彩灯,对于很多人来说,就是一团彩色的发光的东西。

它也许是提在手上的玩具——奥特曼或者小猪佩奇,会闪、会亮,还带音乐。再久远一些,它是纸灯笼,是古装剧里看到的那种宫灯。

灯会是彩灯的集合,是公园里常有的喜庆场面,爸爸妈妈牵着孩子的手四处闲逛,很是欢脱。游乐场也会有彩灯,人们跨年的时候衬着光亮拍照。年末岁初,家里或许有一两盏灯应节,拿出去给街头巷尾的玩伴瞧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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莲花灯,是传统经典式样。

黄宏宇跟着母亲杨玉榕,做了几十年的彩灯。杨玉榕是灯彩技艺的中国工艺美术大师,但对于黄宏宇来说,她就只是自家的“妈记”。

“妈记”,是粤语惯用的一种叫法。就像人们把麦当劳叫“M记”,卖酱料的有“李锦记”,把那部美剧《Friends》翻译成《老友记》,带个“记”字的,总是靠谱而有点名声,又带着某种亲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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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妈记”杨玉榕老师,平日喜欢穿着宽松的衣服工作。

我们去佛山探访了黄宏宇这家人。彩灯工场在南海区罗村附近的工业园,没有招牌,电梯按钮旁边留了张贴纸写着“彩灯黄”,非常低调。但其实,从上世纪70年代开始,香港许多大大小小的彩灯,都出自他们之手。

这其中,有些是复古宫灯,繁复华丽,形貌跟千百年前似乎没多大区别;有的是艺术装置,如城市里那种庞巨灯饰。那是大工程,也像是一场梦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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佛山彩灯,是当地历史悠久的一门行当。

“盏灯靓好多

我阿妈整噶”

黄宏宇记得,儿时那个年代“小朋友玩的东西不多”,物质没有现在富裕。

彩灯,当地人又叫“花灯”,是过年、过节的快乐源泉——八月十五日中秋节玩灯笼,或是新春“行花街睇花灯”,一家老少都最爱。

那时,彩灯是人们生活里的寻常物事。大人们会在业余时间,把彩灯的简单手工活拿回去做,帮补家计。小孩子当然是提着灯笼满街跑,甚至还会和左邻右里攀比。小宏宇拿着杨玉榕做的兔子灯,惹得同伴的家长都夸“盏灯靓好多”。

他觉得很自豪,会跟旁人说:“我阿妈整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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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宏宇这大半辈子都与彩灯为伴。

当年玩灯的男孩,长大后成为“妈记”那样的彩灯手艺人。黄宏宇和母亲、姐姐三人均能制灯,工场里还有几个徒弟。

我们到的时候是早上十点多,已经开工好几个小时。

黄宏宇做的宫灯里,有一些是传统式样,梅、兰、竹、菊是用毛笔手绘上去的,诗文题在灯罩边。灯臂是细致剪裁过的色纸,画的飞天神女金碧辉煌,眉眼低垂跳着舞。还有秋色灯,用的是这个时节会有的天然材料,瓜子、通草、木刨花和墨鱼骨,过去人们用这类灯来庆贺丰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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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姐黄敏言,正在仔细装饰秋色艺术灯。

但绝大部分,还是不锈钢结构的现代彩灯,这些半成品骨架散落在地上。工场由货梯连通到五楼,是几百米见方的大平层。比起非遗大师的工作室,这里更像忙碌的工地。黄宏宇给我们看最近的图纸。新灯叫做“仲威一号”,每个部位的尺寸都标注清晰,之前已经在电脑里三维建模过。

他说,宽窄的调整,数码图纸输入参数,马上就能看到效果。现在用红黑色笔手绘的这版,已经是最终施工图,一点都不容许错。

现在做彩灯,除了用以前的竹子、油纸和布料扎作,更是关于金属切割、组装、拼砌的技术。这一行,既有手艺的温度,也有不被大众熟知的精密严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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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科技、标准化,是彩灯产业今时今日的趋势。

“年纪只差几个月

大家都很有想法”

虽然从小就看母亲做灯,但黄宏宇是二十几岁才正式入行。第一次出社会做事,就碰上跟“妈记”合作多年的香港老客户。

当时中国香港的老主顾朱叔去世,女儿娴姨接管生意,来佛山买灯。2000年,黄宏宇负责往返粤港两地,跟进彩灯的分拆安装。香港方面,由娴姨的儿子朱仔和黄宏宇对接。

朱仔入行很早,十四五岁就出来做事,所以到现在大家还是叫惯“朱仔”。他在业界的口碑好,都说是“有问题,揾朱仔”。当年黄宏宇和朱仔两个年轻人,年纪只差几个月,又很痴迷研究彩灯的结构,“大家都很有想法”,就格外投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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彩灯的精巧结构,是黄宏宇最喜欢琢磨的玩意。

黄宏宇说,香港人对彩灯的结构,刚开始不太了解。虽然朱仔和他都是认真做事的性子,但有时候还是会出问题。有一次,朱仔把人物灯组弄烂了,怎么都卡不到坐骑那只动物上面。

“哎呀,闹了一场误会,这事后来我们大家都觉得挺有意思。朱仔没认出来,那盏灯背后有故事,是张果老倒骑驴嘛。他装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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巨型灯组,给香港等地带去许多的热闹故事。

