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舫本是装饰华丽的游船,而珠江之上也有一种画舫,不但供人乘坐游览,也作为交通工具而载客前往他乡。船上画板明窗,舱内艳丽宽敞,给乘客以整洁、舒适、恬静的感受。船家则往往是父亲荡桨,母亲操舵,兄弟执缆绳,姐妹掌烹调,男女老少齐上阵。
一家子或有一两个姐妹,或有三四个姐妹,都打扮得整整齐齐,漂漂亮亮,烹调之余则学习丝竹歌舞,到了十五六岁时,父母就让她们接待乘客了,或临风咳唾,似莺语燕啼;或娇媚宛转,若名花解语。富商大贾们初上船时未尝不知她们秋波暗传,其实只是瞄准了自己的钱袋银箱,因此处处留神;可是时间一长,又朝夕相处,最终还是堕入其迷魂阵中,到登岸时已是囊空如洗了。久而久之,人们便将“画舫”改了一个字,成为“花舫”;那船上的姑娘,自然也都是船妓了。
却说江苏宜兴有个沈灵柏,自幼来到广东,起先替人家抄抄写写,后来被介绍到衙门里当幕客。他虽然孤身在外,却能洁身自好,从未逛过妓院,而且也未娶妻,一晃三四十年,已经五十出头了,还是个童子身呢。看到那些年轻后生们有喜好寻花问柳、流连于秦楼楚馆的,沈灵柏总是嗤之以鼻。每次多喝了几杯酒后,他就会醉眼朦胧地自我夸耀: 我佛如来戒色戒淫,我沈某人已得其中三味;而我沈某人又不戒酒不戒肉,论起养生之道来则比佛门弟子强得多了。你看,我年过半百,犹且耳聪目明,筋骨强健,那些年轻后生们只怕还比不上我沈某人呢……
由于他办事勤恳,又精明能干,东家所给的报酬也颇丰厚,再说独身的日子毕竟开销有限,他对仆人们又卡得很严,与别人往来更是锱铢必较,因此这么多年来,已经积蓄了上万两银子了。
忽然有一天,沈灵柏叹道:“我既已有了这么一把年纪,何必年年替人家压线作嫁衣裳呢?不如回家乡买良田筑幽室,做一个世外隐士,快快活活地打发这下半辈子吧。”一念及此,便辞了东家,收拾行装,准备回乡了。
他早就听说过珠江花舫的厉害,生怕堕人其迷魂阵中,因此雇船时一再告诫船家:船上不得有任何女眷!为此,他还特意亲自上船细细检视,再让仆人先将书籍等行李搬上了船,最后又与几个老朋友依依话别,才吩咐解缆而行。
沈灵柏共雇了两只船:一只自己坐,一只让仆人们坐,船上的装饰不算华丽,陈设也颇简单,饮食器具等更是平平常常,灵柏终于满意地微微点头,宽心地坐于舱中。
哪知刚刚行了三四里,沈灵柏忽然看见一个容貌姣好的女子,虽淡妆素服,头发蓬松,却意态动人,正启开舱后的小窗,将手伸向水面洗涤,一双雪白的玉腕上箍着两只金镯,碰得船板叮叮当当地响。
灵柏大怒,急呼仆人快来。可是仆人们都在另一只船上,一时哪得过来;灵柏便将船家唤进来 ,厉声叱道:“明明说好船上不得容留任何女眷的,为什么言而无信?快停船! 让我上岸!”
