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娜开着车走在路上。

路两旁是黑黝黝的玉米地,一人高的植株,浓密茂盛。

这是通往小营庄的路,周围很安静,深夜的村路没有一个人影。

她把音响开到最大,心情看起来不错。

后边一辆出租车超过了她,没有打转向灯,也没按喇叭,蹭的一声就从她旁边擦了过去。

梅娜被吓了一跳,她踩了一脚刹车,嘴里骂着,神经病。

那是一辆破旧的出租车,车身上都是泥巴,在夜色中,像蛇一样摇晃着开远了。

梅娜一边埋怨着出租车司机,一边给杭朋泽打了个电话。

“宝贝,你到哪儿了?”听筒里传来杭朋泽宠溺的声音。

“还在路上呢。干嘛非要去老家碰面,那么远。”梅娜扁扁嘴。

“安全嘛。好了好了,来了我好好补偿你。”

“那件事怎么样了?”

“放心,我尽快处理好。”

“好吧。”

“路上慢点,爱你哦。”

电话挂断了。

梅娜叹口气,脸上的表情有些失落。

月亮藏进了云彩里,乡下的小路,又黑又深邃。

一个拐弯后,刚才那辆出租车悄无声息的停在路中央,没有任何警示和灯光,像一辆幽灵车。

梅娜猛打了两把方向才没撞上它。

“要死了。”梅娜在车上猛按喇叭,没人回应。

路边上蹲着一个男人正在抽烟,手里红色的烟头在夜色里一明一暗。

“怎么回事?车坏了?”梅娜摇下车窗,有点不耐烦。

“撞人了……”那男人一口外地口音,不知是不是夜色太凉,男人的声音有些发抖。

梅娜下车去看,出租车前头还有一辆白色小轿车,此刻两辆车亲密无间,像个连体婴。

白色轿车损毁严重,里头隐约能看见一个穿着红衣服的女人,也可能是其他颜色的衣服,只是被血染红了。

“报警了吗?”梅娜匆匆别开目光,她不敢细看,那血的颜色太过绚烂刺眼。

“俺手机……撞……撞坏了。”男人支支吾吾。

“我来报警。”梅娜掏出手机,在键盘上按下110。

男人忽然拉住了她,眼睛里是满是祈求。

梅娜闻到一阵酒气。

“俺……俺这车是私人的,没有保险,而且她也活不成了。这……死人总比活人赔钱少……”男人说得急,眼泪都快要出来了。

“你这是杀人!”梅娜推开司机,眼角余光却又瞥见车里的女人。

女人伤得很重,方向盘顶着她的胸口,安全气囊没有弹出来,她被困在铁皮壳子里,脸上插着碎玻璃。

虽然被撞得一塌糊涂,面色也因失血变得惨白,但她还活着,眼皮抖着,想要睁开。

梅娜看了看眼前憨厚焦急的司机,又看了看半死不活的女人。犹豫了片刻,她摁灭了手机。

“我就当没看见,你自求多福吧。”梅娜对司机说道,匆匆回到了车上。

她把车掉了个头,消失在夜色中。

她不报警,才不是同情那个喝了酒的司机。

车里那个女人梅娜认识,虽然是只在杭朋泽的手机里看过几次,但还是一眼就认出了她。

坐出租撞到人,她下车准备报警,看清受害人后她却另有想法。

她叫翩然,是杭朋泽的妻子。

而梅娜是杭朋泽的情人。

梅娜是在自己的婚礼上认识了杭朋泽,在和老公蒙辰新婚一个月后,她就和杭朋泽滚到了一张床上。

这段地下恋情维持了半年之久,宾馆的双人床上,杭朋泽抚摸着梅娜的长发说:“我一定会离婚娶你。”

