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津大学博士王大可,了解105种动物的性行为。
刺舌蝇是一种浪漫而持久的生物,它们的平均交配时长为77分钟;
倭黑猩猩用爱取代暴力,把仇人变成朋友,用“啪啪啪”来消解冲突;
鸡在交配时,周围鸡笼里的鸡都会凑过来,挤破头观看香艳的场面;
老虎交配的前戏是母老虎厮打公老虎,或许这是为什么把女性比作“母老虎”?
雄蜘蛛求偶时,会给雌性“进贡”一个被蛛丝包裹的食物聘礼,当女友拆礼物的时候,雄蜘蛛会跳上雌蜘蛛的背,行不轨之事……
在常人来看,王大可拥有很多奇怪的知识。一位90后女孩,为什么会研究动物的性与爱,带着这样的疑惑和好奇,我们找到了王大可。
在交谈的过程中,她边思考边讲述,如何通过研究动物的“性”来寻找人类活着的意义,将听者拉进她的思想河流。
以下是她的讲述。
在英国牛津大学读博士期间,我专门研究公鸡的性经历,如何影响它的交配决策和精子分配决策。
简单地说,就是从鸡的求偶和交配行为里,研究鸡是如何找对象的。
我们做实验的地方,特别偏僻,是一个乡下,走到最近的一个公交车站要走40分钟,基本上是荒无人烟。每次做实验都需要全副武装,穿上防护服、胶靴,戴上手套,以及带抽风机的防护头盔。
有时候,会有人沿着乡间小路散步到这里,一看,这还有个养鸡场,再看到我们穿成那个样子,以为我们在搞什么生化危机,就跑了。
鸡有自己的生活节律,它们一般早上五六点钟起床,起床后会交配一阵,之后就开始找东西吃。到晚上快日落的时候,又交配一阵,交配完就睡觉了。这导致我们做实验的时间,要不就非常早,要不就特别晚,需要卡着鸡交配的时间点进行。
王大可与实验室的鸡
K48,是我印象很深的一只鸡。别的鸡每次交配完都会去吃东西或者散散步,它每次就只会围着我转,还会睡在我的腿上。
我当时觉得它特别喜欢我,以为人与鸡之间也产生了真挚的友情,还专门为它发朋友圈。后来发现,它是一只“渣鸡”,和每个人都一起玩,对实验室所有人都是那么好。
另外,还有一只金色羽毛的鸡,长得非常帅气。不管它走到哪里,都会有一群母鸡围着它。
有一次,我在做实验时,发现隔壁的笼子出现一阵骚动,突然间,就看到“一坨东西”向我冲来,走到跟前一看,有好几只公鸡跟过来,骑在那只倒下的公鸡身上。
当我把最下面那只公鸡救出来时,发现就是那只很帅的公鸡,它已经死掉了,但身体还是热的,就在前一分钟,它还在向我求救。
或许是别的公鸡嫉妒它,或许是它团结同志的能力稍微差了点,不谙“鸡情世故”,也有可能这个社会就是复杂的。
在鸡的世界里,有着森严的社会等级。
地位高的鸡可以优先占有资源,操纵地位低的鸡的生活。通常,年轻的鸡会格外好斗,因为胆小活不下去,等级都是打出来的。而且在鸡中,同性性行为绝不罕见,尤其是公鸡。
我们有一个大的笼子,里面有70多只鸡。全部都是公鸡,没有母鸡,所以就会出现同性强奸的情况,地位高的会强迫地位低的发生性行为。如果不服从,地位高的鸡们会守在喂食的桶和水旁边,只要那只鸡过去,它们就把它打一顿。
对于鸡来说,欺负别的鸡可以使它们快乐,如果它们不欺负别的鸡,不是因为心善,是没找到机会。
有一只编号J8的鸡,由于瞎了一只眼,被送到特护鸡舍,里面都是没有力气打架的老弱病残。
谁知刚放进去几个小时,J8就倒栽葱摔在地上,两脚朝天,我们以为它死了,检查它的健康时发现,它的肛门全是血。这些病鸡趁它无法反抗的时候啄破了它的肛门。
弱者们之间非但不相互同情,有时还会叠加上性别的暴力。
H28是只独眼公鸡,和另外九只公鸡同处一室,它的地位最低,所有鸡不高兴了都可以来啄它。
我们同情它是弱者,不想看着它受欺负,于是把它加入一组实验,每只公鸡有单人房,没人可以欺负它们,定期还有母鸡上门服务。
它的丑陋面目展现出来了,独身面对毫无反抗能力的母鸡,H28极端残暴。它拔去母鸡新生的羽毛,撕扯母鸡背部裸露的皮肤,咬去母鸡的鸡冠。母鸡鲜血淋漓,它享受着母鸡惊恐的嘶叫,我们不得不多次中断实验。
联系到人类世界,我常常思考,到底该凭借什么划分等级,暴力、智谋,还是社会关系?划分了等级后,难道强者就能垄断所有的资源吗?强者不受约束,是否会产生新的不公?