船家吓得面无人色,哆哆嗦嗦地“扑通”一声 ,跪伏于地,连头也不敢抬。
那女子急忙走了进来,对着灵柏敛衽而拜道:“先生不要发怒,容妾缓缓禀陈一切,若近情理 ,则请先生收留;若无道理,则听任先生驱逐,也不算迟呀。 ”
面对着一位凄苦可掬的青年女子和这番人情人理的话语,灵柏鼻子里哼了一声,终于强压着怒气说:“好吧,你姑且说来听听。”
那女子未语泪先流,好一阵才调整了心态,款款诉道:“妾是宜兴人,姓刘,乳名小玉。父亲于广东某衙门任佐贰之职,妾也自幼随着父亲来到广东。十七岁上误嫁给一个浪荡少年,妾的妆奁都被他拿去当了赌资。后来 ,他因与人争执斗殴而死,妾只得又回到父母身边。不幸父母又相继去世,妾千方百计地安葬了父母,已是孑然一身了。
试想妾孤零零一个寡妇,又久居异乡,倘若碰上歹人,被逼人娼家,不就遗下门户之羞了吗。思来想去,唯有一条路,那就是回归故里,斩去八千烦恼丝,青灯黄卷,入尼庵皈依佛门。然而欲自己雇一只船吧,则既无盘缠,又无婢媪,迢迢千里之遥,一个孤身弱女子如何去得?欲攀附他人之舟吧,又恐遭遇不测之辱。素闻先生守身如罗汉金刚,乃天下之奇男子,如能怜悯妾的苦况,助妾回归家乡,真是天大的功德啊。
恰好妾的邻家奶妈与船家很熟,便介绍妾上了这只船。先生若能授手,则妾当结草衔环以报大恩大德,并且日日于佛像前诵经文,替先生祈求福寿。如若先生不允,那妾也只有效法那屈原大夫,毕命于水中了。因为失掉了这次机会,就永远也没有回归家乡的日子了。”
说到这儿,早已泪如雨下,咿咿唔唔地哭得越发伤心。
灵柏早已被这个女子的凄苦身世震撼了,久久地愣在那儿,好一阵才说:“你欲附舟而行,这当然没有什么不可以的;不过有一条,绝不许进入中舱!”
小玉答应一声,即起身而往后舱,不一会儿,就从后舱传来她嘤啜嗡嗡的念佛声。
那船家也过来向着灵柏连连拜谢,并感叹地说:“先生慈悲为怀,真是位活菩萨啊!”
灵柏又唤仆人询问,仆人厉声斥骂船家,船家则连连赔罪。到了这时,灵柏终于相信小玉所说的都是真话了。
过了几天,沈灵柏忽然发现:吃的饭菜、饮的茶汤,味道都特别好,便问船家是怎么回事。船家答道:“原本都是我们拾掇制作的,后来小玉嫌我们手脚笨,便由她代劳了,先生的饮食都是她的绝活啊。”
后来,灵柏又发现:船上供应的一巾一袜都特别洁净,不由得啧啧称赞,船家就说:“这都是小玉洗涤的啊。”
一天早晨,船至一个小村落,灵柏想吃些点心,便隔着船呼唤仆人,可仆人们睡得正香,谁也没有应声。灵柏正在懊根时,忽然船家掀帘而入,送上一叠麦饼。一尝,又香又酥,味道鲜美。灵柏一边吃,一边问从何而来,船家答道:“是刘小玉亲自上岸替先生买来的。”
又是一天清晨,灵柏正拥被而坐,忽听外面“扑通”一声,只听几个船夫大声喧哗道:“不好了,小玉替主人买点心,下跳板时失足跌人河中了!”
灵柏急忙披衣而起,又打开窗户一看:水面果然漂着几块烧饼, 几个船夫正将小玉救上船来;小玉衣裙尽湿,直冻得浑身发抖 ,被几个人扶着从船头走向后舱,一个舵工叹息道:“小玉真是个苦命人啊,又只有一套衣服,无可更换,这么冷的天,不被活活冻煞才怪呢! ”
灵柏便在窗口喊道:“快将她扶进中舱来吧。”
小玉固然不作声,几个船夫也恍若未闻。灵柏又唤了一遍,一个船夫才道 :“先生不是当着大家的面吩咐过的么?不许小玉进人中舱,小人们怎敢不遵?”
灵柏发急地说:“她为了我弄成这样,我怎能坐视不管?别啰嗦,快将她扶进中舱来!”
于是,小玉便钻进了灵柏的被窝里,又换下了湿漉漉的衣裙。 沈灵柏便烧起一盆火,亲自替小玉将衣裙烘干。小玉穿好后,就含羞回到后舱,默默操作,替灵柏准备饮食。
从这以后,灵柏便对小玉怀着一颗深深的感激之情。一个夜深人静之时,灵柏一觉醒来,忽然听到吱吱嘎嘎的声音,像是老鼠在啃啮衣箱,急唤仆人起来捕鼠,却哪有人应声。灵柏正想自己起来时,只见小玉身穿绿绸短袄,点着一支蜡烛,睡眼朦胧地从后舱过来了,问他:“老鼠在哪儿?”
