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2年,我出生在湖南湘西的一个小山村。

18岁那年,我没有挤过高考的独木桥。母亲是个病秧子,根本干不了活儿。家里为了供我读书,穷得早已是家徒四壁。

所以,复读是不可能的了,我成了修地球的一名新成员。

书没有读出个啥名堂,眼睛却近视了。我上山摘茶子,别人都摘半篓了,我就摘了几个在背篓里晃荡。没办法,哪怕茶籽就在我眼前晃,我也看不到啊。于是,我就成了引发笑料的对象。

“摘到茶籽了没?”

“朗稀几个子。”

众人笑得排山倒海。我不知别人笑啥,后来才知道别人说的是一个荤段子。有一个聋子摘菜籽,别人问他话他听不清。别人便打趣问,“你老婆偷人吗?”聋子以为别人问他摘了多少茶籽,答,“朗稀几个子。”

其实说笑的人并没有啥恶意,只是农人也没啥娱乐生活,这么个破事也能当乐子。但我有着读书人臭毛病,敏感,清高,我听着心里怪不是个滋味。老婆是八字都还没一撇的事,就咒我老婆偷人,我心里升腾起一种被侮辱的感觉。

我只能默默地拼命干活。

可连日农活,我的手脚都裂开了一道道的口子,出血,疼。

我想要逃离农村。

上个世纪九十年代初,沿海地区的改gé如火如荼,听说就业的机会多,我想去碰碰运气,可是我没有路费。

过了差不多两个月,我哥突然塞给我一叠钞票,“这有一百零八块钱,你去外边闯荡吧。”

我这才知道我哥为啥一有空闲就往屋后的竹林里钻,我哥为了给我攒路费,上山去砍斗笠竹子,那可是最辛苦且不赚钱的活。一根竹子两分钱,哥砍了五千多根竹子。

因为都是块块毛毛钱,一百零八块钱有一叠厚。我捏着我哥递过来的钱,眼角发酸,我哥的手也尽是裂开的小口子,那是竹子划的。

1991年初,我去了深圳。

然而深圳并没有像传说中的那样遍地是黄金。

在我出生的那个大山里,我这个高中生算是文化人了,可在人才济济的深圳,我只不过是比文盲要好一点而已。一开始,我怀着一股初生牛犊的劲头去人才市场应聘,希望老板慧眼识英才。我什么苦都能吃,又年轻,只要有人引领,肯定不会让老板失望。可惜我没有那么好运气,没有哪一个老板青睐我这个没有任何特长的高中生,他们只认学历,认经验。

因为找工作,吃了多少苦,遭了多少罪,我已经不想回忆了。

一百零八块钱,哪怕就是一天吃几个馒头,在深圳也撑不了几天,迫不得已的我只得进厂做流水线工人。

打了两年工,我发现要想从流水线上脱颖而出很难,我不甘心就这样一辈子。

那时候在深圳打工的外乡人,休息时间都喜欢听随身听,我灵机一动,不如摆一个卖电子产品的小摊。

就这样,我成了一名小商人。

很多年以后,我也没有逆袭成为传说中的大款。倾尽了洪荒之力,我只不过是把小摊扩大成了一个杂货店。结婚生子后,成了一名普通的深圳市民。

但这已经足够让老家人羡慕了。

大山深处的一名穷小子,混成了深圳人,娶的老婆还是城里姑娘,这是多少山里人向往的生活。

我成了村里年轻人的标杆。

其实我哪有什么天大的本事?能在深圳立足,只不过是赶上了好时代,加上我肯吃苦,还有那么一点点的好运气而已。

说起来还得感谢当初的房东,看到我生意有点起色了,毁约要涨我房租。那是1999年,我27岁,手上并没有太多的钱。我没精力和房东打官司,想着再换房子也不一定能遇上好房东,一气之下借钱咬牙买了套房子。

