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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 年 12 月,徒步者在哈巴雪山下的黑海营地扎营。(图 /IC)

一起攀登哈巴雪山的高山协作(也称“向导”)是1988年生人,黝黑、精瘦,烟瘾极大,住在哈巴村里,有两个孩子。20岁左右时,他贷款60万元买了一辆旅游车做跑车司机,那时候年轻,心气儿也高,可惜全部赔完,他只能重新开始拾掇农牧业。

第一次爬哈巴雪山时,他的肚腩因为跑车多年,堆积了好几圈,差点没登上来。现在家里的奶牛和庄稼已经够他一年赚十几万元,偶尔,他会上山给人做向导,一天300元。“牛可不好养啊。”我在星夜里感叹。他颇为自豪,扬起声调:“我养得可好。”

高山协作还有一匹红色小马,叫“扎西”,它走起山路来一蹦一跳,雀跃得很,下山时把我浑身都颠麻了,但“扎西”比上山时的那头骡子要聪明得多——灌木和乔木那么浓密,我的膝盖一次也没被碰着。

登顶

“我就要30岁了。”在冷风里蜷成一团的我对高山协作说,“可我这次登山又失败了,为什么不能让我成功一次?我的50岁、60岁是什么样子的?我还会失去什么呢?”高山协作抻了抻他的毛线帽子,和我凑成一团,以姐妹相称:“姐妹,我们今天一起躲风也是有缘,姐妹,你看我欠了60万元不也还上了,别怕,别想什么会来,来了再说。

30岁怎么了,又不是不能干活了,又不是躺在床上动不了,你看你这不已经爬到大石板坡了吗?一般人连哈巴雪山都没来过呢。”“我想哭。”我那时似乎已经有些恍惚了,活了30年,我从没说过这句话。“别哭,不能碰到困难就哭。”他拉我起身,“往上走还是下撤?”——我们不能在这里停留太久,时间长了会有失温的风险。

坐在石头旁,我捂紧衣领,偶然抬头,漫天的星辰慷慨非常,宇宙的回声振聋发聩,我从来没见过繁星如许,丰盛密集。“往上走!”我摇摇欲坠地站起来,希望再向上哪怕10米。强风稍息,旋即又一路横行无阻,如入无人之境。这里岩体裸露,没有任何高大植物栖息,完全是风的世界,人之微弱不足以成为它的阻力,我却似乎在冲破风的高墙。

在赤裸光滑的斜坡上,一阵大风就要将我击倒,高山协作眼疾手快,扼住我的手腕将我拎着攀行了十几步。我几乎全身都匍匐在石板上,频繁、猛力的跨步让我的小腿立刻灼烧、颤抖起来,前面的风如果更大,下撤的危险无疑将翻倍。我深呼吸了一口气,望了一眼其他人渐渐攀升的头灯,告诉高山协作:“下撤。”在跌倒滑行两次后,凌晨6点,我在石板坡上目击了一场日出。

我从未见过那种炙热的、火红的、犹疑又坚定的新生,朝霞、云雾和远山纠缠在一起,彼我不分,像在厮斗,又像在厮磨,日光将出未出,太阳欲跃然于上,又迟迟难以决胜,如岩浆一般翻腾在云海当中,此起彼伏,将脚下的石板坡映照得面目狰狞。

突然,天空在一瞬间清醒了,所有的路都清晰起来,所有的远山都光明起来,朝阳冲破萦绕在身旁的母体,完成了新一日的诞生。高山协作点燃了一支烟,给我拍下了一张颓唐的照片。那张照片竟一点忧愁也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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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 年 11月,云南迪庆。远眺哈巴雪山。(图 / 视觉中国)

人生的智慧

早上7点,天已大亮,整个大本营只有我吃到了向导煮的早餐泡面。我是第一个下撤的,通俗点说是倒数第一名。拜我所赐,高山协作得以提前下班,裹进被子里睡个回笼觉。这场户外徒步路线愣是让我玩成了旅游路线。骑马、不背包,将徒步者的微信加了个遍,把大家的故事摸得一清二楚,甚至赶上了每一顿饭,该吃的、不该吃的都吃到了——这可不是什么荣誉。

