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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欣欣/文

驶出卡尔帕不久,西藏高原的苍凉就扑面而至。戈壁荒原,居民极少,我们很快就成了路上唯一的车子。

一个军人走上公路,示意我们停车。待他坐进来,我才知他错过了来往于营区的班车。回想起刚才路旁还站着若干男女,大概都是搭车客,只是草民没有军人那么理直气壮罢了。听军人说他当兵已有5年,纳库湖年年都泛滥。湖附近的公路时开时关,根本无法预测。他再次证明了不通的路段只有两公里,人畜可行,汽车却未必。这一带公路信息不通畅,只能走到那里再说。若走不通,那就意味着必须原路返回西姆拉,再从那里至凯龙。如是,我们的行程将推迟一周。

驶近纳库湖时,我们就听到炮声隆隆。悬崖之下,司丕提河波涛汹涌。天不蓝,水不清,周遭皆为黄土,哪里有湖?原来那湖在2000多米的高处,走在这条饱受洪水折磨的路上根本看不到湖景。靠湖有一座同名的村庄,传说那村子因莲花生大士投掷了一块石头而建,当地人膜拜一块印有大士的脚印的岩石。但行程不容我们再作停留了。

炸山清路完毕,跟随着筑路工,我们慢慢地驶上被湖水泡软的公路。车轮贴着路沿,左右扭动着,小心翼翼地躲避着深渊,终于驶过了这最不确定的两公里。

刚刚驶过这段路,待要松下一口气,就见前方正在滑坡。旋涡般的狂风在土坡上卷起碎石泥土,司机无论如何都不肯向前走了。我下车去察看,其他人在后面大喊:“当心!”我踢了踢石头土块,发现还都松软新鲜。前后无人,等待无望,我开始动手将大石块推到山下,其他人也下车帮忙。我们用小石头敲碎土块,砸平土堆,为车子垫出一条路。

纳库之后,我们在Sumdo离开了五号公路,向西而行。这条公路一直向西,穿越拉霍尔-司丕提(Lahual-Spiti)谷地,直到该地区的首府凯龙。从凯龙继续北上,大概需要两天的时间,我们就可以到达拉达克的列城。

Sumdo有个边防检查站,这次没有边防通行证是混不过去了。趁着方便,我进屋侦察了一下,原来这是一人站,堂屋放着两只装满清水的大铁桶,床上堆着被子,那被子显然很久没有洗过了。此地是雨影(RainShadow)带,南亚次大陆季风不至,萨特累季河的支流司丕提河是主要的水源。我们也是在这里进入司丕提区。司丕提就是“地处中央”之意,它是通往拉达克、拉霍尔、库鲁和西藏的南北中枢,谷地从此延伸150公里,一直接到昆祖姆拉山口(KunzumLa)。昆祖姆拉山4950米高,它分割了拉霍尔和司丕提,而罗谭隘口(RohtangPass,4000米)又将拉霍尔–司丕提谷地与印度的其他地区隔开。我注意到,从这里开始,山口名称随之藏化,一些地图特别在“La”标出英文“Pass”。这一带是印度人口最稀少的区域之一,每年只有5-10月可以走陆路,也就是说,这片谷地要与世隔绝长达半年多。

现在我们正行驶在北印度的“佛圈儿“。这一带深受西藏文化影响,人种和建筑风格更加西藏化。沿途200公里,建有十几座藏传佛教的寺院。然而,”佛圈儿“的访客极少,除了太偏远,我觉得一个原因是与佛祖无直接关系。对佛祖有兴趣的游客或去印度的那几处佛教圣地:菩提迦亚、拘尸那和鹿野苑,或者去佛祖出生地尼泊尔的蓝毗尼。那些对藏文化有兴趣的游客又更偏爱拉达克。

路旁可见转经塔,小店里挂着印有活佛像的挂历。但看上去,每个村庄与荒野一样的贫瘠,根本不可能提供食宿。直到靠近塔布村,绿树和人才多了起来。村里有小饭店,也能住宿,看来还是古寺带来了生机。

塔布古寺都是泥砖的,中国称之为“干打垒”。虽然占地大约一英亩,内有九座佛塔,一座平顶的主殿,但建得矮小,且与山同色,远看分不出彼此。近看,建筑造型浑圆笨拙,极为简单,一派天老地荒的纯粹。寺前的平台上,一群藏人正在歌舞。

就地形而言,塔布寺夹在高山悬崖之下,既不高远开阔也不吉祥。当地非常贫瘠,之所以建寺,是因穆斯林进犯,通商路不得不改道至此,而西藏宗教机构历来与贸易关系密切。近代中印边境局势紧张,直到1990年代,这一地区才对外开放。消失的王朝,密宗,长久的对外封闭以及不知名的语言,都为古寺涂上些许神秘的色彩。

据考证,塔布之名并非藏语,至今不知是什么语。该寺院大约建于公元996年,据信建寺人是仁青藏布(RinchenZangpo)。除了塔布寺,他还在西藏西部建立了100多所寺院,其中包括尼泊尔的仁钦林寺。在佛教历史上,正是仁青藏布将梵文佛教文本翻译成藏文,使佛教得以在西藏传播。仁青藏布是当时藏王的叔叔,那个王室是古格王朝的后代,该王朝曾于吐蕃之后雄踞藏西达600年,其后突然衰落。

在喇嘛带领下,我们进寺参观。古寺院的内部格局与西藏的完全相同,只是没有西藏知名寺院中拥挤的信众。坐垫整齐地排放两边,法器肃穆。酥油味弥漫于坛场,经幡微动却不见人来。寺里的壁画更具中亚风格,某些壁画的神态相当活泼,愉悦多于神圣。与沿途的其他寺院一样,这里也不能拍照。喇嘛的英语口音极重,完全不知所云。我只好买本书来读。从书中得知,一些欧洲藏学家曾多次到此考察,考察结果之一,是主殿入口处的那尊雕像是当地女头人,与佛教无关,显然她因极具影响力而被后人神化。