杭朋泽是个说话算数的男人,他回家就对妻子翩然提出了离婚,翩然一哭二闹三上吊,拉着双方父母软硬兼施,死活不肯离婚。

杭朋泽已经铁了心,干脆和翩然分居,搬出来自己租房子住,这倒也省去了宾馆的钱。

翩然去找过杭朋泽几次,又打又闹,几乎要闹到报警。

这个女人难缠得很,明知道杭朋泽不爱她了,还死也不肯离婚,现在好了,死了就不用再纠结离不离婚了。

梅娜甩甩头不去想一身血的翩然,她轻踩油门,特意加快了速度。她怕翩然的电话比自己先到,那样她的旅游计划就泡汤了。

这次梅娜去找杭朋泽,是两人要去外省旅游,杭朋泽特意约在自己老家的旧房子见面,是为了让梅娜看看自己小时候的家。

一路太平无事。

杭朋泽在门口等着梅娜,他有一身结实的肌肉,笑起来很温暖。

梅娜带着一身夜里的潮气扑进他怀里。

“冷不冷?小傻瓜。”

“不冷,我要去厕所。手机没电了,你的借我用一下。”

梅娜匆忙跑进厕所,然后把杭朋泽的手机泡到马桶里。

手机很快黑了屏。

翩然,既然你都死了,就别再阻止我和朋泽了。

从厕所出来的梅娜委屈巴巴的,目光楚楚可怜。

“对不起。”

“你怎么赔我?”杭朋泽坏笑着,依然一脸宠溺。

“旅游回来我买新的还你。”

“不够哦!”

“那要怎么……唔……”

屋外清风冷月,屋里烈火干柴。

杭朋泽没有责备梅娜,只不过手机坏了不能打游戏让他感到郁闷。

梅娜踏踏实实地去旅游。

大海蔚蓝色,天空明净得像一片玻璃,沙滩上的沙粒发射着细微的光,海天相接处飞过一群海鸥,被夕阳镀上了一层金红。

杭朋泽一手拿着梅娜最爱的梅子果汁,一手给梅娜拍照,碧海金沙做衬托,窈窕女子风情万种。

梅娜玩得很满足,美中不足的是昨晚的噩梦。

梦里的翩然浑身是血,面容可怖,她在大海里浮沉,抓住正在游泳的梅娜的脚踝,说:“你为什么见死不救?”

梅娜猛的惊醒,身边的杭朋泽睡得正酣。

旅游结束后各自回家,梅娜刚到家就接到了杭朋泽的电话,他说了翩然的死讯,说这几天不方便联系,他要处理后事。

不知为什么,梅娜从电话里没听出解脱,反而听出一种悲伤。

他还爱她?

丈夫蒙辰回家时梅娜刚洗过澡,他把文件放在客厅的桌子上。

“团队旅游开心吗?”

“嗯。”

“自己开车去,累坏了吧。”

“哦。”梅娜含糊地回答。

她倒头睡在床上,客厅里响起机械的键盘声。

她给杭朋泽发去微信:晚安。

她又做噩梦了,还是翩然。

梅娜家里的车坏了,丈夫开去了修理厂,梅娜上下班开始坐公交车。

这天夜里她加班有点晚,公交已经停运了。

梅娜随手招了个的士。

司机是个女的,戴着鸭舌帽,到了小区下车付钱的时候,梅娜要抹零,司机不同意,纠缠了一会,司机说:“你就当可怜我。”

