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是中国人自古以来都十分重视的概念,中华、中和、中庸等词,都赋予了“中”极高的地位。《中庸》有言“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可以视为中国人对“中”的理论概括。在天人合一思想占据主导的古代,人世间的秩序也需要按照天人秩序安排。天下之中,自然成为了王者所居之处。
一、洛阳与天下之中
天下之中的概念,在古代有着深厚的历史渊源。《周礼·司徒》中记载:“地中,天地之所合也,四时之所交也,风雨之所会也,阴阳之所和也;然则百物阜安,乃建王国焉。”先秦时期,尚未建立郡县制,此处的建王国,其实就是王畿所在之地的意思。天子居于天下之中,乃是合乎天意的表现。《新书》中更明确表达了建都当在天下之中,“古者,天子地方千里中之而建都”。
建都于天下之中,既体现了顺应天命,表达自身政治最高权威,也有利用地利之便,控御诸侯,管理天下的现实考量。《尚书·禹贡》交代了古代理想的政治地理格局——五服制度。从天下之中,由内到外,是五百里甸服、五百里侯服、五百里绥服、五百里要服和五百里荒服。他们各自承担着不同的责任和义务,体现了由天下之中而散发开的“差序格局”。
虽然天下之中的思想在古代早已萌发,但在史料记载之中,把天下之中作为一个具体地点确定下来的是周公。武王灭商后,尚未来得及治理天下,便病故离世。周公辅佐成王,平定了三监之乱,稳定了周天下的统治秩序。在这种情况下,开始营建成周——东都洛邑。“成王在丰,使召公复营洛邑,如武王之意。周公复卜申视,卒营筑,居九鼎焉。曰:此天下之中,四方入贡道里均”。将九鼎迁于洛邑,说明了对其正统性的确定。从宗周镐京与成周洛邑这二京的不同名称也可以看出两者的不同。宗周是周王朝的祖宗之地,而成周之所以成,则是因为洛邑居天下之中,要成周之大业,则必须定都于此。何尊铭文中出现了最早的“中国”,“宅兹中国,自兹乂民”,便是指此。
从现实的地缘格局来说,当时的经济、文化重心尚在黄河中下游,也就是华北平原地区。关中平原虽然有山势阻隔,但相聚华北平原距离太远,况且关中也靠近戎狄之地。已取得天下的周王朝,想要控御天下,则必须另外选取一个宝地。洛阳,有黄河、洛河、伊河、瀍河、涧河五水环绕,又有山势之险。更主要的是,洛阳可以凭借洛河、黄河的上游位置控制华北平原,而向西又有进入关中的通道,自然成为了定都的最好地点。
自此以后,洛阳是天下之中的思想就成为了中原王朝的共识。自先秦到唐朝,经济与政治中心皆位于北方,无论是直接定都洛阳,还是以洛阳和长安为东西二京,洛阳都是时人思想观念里的天下之中。
二、传统与佛教知识体系下的天下之中
以上所述的洛阳位于天下之中,是出于政治思想和现实考量下的结果。不可忽略的是,中国古代思想体系对该问题的说明。
天人感应、天人合一的时代,传统的知识体系需要对现实的政治安排进行解释。传统知识体系下,中国人的天地观念主要有“盖天说”和“浑天说”。盖天说中,天地是两个平面,天在上,地在下。天与地之间依靠擎天之柱支撑,而后共工怒触不周山,导致“天倾西北,地陷东南”。天地最相近的地方,就是轴心北极星的位置,被称为“璇玑”。这种解释体系应当是古人对所处环境观察的结果,水往东南流,太阳东升西落,都可以在其中得到解释。但是,若按此说法,洛阳则不是天下之中,最重要的是作为轴心的北极星。这种思想体系对古代政治有很大的影响,例如“君王南面术”、“为政以德,譬如北辰”等等,都是将君王比作轴心北极星。
真正使得天下之中地位重要起来的是“浑天说”。浑天说是指天是一个半圆的球壳,而大地则是平面,也就是传统的天圆地方之说。在这种解释模型中,并无一个特定的轴心,但是却有半圆球的中心点,这个点向上是天的最高处,在地上则对应了天下的中心。这种知识体系下,天下之中是需要测量得来。这必须依靠土圭测影法,《周礼》记载:“以土圭之法测土深,正日景,以求地中……日至之影,尺有五寸,谓之地中”。其意思便是,在夏至日测量日晷(影子长度),若其与土圭的长度一尺五寸相同,那么该地就位于地中。
