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讲述这宗案件的目的,绝非仅仅告诉大家—个离奇的故事……

1991年初夏夜,一轮弯月斜斜地挂在天边,将一抹淡淡的光洒向大地。几颗稀疏的星在无垠的天幕上诡秘地眨着眼睛。四外阒然。只有微风吹过的时候,街道两旁的白杨树叶发出哗哗的声响。

忙碌了一天的市民们睡了。

喧嚣了一天的城市也睡了。

凌晨一时,郑州市一条寻常小巷的深处,蓦然闪出个黑影。他勾着身,用双狼样的眼睛四处睃巡,握在手中的那根钢棒在惨淡月光的映射下,闪出幽幽寒光。几分钟后,他蹑手蹑脚地钻进了那所熟悉的院落。院门的红色标牌上写着:十二号。

院内靠西侧有间破旧的小棚屋,那还是前些年搭建的。屋子的面积不足7米,可里面除去—张简陋的木床和几把木凳外,再没有什么家什,倒也显得空落落的。

床上侧卧着一位年逾八旬的老妪,头上稀稀疏疏的白发,脸上是刀刻般的深皱。那上面不仅遗留下岁月的印迹,也记载了老人艰辛的一生。不过此刻,她显得非常安宁,或许她正在编织着自己的暮年生活,或许她正在回味人生的甜酸苦辣……老人,有他们自己的梦,也有他们自己的懂憬和追求。

他透过棚屋的门隙向里窥望了一会儿,将手探进一块用塑料布作遮挡的窗户,从里面拔开插销,悄悄走到床前。老人的觉轻,朦胧的睡眼瞬间与他的眼光碰撞到一起。

那是一种怎样的眼光啊!野兽般恶狠狠地喷着凶焰,冷酷的面孔也毫无表情。他一步步逼向老人,老人惊惧地缩成一团,一句话也讲不出。猛地,他举起钢棒朝她的头部打去,老人闷声扑倒在床上,头上涌出的血殷红了破旧的被褥。他跳上床,骑在老人身上,用腰带系住脖颈用力狠勒……老人微弱的挣动渐渐止息,眼睛却在张着,那里面充满了不解、愤怒和悲哀。

望着这双眼睛,他浑身一阵颤栗。从地上抓起根木棍,对着她的眼睛猛戳,可怜的老人再也不能复生,他这才跳下床,把尸体拖到床下,揩揩血迹,将门反锁,径直朝黑暗中去。

一位垂暮老人就这样悲惨地结束了生命,不知是出于巧合还是凶手的安排,这天刚好是她的八十岁寿辰。

在她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她看清了,对她下毒手的正是自己视若心肝的亲孙子。

“人活七十古来稀”,八十岁老人的寿诞是更值得庆贺之事。清晨,女儿提着生日蛋糕、果品来为她祝寿。

大城市拥挤不堪的住房条件,她实在无法接老人去同住,对母亲她时常怀着一股歉疚之情,全部的孝心也只能表达在节假日来为老人做些事情上面,今天她先来一步,准备为老人洗洗涮涮,然后再做上顿可口的饭菜,下午丈夫带着孩子也要来的。

门锁着,她以为老人出去了,就转身到市场上去买菜。一个小时又过去,门还没开,她又到老人常去的地方找寻,仍不见踪影。她有点慌了,请来邻居,一起把屋门扭开。

小小的棚屋藏不住任何秘密,他们一眼看到,老人的一只赤脚裸露在床围的外面……惨不忍睹的血腥场面,几乎痛晕了女儿,多年相处的老邻居也纷纷掩面拭泪。

半个小时后,十二号院里到处是警察在走动,院墙外站满了低声议论的群众。

现场勘验结束时,大量的证据材料已为公安机关所掌握,另据邻居反映,昨天上午老人的亲孙子王晓华来吵闹过阵,后来气冲冲地走了……经过紧张的工作,公安机关确认王晓华为作案重大嫌疑人,并于当晚从家中将其拘捕。

区公安分局的审讯室里,灯光略显昏暗,墙角上固定着一只铁凳子,这里的气氛永远是那么冷森。王晓华木呆呆地坐在凳子上,一双手袖着,乍看上去,谁也不会相信这起恶性案件会是他所为。年龄刚满十八岁,团团的小脸上还透着几分稚气。

他为什么要凶残地杀害自己的奶奶?他又是怎样走上这条犯罪之路?