没想到我买了房子之后,深圳的房子像乘了火箭一样一路飞涨。

因为买房子我的户口也顺带着解决了。

有了深圳的房子和户口,我的身价也跟着涨了起来,娶妻生子也就变得顺利了。

虽没有啥大成就,但我挺知足的,毕竟我底子摆在那。能有这样的生活,我最感激的人无疑是我哥,没有当年兄长那一百零八块钱,兴许我一辈子也在村里务农。

我最感激兄长的还不止是那一百零八块钱,还有后来他和嫂子对我的倾力相助。

前些年,母亲过世后,父亲的身体也越来越差。多亏有我哥和嫂子照顾的,我才能在深圳安心生活。

若是把父亲接来深圳,以父亲的性格,不消三天,他肯定闹腾回老家,我的生活将全部打乱。

说我哥对我恩重如山,一点也不夸张。

2020年初,yì情肆虐,实体生意受到了很大的冲击。我的生意陷入了困顿,感觉好心累。

好在儿子很快大学毕业要参加工作了,有压力也不至于不能生存。我已经是知天命的人了,明白有些事非人力可为,生意不好,不如退回老家算了。每个游子都有故乡情结,年少的时候想要追梦,年龄大了却想要叶落归根。

老家,让我也梦萦魂牵了很多年。

我是这样想的:把老宅子拆了修一栋小洋楼,自家的地,一栋房子下来也就六七十万块钱,既能让哥哥嫂子跟着享福,我也能在父亲跟前尽孝。

乡下自己种菜,自己养鸡鸭,消费又不高。我把深圳的房子租出去,一个月的租金有一万块钱,足够我们在乡下过神仙日子,还何必留在大城市卷卷卷。至于儿子,空了正好回老家看看,也好和老家培养下感情。

起初,老婆曾静不同意,她还想再撑一撑。

我天天给曾静洗脑:只要咱把房子修好,咱们天天漫步于乡间的小路,观赏着山上成片的野花,枕着蛙声入眠……

生活在大城市里的人,生活压力很大,对宁静的乡村生活,天然没有多少抵抗力。老婆终究架不住对田园生活的诱惑,同意了。

我怕老婆反悔,以最快的速度结束了深圳的生意后,回了老家修房子。

新屋落成,几杯白酒下肚,我和我哥都激动得热泪盈眶。兜兜转转30年,尽管我们的鬓角已染秋霜,兄弟终于俩又团聚到一起了,多好。

父亲的心情也好了很多。

我们俩兄弟,又一次成了村里人羡慕的标杆。

难得的是曾静也很开心。

修房子花了七十多万,大大超出了我们的预算,因为没让大哥掏一分钱,我之前还担心老婆会有微词,没想到她说花了就花了吧,她自己住着也舒适些。

也是。之前曾静最怕的就是跟我回老家。别的不说,单上厕所这件事就够她怵的。老家的厕所在猪圈旁搭了个简易棚子,四面露风,又没有自来水洗手,若不是万不得已,曾静宁愿憋着。有什么办法呢?农村收入本来就少,大哥要供养俩儿子,我那时候能帮衬的也不多,哪有多余的钱来修房子。

非常感激老婆,现在条件好一点了,为了圆我的思乡梦,给了我极大的支持。

少小离家老大回的我,仿佛回到了十八岁。不,应该是比十八岁欢快多了,十八岁的时候,家里一贫如洗,前途一片渺茫。如今却是实打实地享受生活了。就好比上山摘猕猴桃、捡栗子、采蘑菇……之前弄到一点这些山货,首先想到的是卖钱,如今却只是为了享受劳动的乐趣。

哥哥下地干活的时候,我就去给他打下手。奇了怪了,以前我最讨厌的农活,现在干起来竟然觉得轻松又有趣。哥哥说那是因为我不指着这个收入来生活,而是把农活当成了享受,当然有趣了。

如果生活就这么一直这么岁月静好下去多好啊。

可老婆和嫂子却闹矛盾了。

一个很平常的午后,我去山上扯了一篓竹笋回来,刚一进屋,曾静冲着我抱怨说她想回深圳。

原因是家里突然停电,电水壶不能用了,曾静就去厨房里烧开水,占了嫂子的灶台。嫂子着急要煮猪食,就说:“曾静啊,我跟你讲,我们这水都是井水,你直接喝就行了。我们祖祖辈辈都这么喝,身体不都棒棒的?”