关于这个地中,古代有两种争论,一个是洛阳,一个是阳城。阳城位于今天的河南省登封市,传说周公就在此测影,确定了天下之中的位置,今日登封仍然有周公测影台遗址。东汉时期,郑玄和马融有过天下之中的争论,郑玄认为是阳城,而马融认为是洛阳。但这种争论在当时并未引起太大的波澜,主要原因在于阳城、洛阳相距不远,并不影响天子居于地中的说法。更重要的是,地中这个满含政治意味的概念,在东汉尚未受到质疑,其具体方位只要在中州,便不会引起巨大的政治合法性紧张。
但佛教知识传入后,地中的概念却遭到了质疑。佛教知识认为,夏至日在地中测量,不应有一尺五寸的日影,应当是没有影子。例如慧严和尚指出:“夏至之日,方中无影,良是地中故也。此方洛南测影台,至夏至日终有余分,故非大夏但名东夏也。”这是对中原王朝地处天下之中固有观念的强烈冲击,更何况,他指出了传统测量日影的缺陷。神清和尚对此也有论述,“今河南阳城县,得中夏之中,而影且有余矣”,只承认阳城是华夏之中,而非天下之中。
这种质疑引起了持传统知识立场的学者的反击,李淳风便直斥,“唯释氏一家论天地日月,怪诞不可知也”。应当说,佛教对于天下之中的质疑,虽然冲击了传统的知识体系,引起了中原王朝学者的紧张,但却并没有造成巨大的政治影响。原因在于,天下之中的观念事关正统,不可随意更改。同时,佛教想要在中国生根,必须顺应中国的历史传统,如若持论过激,反倒会对自身产生威胁。所以,对于佛教的质疑,后世大多秉持一种存而不论的态度,洛阳或阳城位于天下之中的观念,并未被消解。
三、正统论下的天下之中
天下之中作为一个政治意涵极强的概念,在古人心目中地位极其重要,事关正统,可以说,占据了天下之中,对自身政权的合法性也多了一层保障。在魏晋南北朝时期的分裂局势下,各方政权都对天下之中有着争夺和论述。
如东魏,在高欢的挟持下,孝静帝将都城从洛阳迁到了邺城。不久之后,出使南朝的李谐与梁武帝的主客郎范胥有一段有趣的对话。范胥问:“所访邺下,岂是测影之地?”显然是以迁都邺城来质疑东魏的合法性。李谐回答:“皆是皇居帝里,相去不远,可统而言之。”明显是在回避问题。范胥继续追击:“洛阳既称盛美,何事迁邺?”李谐只得以历史典故回答:“不常厥邑,于兹五迁,王者无外。所在关河,复何怪?”此后范胥开始强调南朝的正统,“金陵王气,肇于先代。黄旗紫盖,本出东南。君临万邦,故宜在此”。李谐回答:“帝王符命,岂得与中国比隆紫盖黄旗,终于入洛。”最终还是以洛阳天下之中的地位,来反击黄旗紫盖的谶纬之言。可以说,由于从天下之中的洛阳迁都到邺城,使得李谐对抗范胥的资源不足,最终只得将天下之中的洛阳重新抬出。这次交锋,应当是南朝占据上风。
东吴大帝孙权,对居于江东也有一定的忧虑,当其要进行帝王礼仪郊祀时,便疑问道:“郊祀当于土中,今非其所,于何施此?”幸亏其大臣帮忙解围:“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王者以天下为家。昔周文、武郊于酆、镐,非必中土。”可以看出,天下之中的思想对于南北朝双方都有着相当程度的吸引力,也都是要极力争夺的话语资源。即使不在天下之中,也需要利用其他的证明政权合法性的资源,来对冲天下之中这个概念。
武则天时期,义净和尚指出“洛阳无影,与余不同”,不惜伪造自然现象也要将洛阳解释成天下之中,为武则天迁都洛阳提供合法依据。这一事例清晰地表明了洛阳为天下之中的观念影响深远,佛教要获得政权的支持,也不得不利用并顺应中国的历史传统。
文史君说
以今天的眼光来看,自然没有哪个地方是天下之中。但我们不应以今人的知识体系苛责古人,而应对古人抱有一种理解之同情。在古人的思想观念中,洛阳居于天下之中,是天经地义不可质疑的事情。天下之中的观念一方面有着传统知识体系的支持,另一方面也支撑着中原王朝的正统地位。这是古人智慧的结晶,也是当时历史条件下古人对世界、对自身的认知。
参考文献
龚胜生:《试论我国“天下之中”的历史源流》,《华中师范大学学报》1994年第1期。
王邦维《“洛阳无影”与“天下之中”》,《四川大学学报》2005年第4期。
孙英刚:《“洛阳测影”与“洛阳无影”——中古知识世界与政治中心观》,《复旦学报》2014年第1期。
(作者:浩然文史·秋山散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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