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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故事已由作者:白条鱼授权,每天读点故事app独家发布,旗下关联账号“谈客”获得合法转授权发布,侵权必究。

普查员手记---605室的铁锈红门

我搬到荷花新村也有20多年了,我们是拆迁安置房,以前就是邻居。以我这颗八卦的心,我想对邻居们应该都有了解。

直到我做了人口普查员,按家按户地敲门进去,才明白幸福的家庭都是相似的,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实在是太透彻了。

那些每天和你客客气气打着招呼的邻居,只有你敲开了门,才看到表面平静的外表下,深藏着的哀切,有些人光活着,就已经拼尽了全力。

站在605室门口,我犹豫了好一阵子。10年了,就算楼上楼下的住着,我从来没看见这铁锈红的门打开过,以至于我都不敢确定,这10年里,我有没有见过他们,因为,我都记不清他们的长相了。

我反复地默念着开场白,就如一个初上台的演员,临上台的那种慌张和不安。终于鼓起勇气,我轻轻地敲门。没有回应,我又加重敲了几下,还是没有声音,我松了口气,就想往回走,里面传来苍老的声音:“谁啊?”

我立马停住脚,忘了台词,只能按照常语说:“605室住户,您好,我是社区人口普查员,有些事情要请问您一下,就填下表格。”

门开了半条缝,一个女人的花白头发露出来,我一时无法确定她是不是605室的女主人,如果是,也实在老了太快了,女人看上去都70多了。

为了拉近距离,我笑着说:“姐,您好啊,我就住楼下的,社区让我做人口普查,内容有点多,能不能让我进来下。”

女人让出了半个身子,让我进去。房间里有一种好像许久不住人的霉味,空气都有点窒息。我找了凳子坐下,在手机上开始输入:“姐姐,你们家没变化吗?”

其实表格上的内容是家庭常住人口,出生人口,死亡人口,我觉得不妥当,就改了口。

谁知道女人尖利地说:“我们家有什么变化?我们家有变化吗?我们家能有什么变化?”

一连串的灵魂拷问,把我给震了一下,我就说:“姐姐,把你们两人的身份证给我看下。”户口本我也不要看了。

“这个派出所不是可以查的到吧,还要来问我。”女人面无表情地说。

“是的,姐姐,所以我们要上门登记下,最后也会比对的,我做的就是基础的工作。”我环顾四周,说:“姐姐,我上次也来过,你的房子比我们大点,这布艺沙发还在,我就放不下,我住楼下405室的。”后面几个字我加重了语气。

“哦。”女人的脸稍微舒展开了,从包里拿出了身份证递给我,我很快就抄写好,就说:“那个大哥的身份证也给我下。”

里屋传来剧烈的咳嗽声,女人进去好像在问身份证在那儿,然后开始翻抽屉的声音。一会,女人愤愤地说:“你到底放那儿了,自己的身份证不管老,怎么不把人给丢了。”

我在外面喊着:“姐不用找了,我只要个身份证号码,医保卡上也有。”我看到了桌上一个袋子里装着病历卡。

“哦哦哦,上午刚看过病。我来拿。”女人出来,开始找医保卡,又对里屋的人说:“你的医保卡放哪儿了,不是让你放好的。”

我说:“不急,看看桌上有没有。”

“在了,在了。”女人把桌上的病例本一起给我,我抽出医保卡,填写好身份证号。就随口问道:“大哥身体不好吧?要多保重。”

女的说:“保重啥,就是那种要死的病,拖拖日子。”

我吃了一惊,大多人家,对家里的癌症病人,总是非常小心地瞒着,即使病人知道了,也是宽慰着。如果,我不是楼下邻居,一定会以为,他们夫妻关系非常冷漠。

邻居夫妇中年丧子后,十来年闭门不出,我敲门发现悲痛事实。

我说:“现在科学发达了,这也不算啥,治疗一下的话,也没啥吧。很多人治疗了也没事。”

女人说:“反正都一回事,你说我们的日子有啥盼头呢?我们这不在熬日子。”

10年的熬日子,女人老的快,我看她的身份证,也不过60出头。

自从10年前,她的独生子去世之后,我还是第二次踏进她家的门。

她的独生子,一直是小区里妈妈眼中的别人家的孩子。从小到大,一路保送上重点学校。以至于我也占了光,人家见了我都说:“你是她家楼下的,她家儿子可好了,小学的大队委员,男孩子总是淘的,他一件校服可以穿一星期呢。”