灵柏用手指指衣箱,小玉上前搬箱操棍,一阵捣拨,将老鼠赶出了中舱,又拿着蜡烛往后舱而去。
又一个夜晚,沈灵柏正坐在床头倚案看书,忽然江风大作,桅杆震得嘎嘎响;又一阵江风刮过,案头油灯倏然而灭。灵柏连唤举烛,仍然没人答应,又是小玉披着件淡黄袄,缓缓而至,用笋牙般的纤纤玉指笼着蜡烛,到灯捻上对火;然后,对着灵柏瞟了一眼,又默默而去。
再一夜暴雨如注,雨水从船篷上滴滴嗒嗒地渗人中舱,恰好滴在灵柏的枕头上;灵柏将枕头移了个位置,可是过了一会儿,又有雨水渗漏到被子上。灵柏呼唤船家,船家白天辛苦了,晚上睡得正沉,如何得醒?正焦躁时,又是小玉一手持灯,一手拿布,姗姗而来,登榻从灵柏身上跨过,用布嵌塞漏雨处。几个渗漏处终于都被堵住了,而小玉早已累得娇喘吁吁、香汗涔涔。灵柏更加感激,正想与她说几句话时,她已携着蜡烛,回后舱去了。
第二天,沈灵柏忽然患了痢疾,唤仆人过来服侍,可仆人都懒洋洋的,早早的睡,迟迟的起,又唔着鼻子怕脏怕臭,离得远远的。灵柏委顿不堪,自伤自叹,不禁潸然泪下。小玉听到他的声息,便来到中舱,替他端茶送水,代调药饵,并将他换下的衣裤等都洗涤得干干净净,极为殷勤。一连三四天,灵柏的病才好了,这夜一觉醒来,小玉犹忍着冻侍候于床头。
灵柏感动极了,轻轻地挽着她的胳膊说:“你的衣服太单薄了,又为老朽吃了这么多辛苦,叫老朽如何忍心?你何不权且在老朽的脚头躺一会儿?”
小玉低头不答。灵柏以为她生气了,过了好一会儿,又说:“你还是回后舱睡去吧。老朽已经康复了,你尽可放心。”
小玉仍然不作声,默默地坐着,并没有要走的意思。
灵柏便道:“姑娘才二十出头,老朽已五十开外了,论年龄,你完全可以做我的干女儿了。嗯,只要姑娘不嫌弃,老朽便收你作干女儿吧。如此深夜,干女儿睡在义父的脚头又打什么紧?”
小玉终于点了点头,钻进被窝,在灵柏的脚头睡下。灵柏只觉得脚头奇暖,胜过汤婆子;而小玉身上更有一种奇香,钻入鼻中,直透脑门。他大半生未接触过女人的温柔,此时却有个妙人儿躺在脚头,不由得心旌摇动。又捱了好一刻,终于把持不住,便钻到那头,与小玉共枕,并搂着她,期期艾艾地求欢。
小玉却道:“不行!妾是个孀妇,一向将先生当作父辈之人,况且先生刚才又当面许我做你的干女儿,怎么能做这种没廉耻的事呢?”
灵柏一再哀求,小玉还是说:“既蒙先生见爱,妾已铭记心中,然而何必要做这种事呢?”
灵柏早已魄荡神迷,又哀求道:“你如能答应老朽,老朽永世不忘。老朽孤身独行,凄惨之状也与姑娘差不多啊。倘若姑娘与我成就好事,那么我的一切财产也就同时归你所有了。不然,姑娘即使到了宜兴,又怎能饿着肚子过日子呢?”
小玉默默无语,灵柏知道她已默允,便与她共效鱼水之欢。
一番缠绵,灵柏高兴地说:“我今天才算真正明白,为什么饮食男女是人之大伦了,原来枕席之间的快乐,竟胜过受封为万户侯啊!”