刚吃了几口,高山协作眼睛一亮:“听,有人来陪你了!今天这天气,登顶的肯定不多,及时下撤也是智慧。”第二个下撤的正是那个陪男朋友来的36岁女孩,她的心肺功能让她止步于海拔4500米——即便向导在旁边不断鼓励她:再上100米会有新的风景。

站在4400米时,她正好听到我大喊的那声“好多星星!”,转而不再赶路,抬头欣赏夜空,并庆幸随后的下撤让她也得以直面一场美丽的日出,“这场日出都值回票价了”。她说,因为知道有人下撤,她才了无负担地坚定了没有必要再冒险继续前行的想法。

饭后,倒数第一名和倒数第二名开始迈着从容的步子,检视营地所在的山坳。我们站在平地,做出一副双手插兜的稍息姿态,伸出两根手指,指向撤退的位置,“就爬了那么一点儿啊,这不就公园小山头的高度嘛”。另一个说:“咱们下次来,没准能翻过那个山头,再走个十来米。”

太阳温暖得恰到好处,我和倒数第二名逐日光而迁徙,用30岁的人生智慧完成对这次失败的合理化总结:“知道害怕和恐惧、及时止损,是我们30岁的人才能掌握的智慧啊,这才是人生呢,没必要一次性冲到顶上嘛,下次再来,这回就当踩点了。硬冲上去失温就好受啦?回去那个班还是要无损地上啊。”

我开始意识到什么,转过头问她:“你觉不觉得咱俩就是拼命在想词儿给下撤合理化啊?”倒数第二名点了点头。我们将目光投向了上山的入口处,猜测谁会是下一个下撤的:“你男朋友不会的,他决心过强了,前几天登顶失败他不甘心,这次不管怎样都会上去的。两个搭伙的年轻人也会上去,前几天坐车,两个人心心念念要登顶,我这心态从一开始就是,不行就撤、危险就撤,能看雪线4900米就不错。”

我反省自己的雄心壮志不足直接导致了我跟登顶成功的人的差距。“那个衣服单薄的小姑娘,虽然会很冷、很难受,但她毕竟撑到了4900米的高度,看见了4900米的风景。”我想起几年前面对梅里雪山发出“天高地阔”感慨的我自己,多少还残余着点年轻,但也确实不如以前那么丰溢了。

我没有预料到自己会失败成这样,也没有预料到自己会是这样失败的。这座“入门级”雪山,让人失败的原因太多了。那天,在小木屋里吃饭的十几个人中,只有5个人成功登顶——二次挑战的“不甘心”、两个结伴登山的初中同学,还有两个越野跑的专业人士。

“大胡子”在5000米出现了高原反应;1.8米高个儿男生踩在结冰的雪地上,“害怕了,撤了”;没做攻略、穿着单薄衣裤的女孩冷到发抖于4900米下撤,和她共用一个登山指导的男孩原本还有体力,但因为哈巴雪山要求必须有登山指导才能攀登,所以他也不得不跟着队友下撤了。

越是年龄大的人,越知道恐惧和提防更糟糕的情况来临。但年轻是难以企及的“权杖”,23岁和24岁的两个年轻人原本也碰到了强风,但冲顶的渴望高于一切,那场风没有对他们造成止步不前的影响。几天后,我回到金沙江汹涌流经的虎跳峡,望向哈巴雪山,它仍然面目不清、岿然不动。

“这次登山并不是白费功夫。”我告诉朋友,“至少我知道自己是怎么失败的。”风和日丽时一次登顶当然值得庆祝,但经历100种风雪天气攀登,体会失败的丰富性,才算真正理解了一座雪山。下山后,我留下了哈巴村客栈老板的联系方式,请他给我备注成“4300下撤”。下次,我至少可以再向上攀登100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