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4年盛夏,高阳炽热,鸣蝉声声,励婕出生于浙江省宁波市一座大宅,青砖黑瓦,白墙高耸。宅内光线阴暗,木楼梯窄小破败。墙壁、地板、门、窗,都被梅雨和霉湿侵蚀成暗黄色。屋顶开着阁楼式的老虎窗,屋檐下有燕子筑巢。走廊曲折漫长,厨房光线幽暗,只有高处一扇小玻璃窗能照进来西落的阳光。窗边竹竿上晾满各式家常衣服,孩童嬉戏的笑声穿过悠长弄堂。人们闲暇时在馄饨店里吃碗热腾腾漂浮着新鲜葱花的小馄饨,便觉得欢愉。

临街一楼都是小商铺,一个个铺面紧密排列。励婕母亲开了一家刺绣铺,下午工作劳累,便会找出零钱,让她拿着大搪瓷杯去买西米露和绿豆汤。当时吃冷饮是很奢侈的事,只是母亲懂得宠爱自己与孩子。母亲经常买应季食物吃,螃蟹、虾、贝壳都是生鲜的,何时吃笋,何时吃鲥鱼,喝何时的茶叶,吃何时的稻米,都有讲究。

励婕幼时是个害羞敏感的女童,家里来人就躲起来,从不主动叫人。被指派叫人,也不叫,就是不能开口。她喜欢对着镜子,披上母亲的纱巾,裹上长裙,模仿越剧里的花旦。母亲为她洗头,每次她都大声尖叫,抵抗极为激烈,觉得被淹死。

她不喜欢哭,但却顽固。要什么东西,做什么事情,厌恶什么,喜欢什么,都会一直执拗下去,感情太过分明执著。她经常与院子里的孩子打架。有时别人把她的鼻血打出来。有时她打了别人的头脸,别人家父母找上门来讲,母亲就会袒护她。母亲脾气暴躁,经常打她,毫不手软。

她从不与同龄女孩子一起玩。更多的时候,她都是独自玩耍。偷偷溜出家门,在池塘边玩耍嬉戏。野草繁杂,红色蜻蜓成群飞舞,杨柳搭出绿荫,小小天地,好不热闹。一直逗留到暮色弥漫,空气逐渐清凉,浑身黏满湿热的汗水,依然不知道归处。隐约听见有人呼唤,才穿过潮湿腥气的草丛,走回家去。头发上沾着碎花瓣,膝盖上带着被硬叶片边缘划伤的细小血痕,手心里捏着水滴,并不觉得孤单。

她有个同龄的玩伴,是个男孩,长着长长的睫毛。两个人像小兽一样彼此纠缠,厮打。用手抓着对方的手臂、头发、肩膀,要把对方扑倒。彼此闷声不响,一鼓作气,肆虐行为暴力。最终他骑到她的背上,把她的双手反扭起来,就此告终。她回到家,满头大汗,辫子都散了。脖子上有指甲划出的伤口。那时大概五六岁。

高中时,她报名参加了跆拳道的小班训练。她喜欢发力的那种暴力而有序的感觉。对肌肉和力量的关注,使她觉得内心回复单纯平静。她经常独自背着挎包走南闯北,磨练出兽般的机警和强悍。

27岁之前,她身上这种兽的成分占据了很大的作用,如果没有做到伤害,做到破坏,做到摧毁,就不够具备明确的自身存在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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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说,一个孩子拥有在乡村度过的童年,是幸会的际遇。无拘无束生活在天地之中,如同蓬勃生长的野草,生命力格外旺盛。一个人对土地和大自然怀有的感情,使她与世间保持微小而超脱的距离,会与别人不同。

在乡村生活时,励婕需要经常等待父亲接她回家,从此造就了她与男人日后相处的模式,争执,哭泣,需索,依赖,剧烈纠缠。以恶性的模式,满足情感需求,让对方做出证明。如果不是这样去爱,就似乎不够满足需索。

16岁,励婕攒了五个月零花钱,买了一件昂贵的羊毛衫。米白色细细的纯羊毛,编织出绞花,开襟,褐色木质小圆扣子。这种颜色式样独特、价格不菲的毛衣,对一个高中生来说,是想都不会想的奢侈品,但她一眼识别出它的优雅大方。人要如何超越自己的境遇,这并非是可以训导出来的指向,只能是一种天性。胸中是否有大志,一早是看得出来的,哪怕只是从一件普通的毛衣开始。

励婕在学生时代读了很多书,在图书馆里借书阅读,有时做厚厚的笔记。当时看的大多是一些世界名著,比如《简爱》《呼啸山庄》《约翰·克利斯朵夫》之类。也很喜欢唐诗宋词,及一些日本古典风格的文学作品。这些作品教给她如何认识身边这个世界和规律。

她很早就明白,恋爱,也许不过是人人期待中超越生活表象的一种幻术,带来麻醉和愉悦,其他别无用处。人体内的化学元素和生理性,注定人对另一个人的爱恋,就是如此短暂,无常。会用尽。会完结。以后的局面如何支撑,要看对幻灭感的忍耐还能支持多久。