小玉却皱着眉头道:“妾一身清白,今天竟坏在先生手中了!”说完,便抽抽噎噎地哭了起来。
灵柏再三劝慰,小玉方才释然。从那以后,两人相处就像夫妇一样;又过几天,灵柏便将衣物钱财等都让小玉掌管,并将钥匙都交给了她。
过了些日子,忽然沈灵柏的两个仆人逃跑了;又过了些日子,他的一个小僮又逃跑了。刘小玉惊骇叹恨,而灵柏的一颗心都在小玉身上,并不太在意。日子过得很快,算算距解缆之日已有八个多月了,却还未到宜兴。小玉急得不住地催促,灵柏又不甚介意一守着这个妙人儿,他正希望行程越长越好呢。可是有一天他忽然发现:自己的银箱子全都空了,便惊讶地向小玉询问。
小玉却道:“咦,你难道忘记了么?你的仆人偷走了多少多少银子,你的小僮又偷走了多少多少银子,我们每天的柴米油盐菜肴等等又花去了多少多少银子,你生病请医割药花去了多少多少银子,支付船家的费用又是多少多少银子。你仔细算算看,还能剩下多少呢?”
再过了几天,他又发现:衣箱中也都空空如也了,再问小玉,小玉答道:“唉,你怎么不知道呢,既然银子都用完了,不将衣服送进当铺里当几个钱,如何维持开销呢?飞走的银子,难道还能再飞回来么?”
灵柏虽然觉得她的账都算得不大对头,可是由于对她迷恋过甚,昏昏沉沉地也不去细细盘诘。
忽然有一天,船家高兴地说:“宜兴到了!”
沈灵柏便欲上岸,刘小玉却劝阻他道:“你要往哪儿去?家中既已片瓦无存,你打算宿在什么地方呢?再说故里的亲邻们都知道你在外面发了财,听说你回来了,必然纷纷前来向你借贷,你说你的巨资已经耗尽,人家怎么肯相信?你如果再反过来向别人求告,人家又怎会帮助你?”
灵柏苦着脸问:“你说得不错。可是,不上岸又有什么好去处呢?”
小玉道:“让船再往前行七八里,我有个姨母就住在岸边,那儿颇为雅静整洁,你的身子这两天也不大好,不如就在那儿将息些日子吧。妾承蒙你错爱,既然不可能竖贞节牌坊了,也不愿再抱琵琶过别船,我们就像当年那司马相如与卓文君一样结为夫妇,自食其力吧。我的姨母家虽不宽裕,妾自能引针走线,也不至靠借债过日子的。”
灵柏想想自己巨资已尽,阮囊羞涩,只得依了小玉。到了她的姨母家,果然被安置于静室之中,饮食起居,也颇周全。那小玉却经常出外忙碌,而且有时候来与灵柏同寝,有时候则好多日子不回来。灵柏心中虽惊疑万分,嘴上却不敢质问半句,也不敢离开“家门”一步,因为他心中有一点还是很明白的,既已寄人篱下,能安稳度日已属万幸,焉敢多嘴多舌,惹事生非?
忽然有一天,两三个老朋友来看望他。都是在广东时的那几个幕友。沈灵柏惊骇万分地问:“嗨,你们怎么也都回来了?”
话刚出口又觉得不对一他们并不都是江苏人啊。朋友们都笑道:“我们偶然听说沈兄在这儿,这才相约着一起来拜访的啊!”
到最后,灵柏才算明白了:自己乘了一年的船,每天对着个如花似玉的妙人儿,何曾留心过山川景色?何曾过问过行程?而那船家则设下瞒天过海之术,每天扬帆向前行数十里,再掉过头来退数十里,别说没有出浙江、进江苏,还从未离开过广东界面呢。现在自己就住在小玉家中,那个什么“姨母”其实就是小玉的母亲,而船家、舵工等都是小玉的兄弟。
当灵柏得知刘小玉的真名时,更是惊得目瞪口呆:这是名震珠江花舫的一位名妓啊,怪不得有如此“功夫”,将自己这个号称有“金刚罗汉身”的道学先生玩得团团转。唉,不消说,自己的那几个侍仆小童也早被他们收买了,什么失足落水呀,什么船上的老鼠呀、漏雨呀,不就是他们精心设置的圈套罢了,连自己突然患上痢疾,只怕也是他们捣的鬼。然而,自已既已与人家有了苟且之事,就是打官司也不一定能赢,只有自叹晦气了。
唉,退一步说,逛妓院本来就是要付代价的嘛。于是,沈灵柏便与几个朋友一起离开了“小玉”家,又请朋友帮忙,在衙门里谋了个差事,重新过起了幕客的生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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