磨合期当然有,但黄宏宇觉得,好在双方都很专业,合作起来比较顺畅。2002年的时候,他们给香港旅游发展局做了一座大灯,有10米高,要放在湾仔码头。

安装时间只有一个星期,灯组的安装很烦琐,要用机车去吊。当时工人的日薪是400港元,动用到十几二十个人,确实“时间就是金钱”。

黄宏宇和香港的团队通力合作,把这事做下来了。

“香港人知道这里做灯很有名”

和黄宏宇合作的这家香港公司,原来是做水电的。早期,当地并没有专门的彩灯制作公司,按照机电处的规定,灯饰涉及工程用电,牌照发放到水电工程企业。刚开始,他们用普通灯泡在油漆里蘸几下,染色以后做照明,就是所谓的“彩灯”。

到了上世纪末,彩灯业有种说法:世界通过香港重新发现中国,而香港则因此发现了佛山。

黄宏宇回忆,香港是国际大都会,很多外国人喜欢东方的传统文化,“西方人从宫灯开始接触这些,觉得好神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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扎作、扪布,几千年的文明缠在里面。

他们会对中秋节感到好奇,去看舞龙狮、吃月饼,也会仔细研究宫灯上的场景、人物,询问其中典故。购买宫灯的西方人多了,商家就找到佛山,因为“香港人知道这里做灯很有名”。

先是单笔的订购,后来他们做的灯开始吊挂在香港的商场、房地产楼盘。按照黄宏宇的理解,宫灯逐渐取代了染色串灯,是因为人们希望以此“增添节日气氛”,甚至成为某种东方文化名片。

买灯的人逐渐增加,香港康乐及文化事务署就尝试在维多利亚公园做大型灯会。防水宫灯成为户外艺术装置,向游客和市民展示,“结果大受欢迎”。

后来有香港迪士尼乐园、海洋公园等地的订单,中秋做完又赶新春,类似的合作就持续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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彩灯工场挤得满满当当,但也忙中有序。

采访的那天,工场里正在赶制的一百多盏灯,是给香港黄大仙(知名道观)做的。“全部订了走马灯,可以转动。他们知道我们家做走马灯比较厉害。”

双方合作了很多年,比如去年的黄大仙100周年大庆,紧接着就是这次的春节活动。十款精品级别的宫灯放在室内,其余的百盏会挂在广场一整年,供游人参观、拍摄。

眼前的学徒在做电焊,钢材骨架是古典的莲花灯样式。火花四射的几秒之后,里面那层焊稳,可以自如地转动,看起来有点酷。

黄宏宇开玩笑说,这可是有家传秘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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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时代彩灯战士,自带光效。

“好的东西一直都会是好的”

粤港两地,对于彩灯的验收要求是不一样的。

内地使用的方形铁管,尺寸是20(缺单位),黄宏宇觉得支撑力已经很够了,而香港要把标准提高到30—40(缺单位)。彩灯一般是压4个沙包,每个200多公斤,但黄大仙的这批货,加上底座整整4吨。

用电问题也是如此。220伏的常规电压不行,香港方面考虑到会有小朋友去触摸彩灯,让他们降到了24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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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在制作钢材骨架的女学徒。

尽管在制作规格、工程安全方面,存在许多差异。但是香港和内地,又有着某种同根同源的彩灯文化。

黄宏宇告诉我们,香港著名的新光酒楼,曾经有连续很多年的新春团拜,都要订购宫灯。十几盏的精制灯,用锦盒放着,给现场的人们竞标用。这种习俗叫“投灯”,也不会特别昂贵,千禧年左右,每盏灯的价格在280—380元之间。

“春节投灯,主要是寓意吉祥,大家图个生意兴隆。”

在广东这边的花都炭步镇、水口村,也有类似的投灯活动。黄宏宇以前经常骑着车从罗村过去,“四五个小时就能到”。彩灯送到祠堂,村民会抢购“灯王”,然后跟着舞龙舞狮队回到各自家里。在粤语里面,“添丁”和“添灯”发音相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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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彩缤纷的鲤鱼灯,透着喜庆气氛。

黄宏宇认为,无论时代怎么变,彩灯都是提振人心的存在。

“彩灯是一门很独特的工艺。行情好了,会有很多资源给到我们去做,行情差些,政府又愿意投入更多的钱,去做旺这个氛围。尤其是香港这样的旅游城市、购物天堂,需要彩灯去增添文化气息。”

然而这几年,节庆类的聚集性活动少了,这种两头通吃的规律被打破,黄宏宇说自己也有点不知道该怎么办。

香港的老牌酒楼式微,老百姓家里早就不会保留宫灯,现代家居的天花板,连悬挂用的钩子也不再有。黄宏宇尝试过给游戏《神武》做角色灯组,也去过杭州的淘宝造物节。“我自己做的作品,本来以为会好受欢迎,拿出去之后,原来不是这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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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行化的彩灯文创,比如太空兔和小飞机。

今年夏天,黄宏宇在微信上发来消息闲聊,最后说的是“我现在已迷失自我”——半开玩笑的一句话。这次采访见面,他依然充实、忙碌,给我们介绍自家的新作品,展示赶制中的订单大货,还有做成文创的鲤鱼灯。

黄宏宇讲起这么多年做过的事情、合作过的客户、彩灯辉煌的历史以及日后“大计”。灯点亮了,就有光。他说,坚信彩灯会一直存在下去。

“好的东西,一直都会是好的。”

聊完之后,摄影师给黄宏宇拍了几张肖像。不知道什么原因,照片里的他都没有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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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张晓落
摄影:阿灿
统筹&编辑:土卫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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