说着撩起衣服,肚子上一道道伤疤像蛇一样,梅娜感到一阵反胃。

路灯的光线打在帽檐上,在司机脸上投下一道阴影,司机的眼睛隐在黑暗里。不知道为什么,梅娜觉得这张脸像极了翩然。

她扔下钱匆匆离开,司机的脸在阴影下看不真切,她盯着离开的梅娜,目光冷冰冰的。

梅娜心有余悸地走着,再过一条马路就到家了,街对面的信号灯闪烁成红色,梅娜没有注意。

她闯进了车流里,车辆擦着她身体呼啸而过,大灯刺眼,喇叭刺耳。

尖锐的刹车声响起,随后传来司机的叫骂。

汽车停在离梅娜半米的位置。

这是梅娜离死最近的距离。

她失魂落魄地跑回家,丈夫还在加班,门口放粉色拖鞋的位置今天空空如也。

她回想着刚才那个司机的脸,惨白色,鬼气森森。像极了那天在车里半死不活的翩然。

梅娜手抖着,安慰自己工作太累,是幻觉,然后去厨房想拿杯冰饮料压惊。

奇怪,平时满满当当的冰箱,今天怎么只有几个土豆萝卜?她翻了翻,发现最里层还有一坨红彤彤的东西,用保鲜膜一层一层的裹着。

梅娜闻着这又腥又腻的味道,突然想起车祸里的翩然,翩然抵在方向盘上的胸口,也是这样红彤彤,血淋淋的。

她跑去卫生间吐了。

卫生间地面有一层水,又湿又滑,梅娜赤着脚踩上去,差点滑倒。

梅娜剧烈地呕吐着。

门口传来开门声,梅娜的丈夫蒙辰回来了。

他给梅娜递过一杯水,顺带轻轻拍着她的后背。

“是不是吃坏东西了?好点吗?”

“别碰我!你怎么买那么恶心的东西!”梅娜生气地吼。

这下把蒙辰说懵了,他无辜地看着梅娜。

梅娜拉蒙辰去对峙,厨房里,两把香蕉和一颗红苹果静静地躺在案板上。

金黄和暗红,果实很新鲜,散发出阵阵果香。

梅娜张张嘴,却说不出话来。

“梅娜,你是不是工作太累了?”

“大概吧。”

梅娜赖在沙发上不敢去睡觉,她害怕又做关于翩然的噩梦。

百无聊赖地打开电视,新闻上正播放一起前几天的车祸,虽然照片上打着马赛克,但梅娜还是一眼就看出来是翩然。

翩然翩然,你都死了,就别再缠着我了。

梅娜换了一个肥皂剧。

剧情老套狗血,演员生硬浮夸。

梅娜打了个哈欠。

她扭头想看看老公的工作做完没,却看到满脸碎玻璃的翩然,她坐在蒙辰的位置,手里寒光闪烁,是一把水果刀。

她冷冷地说:“梅娜,你为什么见死不救?”

梅娜大喊起来,喉咙却像被堵住了,发不出一点声音,眼看着翩然的刀子越来越近,她猛的一挣扎,醒了。

原来是梦,梅娜长出一口气,扭头看蒙辰,正拿着削好的苹果递给她。

电视剧也到了结局,男主角抛妻弃子,和自己的真爱在白头偕老。

梅娜抓起桌上的水猛灌几口。

她跑去阳台透气,月光阴暗,一颗星星也看不到。

她掏出手机打给杭朋泽。

电话响了很久才被接起,杭朋泽的声音听起来很疲惫,他应付了梅娜几句便匆匆挂断。

梅娜有点失落。

夜里12点时梅娜的微信语音响了,是杭朋泽。她扭头看看熟睡的蒙辰,跑到阳台接起语音。

杭朋泽还是疲惫,声音有些沙哑,他说想梅娜了。

梅娜听着,心里泛起了暖意。

他说:“等翩然的事情处理完了,我们的好日子就来了。”

梅娜嘴角上扬,轻轻笑起来。

挂断语音电话后,杭朋泽随后又发来文字:“你别想抢走我的丈夫。”

梅娜背后一凉。

再打过去,提示正在通话中。

梅娜以为是杭朋泽的恶作剧。可又转念一想,怎么会有人拿自己刚死的妻子开玩笑?

床上的蒙辰翻了个身,梅娜怕吵醒他,只好按灭手机,满腹心事的睡下。

第二天清早,梅娜打开和杭朋泽的聊天框,聊天记录停留在那条语音通话上,那行刺眼的文字,不见了。

昨天晚上,是幻觉吗?