独生子大学毕业后考进了事业单位,谈了个不错的女友。她在马路对面的小区,买了婚房。她说:“我儿子说一碗汤的距离,又可以互相照应,又不干涉。”

意外有时比幸福来得快,意想不到的一件小事情,夺去了年轻人的生命。女人不吃不喝,在床上躺了一个多月。邻居们,做好的饭菜,轮番地送上去。男人本来就不爱说话,默默地看着我们。我们只能把新做好的饭菜放在桌上,把几乎原封不动的剩菜带下来。再后来,女人起来了,慢慢地也生火开饭了。邻居们也不再上去了。他们家的门就这样关上了。

只是在半夜的时候,常常听到楼上走路的声音,据说女人睡不着,整夜就在房间里转圈。老房子隔音差,半夜里听着糁得慌。我去环北市场买了两双厚厚的毛拖鞋,可以让声音减轻一点。我把鞋子挂在她家的门口,敲敲门就下楼了。过一会儿,女人来敲我家的门,把100块钱塞给我。我怎么能收下,女人变着脸说:“你们是不是看不起我,不要我的钱吧,我的钱可是干净的。”

我愣了下,就收了钱,又拿出我给自己买的一双手套和帽子,谎说是自己织的,让她不要嫌丑。她收下了,轻声说:“谢谢,就上楼去。”

我跟着上去,铁锈红的门又重重地关上了。

这以后,不知道是我们习惯了,还是女人穿了拖鞋,楼上的声音轻了很多。但是,我好像再也没见过他们夫妇,邻居们也不再说起他们。

如果不是人口普查,我不会敲开这铁锈红的门。我突然有点不好受,都10年了,我们就这样忘记了邻居的苦痛。我填好了表格,但又不想马上走,沉默了一会儿,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我打量了下她的餐桌上,一碗红烧肉,一碗炒青菜,青菜闷了,有点发黄。还有两个包子。我突然想起,那女人很会做面点的。

那是个像现在这样的秋日,夜风微凉。我去楼下倒垃圾,看到女人站在单元门外。姣好的身材,披着一件毛线风衣。我问她:“在这儿吹风啊?”

她笑了笑,柔声说:“我在等我儿子。”

我大笑着:“你儿子都上高中了,还怕丢了。”

“晚自修差不多这时候,反正我也没事。”她突然眼睛亮起来,望向远处。一个背着书包的高个儿男生,蹦跳着过来,亲昵地从女人手中接过包子,一口就咬下去。女人递过去湿巾纸,嗔怪道:“就知道吃,也不擦手,让人笑话。”

男生这才看见我,不好意思地说:“阿姨,我妈做的包子太好吃了,比新丰的好吃。”女人就把另一个包子递给我。我摇摇手说:“谢谢,我晚上不吃东西了。”

第二天早上,我在给女儿做早餐,有人敲门,我打开门。原来女人带了几个还热乎的包子过来,说:“我刚蒸好的,样子丑了点。”我吃了一个,真的比新丰包子还好吃。

我找着话题说:“姐,这是你做的包子吗?我在老年大学上面点课,我怎么也弄不明白,包子呀打11个擀还是15个擀,姐你能教教我吗。”

“你爱打几个就几个,都是吃的。”她冷冷地说。

“姐,这是你做的包子吗,样子真好看。”我想伸手去拿下,又觉得不妥,缩回了手。

里屋的大哥又咳了几声,说:“她哪会做包子,她做的包子硬得能扔过钱塘江。”

她回过头去,眼睛朝着里屋,说:“做了又没人吃,又不是没给你买。”她说的很慢,一个字一个字地说,声音有点尖利,并不是吵闹的样子,仿佛每个字都要思考后才说。我想,大概是很少说话的缘故。

我想起来,她以前可是报幕员,拿现在的话说,就是主持人。

我站起来,很想去里屋看看大哥,但又有点害怕。就又坐了下去,温和地说:“姐,我也退休了,现在老年大学学习,那儿有很多课程,对了,还有编织课,你知道我十个手指生排箫,你可能会喜欢。”