公安机关的预审记录,似乎给了我们明确的答复,可又使我们更深地坠入五里雾中。

“王晓华,五月二十日凌晨你干什么去了?”审讯员表情严肃地问。

“杀人去了,杀了我奶奶。”仿佛是在回答一个十分轻松的问题,他并不显得紧张。

“怎么杀的?”

“……”他的嘴在嘴动,足足讲了二十分钟,像在叙述一个与自己无关的故事,毫无表情,毫不隐违,“都讲了,能让我回家吗?”末了,他问了这么一句。

“老人与你无冤无仇,为什么要杀害她?”审讯人员有些愤然,声调严厉了许多。

“为房子的事,我们要,她不给,还到法院告我们,法院也向着她……”他的头微微扬了扬,似乎蛮有道理。

“为房子,就可以杀人吗?”审讯员显然不太相信他的话。

“再有,再有就是我妈妈老挤兑我,说我不像个男子汉,骂我是窝囊废。我杀了奶奶,也是为了让她看看,我到底是不是个男子汉,就这些,没别的了,我说得都是实话。”他表情恳切地望着面前的警察。

回答是如此简单,简单得让人难以置信。可是以后的审讯,直至到了市中级人民法院的法庭上,他一直都这么说。公检法机关在各个阶段的工作中,对杀人动因都进行过调查核实,未发现任何疑点。大量证据表明,他的供述是真实的。

为了这么点事情,便能将奶奶杀死,实在令人费解。然而,当我们将笔触探入他的家庭,并沿着他的成长道路作一番探寻之后,疑团才渐渐打开。

王晓华出生在一个普通的家庭,父亲(遇害老人的独生儿子)是工人,母亲也是工人。童年时代的王晓华像许许多多孩子一样,天真可爱。他爱这个七彩的世界,同时也对这个令人目弦的世界充满了惊奇和兴趣,用那双孩子的眼睛去观察去探究。

王晓华的父亲老实本分,少言寡语,他的母亲却是生性刁悍,出言尖刻。不知这对夫妻是怎样阴差阳错地结合到了一起。从他们共同生活后不久,这个家庭里便时时充斥着火药味。鸡毛蒜皮的小事,也可能成为一场“大战”的导火索,吵闹成了这个家庭的“保留节目”。和一些家庭一样,他们共同维持着这不死不活的婚姻,硬撑着一个脆弱的社会细胞。从晓华记事起,他所领略的就是这种无休止的“内战”。当然,更多的是母亲的颐指气使和高声斥骂。

一天,母亲下班回家,嫌饭没做好便口出不逊,父亲回敬了两句,于是乎烽烟突起,直至相互扭打起来。

又一天,奶奶正为晓华缝补衣服,妈妈也不知为什么与她大吵起来。晓华知道,妈妈和奶奶吵是冲着爸爸来的,可他没想到,妈妈竟然举起手打了奶奶,那一次奶奶病了十多天。

由夫妻间厉声对骂,比赛式地摔东西,到相互扭打,无缘由的迁怒,这对夫妻的关系在一步步恶化,而且丝毫也不避违孩子。

晓华将这一桩桩一件件都看在眼里,起初他怕,吓得嚎啕大哭,可没有谁理会他。他也无法判明这复杂矛盾中的是是非非。慢慢地,他适应了家庭中的这种不正常气氛,对周围的一切,他已经习以为常。幼小的心灵蒙上了一层灰暗,自私、冷漠、愚味、野蜜的种子深植入他的心田,他的性格开始发生一种潜移默化的畸变。

有人曾问他最喜欢什么?