蒙辰已经去上班了,桌上有做好的早饭。

梅娜匆匆喝了杯牛奶。

公司里,梅娜一天都恍恍惚惚的,像个摇摆的不倒翁,却又异常敏感,邻座的同事拍拍她的肩膀借一支笔,都把她吓出一身汗来。

好容易熬到下班,梅娜打开家门,闻到一股饭菜的香气。

真是难得,蒙辰竟然没有加班。

她吃着最爱的红烧鱼,看着眼前这个新婚半年的男人,有那么一个瞬间,她忽然觉得亏欠丈夫。

“吃太饱了。难得今天没有工作,我们下去散散步。”蒙辰一边洗碗一边说。

“好。”梅娜也答应得干脆。

“走吧,饭后百步走。”

“我换一下鞋子。”

“别换了,穿拖鞋吧,就在楼下溜达溜达。”

夜晚的月色很明亮,星星像一把一把的碎玻璃洒在天空。

丈夫带着梅娜走到一条街,街道很窄,也很长。路灯昏暗,蛾子撞击着发黄的灯泡。

前面有一盏坏了的路灯,路灯下有一家殡葬用品店,殡葬店门口直挺挺地站着一个女人,背对着梅娜,正低声絮絮地说着什么。

店里没有一个人影。

夫妻俩买了些水果,回来时,远远地看到那女人还站在那。

梅娜觉得碰到了神经病。

蒙辰有些尿急,他跑去墙角方便,他让梅娜先走,自己一会去追。

梅娜独自经过那古怪女人的身边。这回她听清了那女人在说什么:“没人给我烧纸钱,谁借我点钱买纸钱啊。”

梅娜听得头皮发麻,她加快脚步快速经过,这时候店门口的女人突然转过头来,惨白的脸上插着几块参差的碎玻璃,是翩然!

梅娜的瞳孔猛烈的收缩,她拔腿就跑,手里的梨子散了一地。

跑出街口,迎头撞上了丈夫,梅娜蜷缩在蒙辰怀里瑟瑟发抖。

“怎么了,脸色这么难看?”

梅娜支吾说:“殡葬用品店有点古怪。”

没想到丈夫点点头,说:“是挺古怪的,大晚上在门口立个纸人,谁看见不瘆得慌。”

纸人?

梅娜回头看,哪有什么翩然,只有一个纸人直挺挺地站在那!

她双脚发软,一步一抖地走回家。

一阵风刮过来,殡葬店的花圈哗啦啦响,纸人在风中摇摇欲坠,风吹走了地上的黑色垃圾袋,露出来一个没有井盖的下水道。

一只野狗急吼吼地跑过来,踩到了地上的梨子,梨子咕噜噜地滚了进去。

夜里又是连绵的噩梦。

翩然死了,可是她的灵魂似乎得到了永生。

她死后缠着梅娜,就像她生前缠着杭朋泽一样。

梅娜休假了。

工作上连续不断的错误终于让上司黑了脸,他对梅娜说:“你回去调整一下状态再来上班。”

也算是难得的清闲,这边杭朋泽也处理完了翩然的丧事,又满血复活了,他约梅娜出来,总统套房里,小别胜新婚。

梅娜几日的阴霾一扫而空。

缠绵过后,梅娜去洗澡,杭朋泽在窗户边上点了一颗烟,开了一局游戏。

洗完澡的梅娜从背后揽住他,沐浴乳的味道让人心旌摇曳。

杭朋泽递给她一杯水。

卫生间又传来莲蓬头的洒水声,哗啦哗啦响,苍白的灯光下,这个声音显得尤其突兀。

梅娜的身子有些发僵。

“你没关水吗?”杭朋泽听着这莫名其妙的水声。

“我关了呀。”梅娜记得自己关好了,可是声音还是发虚。

“可能是坏了吧,我去看看。”

杭朋泽走到里面叫她,“梅娜你来一下。”

梅娜走过去。

“你受伤了?”

“没有。”

“来大姨妈了?”

“没有。”

“地上怎么有红色的,像血一样。”

“啊?”

“还有地上这碎玻璃怎么回事?你打碎东西了?”

“没有啊,我洗的时候浴室干干净……”

梅娜忽然停住了,她看着地上的碎玻璃,有网一样的纹路,很厚,这不是普通的玻璃,是钢化玻璃。

钢化玻璃?翩然出车祸后脸上插的玻璃不就是钢化玻璃吗!