塔布寺是印度最古老且一直使用的泥砖佛寺,因壁画而被称为喜马拉雅的阿旃陀。不过那称呼真是过誉了,塔布壁画根本无法与阿旃陀壁画相比!阿旃陀石窟位于马哈拉施特拉邦,在公元7世纪,那个地方属于摩诃剌仑国。玄奘和尚曾到访那里,并在《大唐西域记》中提到阿旃陀的阿折罗石窟。虽然他是第一个提及阿旃陀的非印度人,但在公元前两个世纪,人们已经在阿旃陀的石壁上开凿洞穴了。在差不多的时间里,印度北方阿富汗的巴米扬峭壁上,艺术家们也在雕刻三尊巨大的佛像。

2005年圣诞前夜,我到访阿旃陀。石窟中没有灯,借着手电光束,我看到一方方藻井,一幅又一幅壁画。那些壁画有凡人、王宫贵族,有半人半鸟的神灵,有棕榈树,猴子,还有佛祖的一生。在佛祖拈花微笑的壁画上,艺术家竟然画出闪亮的金色和半透明的蓝色,而所有的颜料都取自天然。虽然过去了1500年,壁画也有残破,但佛祖的微笑不仅是安穆慈悲,还有一种星空般的神秘。我还记得,黑暗中,一个西方人说:“东方的蒙娜丽莎!”虽然是赞誉,但我当时恨不得反驳他的无知。

喇嘛带我们走出寺院,他指着周围的山说:那上面的洞穴都是佛教徒的修行地。这里非常干燥,不知历史上有没有那种自我木乃伊的修行僧人。在纳库时,我们听说附近崇拜一个自我木乃伊的喇嘛,那人在几千年前坐化而去,当地的高寒沙漠气候保存了他的遗体。大概1970年代,印军在那里筑路发现了他,从此成为膜拜景点。我素来对古尸没兴趣,即便是保存了头发和牙齿的木乃伊。

寺前,歌舞聚会的人群早已散去,只余两人在平台上打坐。一片寂静,打坐者和我之间,似乎隔着几个世纪。

我们到村里喝茶。茶店门口,一只小狗耷拉着耳朵蹲着乞食。久不见人来,它就跑进店内。茶馆里养着一只大狗,小狗一入门,大狗立刻就去撵。撵得凶猛,小狗叫声甚悲。这里的茶由酥油、大麦混合而成的咸茶,Daksh和查理都喝不惯酥油茶,另点了英国茶。我觉得他们挺傻的,在高寒地区喝酥油茶最熨帖了。听店主说,这里每户居民都养牛羊,那些类似吊脚楼的房子下层就是牲口棚,所有食材都是当地产出。这里炒菜也用酥油,炒过的菜加水熬汤,然后把面团放汤里煮。如果是猫耳朵,我想会很好吃的,但包子大小的面团嘛,不如烙饼就菜汤。

酥油茶快喝完时,就见走来一西方人。这人穿件旧雪衣,满面风霜。一进屋,他就用英语大声对店主喊着:“还是昨天的那个菜。”一会儿菜端上来了,原来他点的是炒面和西红柿汤。我过去和他聊天,他说来自芝加哥,每年夏天都来这里。“在这里做什么?”他答:“教小学。”随即补充道:“我学的英文藏文和印地语,在这里比在芝加哥更能派上用场。”在亚州或南美旅行,有时会遇到欧美人士。但在这样偏僻的地区,外籍人士还是不多见。这些人一般无家室,即使有也多娶外族女子。其所学所爱甚偏,在主流社会不得意。若不能在大学或科研机构任职,且不打算从事体力劳动,他们往往会选择出走远方。即使是欧美比较贫穷的人士比当地人还是富裕,同行的查理不也是这样吗?

晚上到达卡匝(Kaza)村,旅店的老板是藏人。从饭厅里的全家合影上看,这家的女人长相精致,衣着现代,我不禁想起很久以前看过的西藏贵族女人的照片。男主人的英语很流利,待人接物带有某种骄傲。他见我是汉人,虽然没说什么,但我能觉察出神态的微妙变化。后来聊得多了,他才热情起来。后来我们去达拉萨拉,Daksh嘱咐我:“如有人问你从哪里来,你就说日本。”我听了大笑:“你根本分不出中国人和日本人。”

点菜时,我看到菜牌上的“MoMo”,立刻想起在萨拉汗时就看到这个菜名了。店主解释说:“MoMo就是面里包馅。”那不就是包子或饺子吗?估计“MoMo”是汉语读音。因这一路都在食素,我问有没有肉馅?店主为难地说:“你还是点素馅的吧,菜是自己地里的,馍馍是现包的,要一刻钟才能上桌。”在塔布之前,我们也曾停于路边小店,可是苍蝇的阵容太过强大,我只买了西红柿,但那西红柿味道极好,想必这里的蔬菜也鲜美。

先上来的是面片儿汤,汤锅足有小脸盆那么大。汤很热,面片也劲道儿,还放了辣子。我把脸埋在汤盆里,稀里哗拉地喝着,不禁想起小时候喝过的面片儿汤。

面片儿汤喝完,主人端上一个木头蒸笼。打开一看原来是蒸饺,热腾腾的,胖胖的,半透明地躺在里面。叉起一个,迫不及待地咬一口,虽是素馅,却非常鲜美,味蕾顿时苏醒过来,这是我到印度之后吃得最舒服的一顿饭,

Yummy!

(作者现居美国亚特兰大。主要作品《恒河:从今世流向来生》、《此一去万水千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