一对鸡在交配,周围的鸡会挤破头观看
通常公鸡在交配时,第一步是咬住母鸡的鸡冠。因为鸡冠是母鸡的性器官,越大越红越性感。
而在做了两年实验后,我才发现,其实每次屁颠屁颠跑来交配的总是那几只鸡。其他的大部分公鸡,要么在哲学式漫步,要么在教训别的公鸡,以巩固自己的社会地位。
那时,我第一次意识到,性研究领域,我们自动忽略了那些不渴望交配的大多数。就像我们误以为那些执着的单身贵族,是对生活的无奈妥协,哪怕他们看起来确实生活得非常滋润。
很多人问我,为什么要研究动物的性行为?
其实相比于动物我更喜欢研究人类,但人有些不好琢磨。
拿我自己来讲,我喜欢一个人独处和思考。外人对我的评价,总是说王大可很活泼很开朗。只有我自己知道,与他人社交是一个非常消耗的过程。就连我最好的朋友,我们已经认识20多年了,每一次聊到这个问题,她都会说,我不知道你是这样一个人。
那为什么要研究性行为呢?还是因为我想理解人。
在我看来,作为一个人,最核心的本质是什么?是人与人的关系。那什么才是人与人最核心的关系?是和性有关的关系。性关系绝不仅仅指性伴侣关系,最主要的性关系是父母和子女的关系,它既是生育的结果,又是爱的原因。
我希望可以从动物研究里探索人类社会运行的规律,从而更了解自己,了解人与人之间的亲密关系。
本科时,我读的是生物,到了大四时,我实在不想做一个宏大框架下重复旋转的小齿轮,收着一管管DNA,养着一瓶瓶细胞。
课余时间,怀着对爱情的浪漫憧憬,我写出了令人心碎的“鸟类出轨”报告,从一篇关于鸟类婚外情综述的参考文献中发现我的导师,一拍即合,于是来到了牛津动物学系。
最开始研究动物性学时,我总是从人类的角度去思考动物。比如,主流人类社会很长一段时间内是父权制的,我就会推论动物界可能也是这样,但事实并非如此。
以前我认为强者建立秩序,弱者被淘汰,后来发现这种视角太狭隘了,弱者不甘于被淘汰,他们有很多法子活下去。
流苏鹬是一种特殊的水禽,雄性有三种形态,黑色的是“地主阶级”,白色的是“流浪汉”,另外还有长得和雌性差不多的“伪装者”。
交配权永远属于地主阶级。伪装者由于酷似雌性,它们闯入地主阶级的领地时并不会被驱逐,甚至会引起地主的怜爱。这些伪装者会在露馅之前找准时机,以最快的速度找到雌性交配,再全身而退。
还有一些鱼类,体型较小的鱼,会在大鱼交配的时候,冲进去排出精子,再立马跑掉。
最初,我对这种做法深恶痛绝,因为自我代入了强势且遵守规则的一方,反感别人不诚实的行为。但某个时刻,一个念头击中了我:
如果有一天我成了天生的弱者,我希望会被世界怎样对待?如果被规则挤压得没有生存空间,我会不会去偷盗?
在研究动物性的这几年,我开始重新审视强弱。
无论是传统力量对比下的弱势雄性,还是说两性权力不平等下的弱势雌性,它们究竟该怎么样反抗?
2017年开始,我在牛津郡强奸与性虐待中心做了3年志愿者,接收短信和邮件热线咨询。在这个过程中,我接触到了很多性侵案例,让我惊讶的是,大部分都是熟人作案。
这类案件通常是发生在密闭环境中,没有证人,且由于是熟人,侵犯人往往会说受害者是自愿的,这导致取证很难,定罪率极低。英国政府2013年曾出过一个报告,在接到的强奸报案里,定罪率只有6.7%。
动物界也会发生强迫性行为且是普遍现象。在这样的情况下,一些雌性动物进化出了一整套防止性侵产子的系统,在一定程度上实现了权力的反转。
第一招:把有强奸意图的雄性往死里打,必要时可以把他吃掉。
但这只适用于雌性比雄性大的生物,才可以暴力反抗;或者存在于由雌性长者领导的母权社会,谁敢强奸,就会被族长驱逐。
比如,母蝎子喜食雄蝎子,雄蝎子无法抑制交配冲动,只能以身犯险。然而,为了降低被吃掉的风险,雄蝎子会给雌蝎子注射小剂量的毒液。
第二招:关闭生殖器。
雌性细角黾蝽的生殖器有一扇小门,遇到不喜欢的雄性就会关闭小门,拒绝交配。
第三招:雇个保镖。
母鸡在被性骚扰的时候会主动寻求老公的帮助。但把自己的安危寄托在别人身上,终究是不牢靠的,雄性时常消极怠工,或跑去追求其他雌性,或贪吃误事。
第四招:强奸了也不让精子成功。
母鸭子经常在水里被强迫发生性行为,久而久之,她们将自己的生殖道进化成了顺螺旋形状,像迷宫一样复杂,有几种关卡来阻止雄性生殖器的进入。如果公鸭子历经重重阻碍,还是把精子放在了可以受精的位置,母鸭子可以通过阴道的收缩把精子给挤出来。