梅娜双腿一软,扑通一声跪在地上。

她解释说自己低血糖。

夜里,她枕着杭朋泽的胳膊,想告诉他自己最近遇见的怪事,又怕说漏嘴自己对翩然见死不救。

她看着杭朋泽的眼睛,眼神温柔如水,梅娜把嘴边的话咽了下去。

杭朋泽揉着梅娜的头发,在她额头印上一吻。

“最近事情太多,结婚的事,再缓缓吧。”

梅娜点点头。

今晚没有月亮,风也很放肆。

梅娜被冻醒了,她发现窗户大开着,风把窗帘鼓起来,里面像藏了一个魔鬼。

梅娜起身去关窗户。

这时她感觉身后有动静,扭头一看,发现床上跪着一个女人,披着头发,面对着杭朋泽,胳膊一上一下挥动着。

哪儿来的女人?

梅娜走进了再看,这一眼,让她魂飞魄散。

是死去的翩然,此刻她拿着刀,正一下一下地扎进杭朋泽的身体,脸上和身上都溅满了血。

她似乎感觉到有人在看她,猛的转过头来,看到了梅娜,她咧开嘴,嘿嘿地冷笑起来。

梅娜扑通一声坐在地上,巨大的恐惧几乎要冲破她的心脏。

杭朋泽在血泊中呻吟,他的眼睛死死地盯着梅娜。他说:“快跑!”

梅娜挣扎着爬起,却发现门怎么也打不开,风从窗口灌进来,屋子里的血腥味浓郁,像化不开的固体。

她又跑去窗边,脚下一滑,头不偏不倚地撞上了柜子。

梅娜软绵绵地晕倒了。

醒来时天色大亮,梅娜浑身酸痛,头更是痛得厉害,而杭朋泽正好端端的睡在一边。

她快崩溃了。

回家看见屋里乌烟瘴气的,一股子香灰味。

丈夫拉过梅娜,低声解释说自己工作不顺,清了道士来做法驱邪。

“朋友介绍来的,很便宜。”蒙辰憨憨的。

梅娜点点头,绕过道士走进卧室。没想到道士看到梅娜,忽然脸色大变,直呼凶煞附体。

梅娜像被施了定身法一样,怎么也挪不开脚。

她等着道士的下文。

道士又是摇头又是叹气,一句也不再多说,匆匆离开。

梅娜看着道士的背影,向蒙辰要了名片。

她偷偷地去找了道士。

灰黄色的符纸折成三角形,被红线穿了,轻薄小巧。

道士说:“这符须戴满一个月,不可取下,不可沾水,一个月内小心行事,方可化险为夷。”

重金买下,梅娜抚摸着胸前这个轻飘飘的符纸,心里稍稍安稳了些。

符纸似乎起了效,一连几天,梅娜都相安无事,这天下午,她接到了一个陌生男人的电话。

男人操着一口外地口音,声音有些颤抖。

梅娜听出来是那个肇事司机。

“你怎么会有我电话?”

“你车上有挪车电话,那天俺记下了。”

“你找我什么事?”

“有些事电话里说不明白,咱们见个面吧。”

公园里,司机介绍说自己姓别,梅娜介绍说自己姓蒙。

别师傅面色灰白,双眼通红,青色的黑眼圈里是掩不住的疲惫。

他说他一直睡不好,夜里总是噩梦连连,梦里是惨烈的车祸和血腥的死人。

白天更是吓人,那个死了的女人好像活了一样,总是出现在他的生活里。

梅娜听着别师傅诉说,强装镇定。

他的经历,和梅娜一模一样。

是翩然来复仇了吗?

别师傅提出要和梅娜去烧些纸钱。

“别师傅,你自己去好了,为什么找我?”