“我最喜欢看打架那才有意思呢!”他不假思索地回答。

在学校,不论是男同学女同学,也不管是强者还是弱者,只要他不如意,便会挥动起自己粗壮的小拳头。在街道,他以打架斗狠而闻名,小小年纪,俨然成了一个无人敢招惹的小霸王

当夫妻感情彻底破裂之后,无论用何种高妙的手段去弥合修补,其结果都将是有害而无益的。其受害不仅是对夫妻双方,而且会累及孩子。

长久的胡乱凑合,使晓华的父亲过迟地明白了这个道理,他感到这令人齿寒的婚姻实在无法维继下去了,他渴盼解除这令人窒息的束缚。终于,他向法院提出了离婚请求。妻子在法官面前撒了几回泼,争取到了全部物质要求之后,爽爽快快地在离婚调解书上签了字。孩子归她抚养;家里有价值的财产几乎全部分割给她;丈夫每月须照付一笔不小的抚养费;此外,房子归她与孩子居住。居住在大城市的人再清楚不过,房子是婚姻案件中一个重要因素,无怪乎有人形容说,良妻易找,陋室难寻。可是为了孙子,也为了尽快结束这已然死去的婚姻,老人劝说儿子搬出了祖居的住房,母子俩住进了那间自搭的小棚屋,

将大房间让给了儿媳与孙子。这一年晓华刚刚九岁。晓华的父亲原本体质虚弱,再加上这些年的磨折与坎坷,使他早衰。就在离婚后不久,他发现早已患了肝癌。沉重的思想负担,不幸的家庭氛围,长时间地遮掩了病情,当精神稍稍松下来的时候,病魔又显露出狰狞的面目。他倒下去了。两个月后,这个正值壮年的汉子抱憾辞世。

他的死,没能唤醒曾共同生活了十年的妻子的良知或使她稍动点恻隐之心就连儿子也不曾为父亲的死掉一滴泪,多年的磨练,母亲的教诲,早已淡化了他心灵中善良和同情的感情。为他忧伤的只有年迈的母亲。

白发人送走黑发人,冷落的小棚屋里,从此只剩下她一个人,每每念及儿子,她都会止不住泪水涟涟,她默默反思,将这一切悲剧归结到那个悍妇的身上,愤激之情在心头燃起。她不再像过去那样委曲求全,面对那个女人的寻衅谩骂,有时她也要回敬几句,尽管这会惹恼对方,招来一场更猛烈的风暴,但这微微的反抗,使她心理上得到了点平衡。

对此类事,王晓华很少卷入,可无休止的吵闹使他生厌,他庆烦母亲,也庆烦奶奶,他庆烦周围的一切。有时,他摔桌子打板凳发泄火气。有时,他又会粗野地咒骂两个正在唇枪舌剑的女人……在他心中,无论是对母亲还是对奶奶,尊敬之情早已荡然无存。盛怒中,他甚至发狠地叫:“我真恨不能杀人。”

王晓华母亲的单位终于分房了,她第一个将申请表递了上去。有关领导考虑到她的具体情况,决定分给她一大间,以缓和这旷日持久的矛盾。老人不知从哪儿得知了这个消息,她打心眼里高兴。她们搬走之后,自己便可以从阴潮的棚屋里解放出来,过一几天舒心的月子。

时间一天天过去,人全搬走了,可房子却始终没有腾给她,她耐住性子去询问,得到的又是一顿辱骂。

晓华母亲对领导表示,房子不能腾,因为孩子大了,与母亲同住不方便,再说,今后他还要交女友结婚呢,领导对此无话可说。也许晓华母亲的理由不无道理,可她不知考虑过没有,老人又该怎么办,难道就该让她在四面透风阴冷潮湿的临时棚屋里永远住下去吗?