1998年深秋,凉风瑟瑟,黄叶遍地,24岁的励婕开始开始在网上写一些“短小而简单的爱情故事”。那时她刚进银行工作,新职员都要讨好领导,联络感情,只有她做不到卑躬屈膝,刻意言欢,所以备受排挤,形单影只。闲暇基本以阅读度日,心里存积了很多感想,就随便写了发在网上,一晚上写完两三千或四五千字。

她取网名“安妮宝贝”,用女童般的任性文字书写自己的“青春残酷物语”,那些关于“爱、流浪和宿命”的故事迅速传播,广为人知。她说,最初在网上发表作品,是“抱着游戏的玩耍的态度”,“完全没有想到会写作,只是即兴做着一件自己觉得好玩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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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当时的时代而言,她的小说透露出一种单纯而颓废的情绪和气质,许多人因而为之着迷。她不喜欢被人叫作网络作家,事实上她只在网上写过两年字,被读者熟知后便再没有发表过网络作品,都是写好直接交给出版社。她说,文学作品只有好的和差的区分。作家也是这样。

33岁,安妮宝贝爱上一个45岁男子,离异,无孩。他们在读经会上相识,到决定结婚那一刻,仅仅用了十五天,见过三次面。他们之前为等到对方,付出的时间已经太过漫长。除了告诉母亲和两位闺蜜,她没有告诉身边任何认识的人。不宴宾客,不告知外界,也不拍婚纱照,只是请人选定一个吉期,做简单的注册。

她说,婚姻应该是彼此支持、帮助,让对方的生命得到平衡,或者得到解脱,而不是互相占有与束缚。人的感情,最珍贵的是对彼此的慈悲,而不是欲望与自私的驱动。

40岁,安妮宝贝改名“庆山”,为“庆”(欢喜赞颂)和“山”(厚重如山)的组合。

庆山有个女儿,大名恩养,恩是恩赐,养是供养;小名月棠,“月上海棠”的意思。“月上海棠”是个词牌名,极美,好记。她在夜凉如水的庭院里闲坐,看到一轮圆月浑然高挂,花树璀璨,月光照射在暗沉的花朵和树叶上,闪烁出细碎的鱼鳞般光泽。

庆山独自带着女儿生活。她尽量让女儿保留自己的空间,可以自由地画画、读书、玩耍、学习,让她选择自己心爱的物品(通常是些小玩意)。但不让她看电视,尽量少地接触电子产品,绝不让她参与网上无聊的讨论。

她希望女儿有尽量长的时间,把注意力放在探索和开发自己的内在上面。现在的社会过于浮躁和外显,对孩子会有各种形式的污染。内在独立,才能与外界和平而不被污染地相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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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现在的生活简单而纯粹。每天早起工作,清晨的脑袋最干净,很有效率。持续工作到下午,约六个小时。下午去超市、整理房间,晚上散步、阅读。文字如同泉水源源不断地流出,不是很费力。如果有时觉得状态不佳,就停止,做些别的事情。诸如给植物浇水,简单的诵经,快走五公里,做做瑜伽。

她几乎没有任何娱乐。不看电视节目,不看报纸杂志,不听广播电台,不需要外界那些繁杂的信息。

她说:写作是用来探索自己、研究自己的,最终为了忘记自己。这其实是一个禅修的过程,我们在学习识破自己的无明,为了在路的尽头看到实相。

人的心灵是无底深渊。我们的人生是由自己的心制造的。日常生活中大部分的因素都只是一些投射或形式。

写作是一种漫长的反省、观察、思维的过程。这些过程能够让自己治愈、洁净、有所超越。我们只能尽自己最大的努力去与自我相处,而不是试图用物质的外在的一切蒙蔽与麻醉这些深刻的面对。

很多年轻人被灌输的价值观,不是去发现这个世界的美好,去看到自己本性的光明,而是要拼命赚钱、高人一等。如果人意识不到自己的心灵具备深入和超越的能力,他们就会受困在一种折磨和苦痛当中。或者执着于一种统一的庸俗的价值观

人们挥霍炫耀物,却从未真正与它融为一体,体会它的存在感。现在的社会,浮躁粗糙的人太多了。他们向往高级的房子、车、衣服、食物,但不懂得如何体会一把白茶壶或黄昏一缕微风的美。

我不会随便浪费自己写出来的文字,我要确定自己写出来的文字都是可以面对他人的,否则就不必把它们写出来。

天文、地理、生物、心理学、哲学、美学、生活艺术、传统文化、西方文明、文学、各种艺术门类,甚至物理学……什么样的书我都在阅读。

我觉得自己是边缘化的,因为我的确有些离群索居。我关注生命实践,关注人的内心。

庆山一直记得一位日本禅宗师父说的话:用自己的双脚踏实地走路,一直走,就会抵达目标。

这本庆山新作《月童渡河》介绍给大家,喜欢的朋友可以买一本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