“因为那个女人说,她不会放过我们的。”

梅娜吸一口凉气。

死掉的翩然和活着的翩然一样执拗。

梅娜和别师傅是傍晚去的,黄昏时分,天色明暗交织。

梅娜买了很多纸钱,她想给自己买个心安。

别师傅的打火机却坏了。

他从车里找出四五个打火机,每个打火机点燃后扑的一下就灭了,仿佛旁边有只鬼在吹气。

梅娜拿出自己准备的火机,万幸,是好的。

火苗绿莹莹的,映得司机的脸色不像活人。

纸钱燃烧过后在地上留下了小小的灰烬,像一堆骨灰。

俩人怀着心事回到车上,别师傅递给她一瓶水。

回来路上经过一个小村庄,别师傅下车方便,突然村子里窜出一个人影,拉开车门抢了梅娜的包。

梅娜一时没反应过来。等她反应过来,已经追了小偷一条街了。

这可是法治社会,就这样明抢吗?

乡间的小路黑乎乎的,人影灵活得七拐八拐,下一个拐角处,人影不见了。

像墨融进了夜色里。

梅娜脚下一滑摔进灌木丛中,再看面前,是一片水塘,再多跑半米就会掉进去。

天上没有月亮,水塘也黑乎乎的,看起来似乎深不见底。

梅娜身上一阵一阵的冷汗。

她根本不会游泳。如果掉下去,第二天她就会像死鱼一样浮起来。

她也不知道自己哪儿来的勇气在夜里去追一个偷包贼。

风呜呜刮着,有点凉。

回到大路上,别师傅的车不见了。

幸好梅娜的手机是随身装在口袋里的。

她打给别师傅,无人接听。

这下,梅娜不知道是报警还是打给蒙辰。

想了想,给杭朋泽拨了过去。

梅娜随便找了个理由敷衍,心不在焉的,杭朋泽也没有细问,他开着车,看起来也是心事重重。

一路无话。

第二天中午,梅娜的电话响了。

又是别师傅。

梅娜刚要指责他昨天丢下自己,那边却传来了别师傅低沉的啜泣声。

“她不肯放过俺啊……俺……俺撑不住了。蒙小姐。你保重!”

一阵急促的风声过后是一声巨响,好像有什么东西摔下来。

别师傅的电话戛然而止。

梅娜吓得把手机扔在床上,她捂住胸口,一阵钝痛。

别师傅是跳楼了吗?

梅娜整个下午坐立难安,到了晚上她终于鼓起勇气打给别师傅。

她想确定别师傅是不是还活着。

电话是一个女人接的,她自称是别师傅的妻子。

“别师傅呢?”

“你是谁?”

“一个朋友。”

“打车的吧。”

“嗯……算是。”

“老别上个星期出车祸死了。”

“什么?!”梅娜感到毛骨悚然。

“赶上倒霉,那天他喝了点酒,不知道怎么就……唉!”

“不可能,我昨天还见到他了。”

对方忽然沉默了,手机里只剩刺啦刺啦的杂音。

“你,你不是见鬼了吧?”

电话挂断了,梅娜的心脏跟着猛的一收缩。她放下手机,感觉自己身上一点力气都没有,仿佛全身的骨头都被抽走了。

昨晚的别师傅到底是人是鬼?

她给杭朋泽打去电话,借着关心的由头问那晚的车祸。得到的结论是,翩然和出租车司机两个人当场死亡。

梅娜快疯了。

她喝下一整杯热水,浑身还是冷得发抖,她像一个雪天落在水里的人,周围是冰凉的水,岸上是白茫茫的雪。

没有人来救她。

蒙辰回家看着脸色煞白的妻子,他眼里闪过一丝心疼,为了多挣些钱,蒙辰在结婚后对梅娜少了很多陪伴。

他给妻子热了一杯牛奶。

蒙辰决定带梅娜出门看看风景,散散心,临市的山,高而且陡峭,风景宜人,树木丛生,一片和谐悦目的碧绿。

丈夫买了一个星期后的票。

出发前梅娜去找了杭朋泽,俩个人喝了红酒,酒精让身体更敏感。

生命大和谐后她向杭朋泽说了这几天的怪事,路边的纸人,冰箱里的肋骨,还有那个诡异的出租车司机。

当然,她隐瞒了对翩然的见死不救。

梅娜轻声细语地说着,依偎在杭朋泽怀里的身体微微发抖。

说完她长出一口气,仿佛卸下了压在心口的巨石。

杭朋泽听完后许久没有说话,他定定地看着天花板,脸上的表情捉摸不透。

终于,他点燃一颗烟,说:“我以为只有我遇到了。”

