些兀自高高隆起的俗称“冢子”的老坟古墓,散落在一望无际的庄稼地里,历史和现实就这样自然而然地融为一体。
生活在这块古老土地上的人民,无论如何世变时移,他们都始终如一地讲礼数、讲规矩、讲诚信、讲感情,最重要的是当地话所说的“讲理性”,有一种敬天敬先人、尊重传统和历史的崇古精神。这种崇古精神和意识,是渗透到当地人民的骨髓和血液之中的。而这种精神的反面,就是人心不古、古今易位,厚今薄古、不讲礼数,正如太史公所言是“于古为义,于今为笑,古之所以为荣者,今之所以为辱者”。像这样的数典忘祖、荣辱颠倒的事情,庆阳的先人后人们都是不屑于去做的。
据说一位庆阳籍的教授,有一天在西安的大学里讲授唐诗课程,说是讲唐诗不妨用唐代的普通话来讲。于是,他就用庆阳方言讲了一堂唐诗课,学生们发现竟与文言字词及发音多有契合之处。这段轶事的真实性究竟如何已经无从考证,然而即使在今天陇东百姓的日常生活中,确实依然可以感受到古代语言的某种遗存。这是自然而然的,因为从周秦到汉唐的长期历史发展中,关中和陇东一带都处在统治中心的辐射地带。在陇东,在关中,切西瓜都不叫切而叫杀。为什么?只道是切西瓜要用刀切,所以说杀西瓜。此说也颇为勉强,据说杀西瓜是流传至今的古语。
关陇方言出镜率最高的古字之一,就是一个“咥”字。咥有很多意思,主要是吃的意思,但又不完全等同于吃,或可近于大吃特吃,吃之极致谓之咥。老碗盛食,狼吞虎咽,饭碗要大、饭量要大、食欲要大,就是要吃出气势、吃出高兴、吃出幸福。有一天,我在沿海某市大街上闲逛,抬头看见有家餐馆的招牌之上,竟赫然写着“咥长安”三个大字,一时热血上头,感觉豪气冲天,瞬间就回到家乡,回到唐朝,让一个游子不禁湿了眼眶。
在庆阳,无论城乡都崇文重道,尊师重教蔚然成风。外面的人初来乍到,都说这个地方的人们很有文化,很多人字写得好,很多人书念得好,普遍具有一种“郁郁乎文哉”的浓厚氛围。当地老乡说话有时半文半白,之乎者也,文绉绉的,让人不敢相信这是在西部,是在农村。一些农民文化水平看似并不很高,却十分熟悉文白夹杂的秦腔及道情戏文,能识文断字,熟悉很多文史掌故。
当地人把讲历史故事叫做“说古今”,说的是历史,却连着当下。每个有阅历的老辈人,还有爱读书的小伙伴,都是“说古今”的好人手,是《三国》《水浒》故事的说书人。他们有时会表现出某种“理性的狡计”,比如不愿让某个小伙伴听,就故意拿一把,用一句童谣挤兑人,就说“东古今,西古今,我的古今老驴听”之类,很多古今、民谣、小调与信天游相比有异曲同工之妙,如此等等,不一而足。
《诗经》上说:“周虽旧邦,其命维新”。意思是说,周地是一个带着历史荣光的古老的旧邦,而它面向未来的使命所在,却是与古为新,与时俱进,不断创新革新,焕发出新的气象,奋力书写新时代的风、雅、颂。这句话,说的正是庆阳,也很是合于庆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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