老人愤怒了,她去找邻居,邻居除了去表示同情又能怎样。她去找居委会,居委会也无奈何,最后,她去了法院。十多年压抑的愤怒爆发了,她不想再谦让,更不想再忍耐,她要问问法官们,这天底下到底还有没有说理的地方。

区法院的审判人员广泛地了解了情况,对双方当事人作了大量调解工作,均告无效。经过反复研究,判决终于作出:被告迁至新房,将十二号院内北房腾空交原告使用。

晓华的母亲不服,又诉至市中级人民法院。可是结论依然,维持原判。她没有什么招术可使,但她仍旧在拖着。法院执行人员几次警告她要按判决迁出,否则将予强制。她怕了,一腔火气无处发泄,她几次对儿子说:“你奶奶这是成心跟你作对啊!”见儿子不理睬,她又哭天抢地:“都是你没本事,简直是个废物,让一个老太太欺负……”

他一气之下冲出家门,在繁华喧闹的街市上无目的地游荡。他的心情烦躁,思维也被搅得十分混乱。他破天荒地喝了不少酒,想借酒消愁。可是母亲的话却一直在耳边萦回。他闯入十二号院,蛮横地与奶奶大吵一顿,在邻人的劝阻下,他愤愤地走了,可自幼深埋下的那颗罪恶的种子却在迅速膨胀。

晚上十点多钟,他在家小酒馆里又一次喝了酒。酒精点燃了他胸中的邪火,一个丧尽天良的罪恶计划,在脑海里闪现出来……

1991年9月23日上午十点,郑州监狱。

他在法警的押解下缓缓走出监号,脚上的重镣发出哗哗的声响。今天他接到了市高级人民法院院长下达的执行死刑令。今天将是他在这个世界上生活的最后一日。十八岁——黄金般的年华;十八年——人的一生中短暂的一瞬。对此,他毫不足惜。他曾对看守人员说:“人活着有什么意思,我早活够了。”一番冷冰冰的话语,听了让人心寒。人们不禁要问,小小年纪,他怎么会如此厌世?怎么会如此冷酷无情?

王晓华无人性地残杀祖母,激起了群众的极大债概,对于他的野蜜兽性,人们无法宽容。公判大会上,当人们听到判处死刑,立即执行时,全场掌声雷动。座谈会上,群众代表们交口称赞人民法官为民作主,剪除恶人的正义之举。

许许多多的人不知道的是,收到一审判决书的晓华母亲又是一种什么心情,她奔走于各大医院之间,急切地向接待医师提出一个奇特的问题:一个人死后交医院解剖、供器官移植到底能值多少钱。“五万”!她不知从谁人嘴里得到了这个答案,她的心境坦然了些。在五万的幅度内,她不惜四处求贷。她要为儿子请最高明的律师,她要用钱铺一条通路,以求人民法院能网开一面。

用自己身体的全部价值去换取儿子的生命,这不能说不是一种真挚的情感,如果抛开她的既往,人们看到的是一颗多么崇高的心灵。因为她毕竟是孩子的母亲,她在用母爱之心营救儿子。然而,法律如钢似铁,法律不讲情面,晓华母亲的一切努力付诸了东流,她将在深深的悲苦和自责中度过余生。

案件审结了,随着时间的流逝,这幕惨剧也早已在人们心中淡漠。可是一丝隐忧却在困扰着我,多少年来,我们都在骄傲地向世界宣称,我们的国度是一个有着数千年文明史的礼仪之邦。可是,尊老爱幼之风将如何在新的时代弘扬?千万个家庭中的矛盾冲突又将靠种什么力量去妥为调适?孩子们降生到这个世界上的时候,他们的身上绝没有一丝一缕罪恶的影子,那么又应该如何对他们施以正确的引导教育?这一切难道不应该引起每一个家庭,每一位父母乃至全社会的高度重视吗?

或许,人们也在默默地思忖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