我这才发现,她穿的衣服有点熟悉,就是那天秋夜,她穿的毛衣风衣,她说这是她自己编织的,说的时候,还得意地笑着。

衣服已经看不到原来的颜色,穿在她身上,垮垮的。她本来就苗条,现在可以说是瘦骨伶仃。她说:“我从来不会织毛衣,小孩衣服都没织过。”

我只能悻悻然地告辞出来。我找到社区做计生的社工。年轻的社工说:“那家我知道,一年一度的失独家庭活动,他们好几年没来参加了。这个经费专用的,他们不来活动,我都无法交代。”小姑娘皱着眉头说。

“那男人得的是什么病啊?”我担忧地问。

“哦,好像是肺癌,对了,我报上去就是得了肺癌不参加活动。”社工轻松地说:“上头也不问了。”

第二天,我再次敲开了铁锈红的门,女人疑惑地看着我:“昨天不是填过了吗?”

我举着手中的花说:“姐,你看我粗心的,填报的人要给个小礼品的,我昨天忘了。”她开了门,我把一束月季插在我带来的花瓶里,放在餐桌上,房间里一下有了亮色,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女人的脸也有点柔和。

我又从环保袋里拿出毛线和两根棒针:“姐,我想给我家女儿打块围巾,你帮我起个头。”

她犹豫了下,还是接过针线,我扶她在沙发上坐下,这沙发好久没坐了,有一点灰尘。她开始有点生疏,一会就熟练,很快起好了头,又帮我打了几排,说:“小女孩的围巾,插秧花的好看。”她示范着教我,可是我织了几排,不知道是不是心不在焉,又错了。她想了想说:“天冷了,还是阿尔巴尼亚针好,暖和点。”我知道阿尔巴尼亚针法是最简单的。

我看到她的毛线风衣:“是不是这个,挺好看的。”她突然有点不好意思,微微有点红晕:“这衣服很旧了,我家里穿穿。”然后进房间去,里屋有人问:“谁来了?”

她说:“是社区那个人口…”我大声接过去:“大哥,我是楼下的晶晶妈妈。”走进了房间。

女人换了间宝蓝色卫衣,亮堂了。她看见我进屋,急忙转身,指指脸。我领会,马上戴上口罩。男人坐在阳台上的藤椅上晒太阳,口罩戴得严实,看不清他的脸,露出深陷下去的眼睛。

他咳了几下,女人给他递过水,说:“你少说话。”

“没事,我喜欢听。”我搬了凳子,坐在阳台上:“我是楼下的晶晶妈妈,以前经常聊的。”

“哦哦哦,是不是在楼下跳绳的那个小姑娘。”男人说话也很慢。

“对对对,我家体育就不好,你还指导过她。”我顺口说着,也可能真有。

“是的,我那时在体工队。”他又问:“你家小孩上初中了?”

“嗯嗯嗯,不是。”我含糊地答道。

“上高中,要考大学了吗?”女人突然插嘴说:“我想起来,我记得要有一批资料给你的,我最近记性不好,你是上来拿的吗?我给你。”

女人走进边上房间,我跟了进去,房间又暗又黑,有黄梅天刚过开始晒蒸的味,那味道从陈年的箱子里发出,晦涩而发霉。我拉开了窗帘,阳光穿过灰层,照了进来。她从书架里找到发黄的书。我说:“我自己来找。”

那年高考完,她带着儿子到我家来借用电脑查学校(怕影响学习,她家电脑断网)。她开心地说:“全省30万考生,考了5千名。”儿子在旁边撇着嘴说:“阿姨,要不是我没算好时间,最后数学题没做完,我能上浙大了。”

“看看看看,又骄傲了。“她爱怜地说。

我笑着:“总有点小遗憾,你家真棒,要是晶晶有你一半,我梦里都会笑醒。”

女人对儿子说:”你那些参考书不用了,给妹妹吗?”

“我家还小呢,我下次来拿。”我家那时还在读小学。

“好的,阿姨,我整理好,给你留着。”男生快言快语。

我从发霉的书架里找了两本书,我会永远保存着。20年前的参考书,书里有一个阳光少年的笔记。

我找到了下次再敲门的理由,605室铁锈红的紧闭的门,既然被我敲开了,我将走进去。(作品名:《普查员手记:605室的铁锈红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