第五招:选择性堕胎。蝙蝠有种特殊的流产方式,可以使受精卵无法着床,甚至被母体重新吸收。
研究动物之间两性的对抗,让我看到了雌性的力量。但是动物界发生的事情,并不能全部推及到人类社会。
很长一段时间,我是没有当下感的。
我们社会有一种非常广泛的适者生存的氛围,成绩好才能考上好的学校,然后找一个好的工作,优秀才可以获得资源,不优秀就会被淘汰。
以前我总觉得,我就是为了未来能取得一个结果,所以现在要做这件事。我不断地制定目标和计划,包括饮食、学业等各个方面,一个个的强迫自己去完成,尽管有时我可能很累了。
2017年起,我开始撰写《它们的性》这本书。
截至如今,五年过去了,很多人问我为什么会写这个系列。我可以在不同场合讲出版本稍微不一样的故事,仿佛某些事情就线性地导致了之后发生的事情。
比如,为了更好地理解文献,要用自己的话把它写出来;比如,对一夫一妻制的反思让我不断去追问什么是合理的婚姻形式;再比如,感受到女性在当代社会遭遇的困境,想要反抗。
这些都是真实的。
小时候,我看了很多文学作品,如茨威格的《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当时我把自己带入男性的视角,读时候在想:哇,有一个女人会这样默默爱我,爱到有了孩子,甚至到她死去,我都不知道她的存在。现在再回过头来看,我觉得非常难以忍受。
人都是在不断蜕变和思考的,写《它们的性》这本书不是想猎奇般地展示各种动物“性癖”,也非大咖学理的一脉相承,只是赤裸裸地展现了我的思考过程。
《它们的性》被评为2022年深圳读书月年度十大好书
就像书里有一章,是在讲父母和子女的关系,有时是带有强烈的操纵性和地位的不平等。
三趾鸥妈妈通常会下两个蛋,一个主要蛋(老大),一个备胎蛋(二胎)。
如果老大、老二都成功孵化,老大就会猛烈地啄击晚几天出生的老二,老二全无还手之力,只能被赶出巢穴,跌山断崖丧命。如果老大没出生就挂了,父母就会把对老大的爱转移到老二身上,这样老二才能平安长大。
还有倭黑猩猩的一生是被母亲操办,它们的社会地位不能靠自己争取,只能和母亲挂钩,是没有办法开口的边缘人物。
反思我自己和父母的关系,我非常有意识地明白,不能打着“我为你好”的名义,来控制对方。
有一次寒假,我从英国回来,准备和闺蜜去柬埔寨玩。因为担心爸妈不同意,就没有告诉他们。直到临走之前,我才通知他们,他们马上就把我护照没收了,导致我没能去成。
同理,我也很爱我的父亲,每当他抽烟时,我会觉得他不应该抽烟,尽管他不一定听我的,但我知道这其实是一种控制,就像父母担心我去陌生的国家遇到危险 ,可我自己认为那个风险是我可以控制的。
换位思考,我在想我是不是不应该去干预和强迫父母的选择。我有一点困惑的是,我究竟能怎么样去爱人,怎么更好地具备爱一个人的能力。
曾经,我总是想找一个大的理论来解释我碰到的所有事情,觉得进化论是解释一切的钥匙。
现在的我看来,用动物研究去解释人类社会的想法,是一次失败的尝试。
进化论不能用来指导生活。从科学出发寻找自我,就像是为了寻找意义而寻找意义。科学要剔除偶然,而人生却处处充斥着偶然。
我尝试其他的出路,比如在学习哲学的过程中,慢慢找回自己的主体性。
这两年,是我人生中最开心的时期,不去刻意压抑自己,也不会去逼迫自己干任何事情,不在乎碳水和蛋白质究竟要摄入多少。我开始更好地关照自己,感受真实的自己。
人类是无法通过动物来了解自己,除了从我们内心去寻找自己,别无他法。
读博士的时候,在牛津郊区的森林里,有对一夫一妻制的大山雀夫妇。
研究人员想知道,它们会不会为了食物分开觅食。于是在相距很远的位置,分别设计了两个食物基地,并给了这对夫妇门禁卡,每一个基地,只有一方可以进去觅食。
结果,即使饿着肚子,付出更多飞行成本。这对大山雀也不愿分开觅食,一方进基地里吃饭,另一方在门外等待。等其中一方吃饱了,再一起飞到下一个基地。
研究人员认为,这对大山雀夫妇是为了爱而一起觅食的,而非利益的计算。当然,这里也可能有其他人类不知道的原因。
但为什么爱,为什么活着,或许也是人类的终极人生问题。
注:图片由受访者提供,插图来自《它们的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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