曾静有轻微的咽炎,喝温水舒服一点。嫂子这么一说,加上父亲也在旁边帮腔,她觉得十分委屈。

我只得劝曾静别和嫂子一般见识。

为了防止再次停电,我去买了个热水瓶,这样停电曾静也有热水喝,不需要去和嫂子争灶台。

我想曾静不是那种小心眼的人,这事儿应该很快就会过去。

接下来发生的一件事情,就没那么简单了。

这回是我帮着哥哥嫂子在地里收稻子,突然下雨,我和我哥挑着谷子在后面躲雨,嫂子先回家了。

嫂子回到家一看,气坏了,曾静也不晓得把谷子收了,依然在房间里看电视。收谷子是个很简单的事,把晒垫拉回来盖好就行了。但曾静不懂,所以她啥也没做。

倒是父亲拖着老残腿在盖,但父亲太慢,谷子已经湿了,嫂子心疼,就含沙射影地说风凉话。曾静一肚子火,她又没干过农活,哪里会处理那些事情?

更恼人的是嫂子做事不过脑,在外头说曾静眼里没活,十指不沾阳春水,只晓得在家好吃懒做。

村里的女人藏不住事,没几天,曾静就听到了嫂子说她的闲话。在我面前发脾气:“我为啥要眼里有那些农活,我又不指望种地过日子。说我好吃懒做,沾她多少便宜了?”

我耐心地劝曾静:嫂子一个农村女人没啥文化,在农村讨生活本也不容易。再说父母都是她伺候的,我们欠着她的恩情呢。

曾静很快把我驳了回来,“她吃的苦不是我造成的,你爸妈我们也有出钱。再说你爸妈帮他们做了那么多事,她多出点力怎么了?我到底欠她多少恩情?房子大几十万就不说了,我也住了,但我在这里,家里吃的用的,哪一样我没有掏钱?”

曾静越说越来气:“还有,你不是答应我要把这个房子打造成花园吗?我就问你,花园在哪?整成猪圈还差不多。”

我无言以对。

曾静置气也有她的理由。

我们家门口有很大一块地,是邻居家的。前些日子,邻居修房子看上了哥哥家的一块地,这块地便斢给了我们。曾静特别开心,说家门口有一块自己的地真的是太好了,她要把这块地打造成一个美丽的花园。

我随口就同意了。

可曾静的花还没种,嫂子的猪粪先挑了过来要种南瓜。

之前邻居种菜撒农药化肥,曾静就嫌弃味重,只不过是别人家的地,也不好说什么。如今地换成我们家的了,那就种花吧,农村哪还找不到一块种南瓜的地呢?

我本来想说服嫂子让曾静种花的,可我哥也说种南瓜吧,种花又不能吃,浪费地。

我只得劝曾静放弃种花,就当那块地还是别人家的吧。

没想到她心里还是没放下。

也许是积攒了太多的怨气,曾静闹着要回深圳。她说在这个家里,她就像是个外人,哥哥都知道护着嫂子,我却一点也不护着她。

我真的是比窦娥还冤,我不也是为了顾全大局嘛。

也不知道父亲是因为收谷子淋了雨还是因为别的什么原因,反正他的病情突然加重。

父亲这一病,曾静也不闹腾了,帮着我伺候老爹。

我日夜守护着父亲,可没多久,父亲还是突发脑溢血。

父亲的离世令我如遭雷击。医生让我们把父亲拉回去的时候,我脚下的水泥地,就跟成了沙子似的,感觉在哗哗地垮。

一路上我泣不成声。父亲不识字,也不怎么喜欢说话,只会默默地卖力气干活。他这辈子到过最远的地方就是我们的县城,每次去都是卖东西换生活。我依然记得他送我去县城念高中的情景,一路都没怎么说话,回家的时候,就对我说了一句:“饭要吃个饱,书要读个好。”当时目送着他的背影,我的眼睛就模糊了。

我一辈子没让父母享过什么福,尤其是我去深圳之后,和父母见面都成了奢侈。

因为愧疚和不舍,安葬完父亲,我一直缓不过劲来。

嫂子说那天曾静就应该拦着父亲不要去收谷子,老人不能淋雨,哥哥在一旁叹气。

“合着是我让老爹去淋雨的吗?”曾静生气地问道。

“你嫂子的意思是要你把谷子盖好,爹就不用去盖了。”我哥解释。

“我盖谷子?我为啥要盖谷子,我又不会。”

“你不会你倒是出来看看啊,拦着老爹别去淋雨啊。”嫂子强调。

“呜呜呜呜……照你们这么说,老爹是我害死的了,老爹是帮我收谷子吗?……”

“好了,你们别吵了。老爹尸骨未寒呢。”我这一嗓子,大家都沉默了。其实,那一刻,我在万念俱灰中,懂了一点老婆的委屈。

如果我们不回老家,父亲还不是照样想尽力帮我哥吗?父母那代人,就是想倾自己所能想让孩子过得更好一点。

我哥我嫂子舍不得父亲我能理解,可他怎么能怪曾静呢?

我决定听老婆的,回深圳。

我一直以为故土难离,那是因为我之前对这块土地有太多放不下的感情。可现在父母不在了,兄弟也是渐行渐远,我也是时候离开了。再待下去,兄弟可能就是生分。

有些东西啊,留在记忆里才是最美的。

就好比我和我哥。平时,我们回老家最多不过三五天,嫂子和老婆见面也是亲亲热热的。这时间一长,啥问题都来了。

曾静说兄弟闹着抱团养老,这其实就是对女人的不公平。我和我哥是亲兄弟,团聚当然开心。可妯娌完全就不一样了,既没有血缘也没有感情,因为自家男人才认识的俩个女人,长时间在同一锅里吃饭,怎么可能不磕磕碰碰?

也对,怪我考虑不周全。

曾静老说嫂子嫉妒她,之前我不相信,现在有点认同。毕竟同在一个屋檐下,曾静那么悠闲,她却每天忙成陀螺,不平衡也是正常的。

就连我哥,心里可能也有想法的吧,不然,他咋不说说嫂子呢?

一开始,我们掏钱建房子,嫂子对我们充满感激,自然对曾静也是客气忍让;可我们自己也住在这屋里,曾静还有那么多自己的主意,她的直觉就是我们侵犯了她的领地,自然想要掌控我们。

我无所谓,长嫂如母,更何况嫂子对我有恩,又不是什么多大的事,我听她的就是。

但曾静来农村,原本是来享受生活的,结果却总是委屈巴拉的,确实也是为难她。曾静说在农村享受的那点宁静,远远抵消不了她的委屈,她还不如在留在大城市打拼,大不了等儿子结婚了,她去帮忙带孙子。她说我在农村修房子花那么多钱,地皮在我哥名下,我户口在深圳,那房子就明摆着白送给我哥了,简直浪费。

确实我们为了这套房子倾尽心力,还欠下20多万的贷款,对我们来说很不公平。左思右想,只能说这是真实人间吧,我不后悔,只是愧对曾静。因为我现在才知道留在老家和我哥抱团养老不现实。想想真是凄凉啊,我和我哥明明是亲兄弟,他明明不遗余力地帮过我,我也心心念念想还他的恩,现如今我只能在曾静面前服软——房子就当是报恩了吧,算是圆了我的思乡梦,只是她受的委屈,我用下半辈子来补。

有多少农村出生的人,来到大城市打拼了半辈子之后想回去,最后才发现自己其实是无根之草?

我觉着自己就属于那种,死了都不知道自己该埋哪儿的人。

融不进城市,回不去故乡。

返到深圳,租户已经搬走了,我家阳台的花盆里还种着两棵蒜。我随手拔起一棵,蒜苔已经老了,蒜瓣紧紧趴在蒜苔周围。要不了多久,蒜苔就得腐烂了,蒜瓣儿也就得散落开来了。

蒜头里也藏着人生。

父母是蒜苔,蒜瓣是兄弟,蒜苔倒了,蒜瓣最后也要分开。

古人说:小时是兄弟,长大各乡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