“什么?”梅娜不可置信地坐了起来,浓密的黑发披散在胸前。

“翩然死后,我一直做噩梦,白天还总是能看见她的影子,每次回家,家里的东西好像都移了位置。”

杭朋泽掐灭烟,神情恍惚。

“我觉得,翩然还活着。”

杭朋泽的话让梅娜脊背发凉。

“朋泽……”梅娜抱紧了他,像溺水的人抓住了一块浮冰。

她终于不是一个人在水里漂浮了。

“可是,是我亲手签的死亡证明,亲手领回来的骨灰……”

“别说了朋泽,我害怕。”

夜很静,虫鸣声若有似无。

两个灵魂在夜里依偎着互相取暖。

看来翩然不放过的人,不仅仅只有梅娜。

第二天醒来已经是下午了,梅娜匆匆洗漱,她一边化妆一边安慰杭朋泽,让他别有太多负担,别乱想,这些诡异的事情可能只是巧合。

杭朋泽顶着一头乱发,睡眼惺忪,像看怪物一样看着梅娜。

“你胡说什么呢?”

“你忘了?昨天晚上你还说感觉翩然还活着……”

“昨晚?翩然?你做噩梦了吧?昨晚做完你说很累就睡了,我打游戏打到凌晨三点,你在旁边睡得跟小猪一样。”

“啊?”梅娜有些眩晕。

“我翻游戏记录给你看嘛。”

游戏记录里,从夜里11点到凌晨三点多,游戏排得满满当当,确实是没有一点空闲。

梅娜想吐。

她觉得昨晚抓住的那块浮冰此刻变成了水,湿冷滑腻,足以溺死自己。

梅娜打的回家,出租车司机戴着口罩,捂得很严实,梅娜看了看他的后脑勺,没有头发,是个男的。

“小姐,这是我名片,以后打这个电话。”司机很热情。

梅娜接名片瞟了一眼,觉得这个号码有些熟悉。

她眯起眼睛盯着卡片上的名字。

别浩然。

别姓本来就少见,而且还是出租车司机。

她从口袋掏出手机摁亮,通讯录里,别师傅的电话和名片上的电话一模一样!

梅娜几乎喘不过气,她感觉有人在她心脏上撒了一把碎玻璃。

“姑娘,我看你脸色不好,喝点水吧。”

司机递过一瓶水,嘴里说的是字正腔圆的普通话。

你不是死了吗?

你不是死了吗?

你不是死了吗?

梅娜在心里大声喊着,血液里的恐惧呼啸而过。

她抿了一口水,努力让自己看起来很平静。

“别师傅,你这车……是不是出过事故?”

“没有啊。”司机笑了笑,“就上个星期,剐蹭了一下。哈哈,疲劳驾驶。”

梅娜感觉有人在自己洒满碎玻璃的心脏上捏了一把。

她死死咬着嘴唇才控制住脑中巨大的眩晕感。

“你妻子说你已经……”

“妻子?我光棍汉一个,哪儿来的妻子?”

“那……那你,你认识我吗?”

红绿灯路口,司机回头仔细地端详着梅娜,黑色的瞳孔倒映出梅娜的影子。

“不认识。”司机摇摇头,一脸木然。

“停车!我要下车!停车!!”梅娜歇斯底里地嚎叫起来。

车子停在路边,梅娜扔下钱就走,司机却摇下车窗喊她。

“姑娘,你的东西。”

司机递给梅娜她喝过的水还有找她的钱。

梅娜看看周围,暮色四合,人来人往。

钱拿到手的那刻,司机嘿嘿一笑,说:“梅小姐,谢谢你的见死不救!”

司机一边说一边摘下了口罩。

梅娜捂着心口喘不过气来,他正是在车祸中丧生的别师傅!!!

再看手里,花花绿绿的,都是十亿百亿的冥币!

梅娜大叫一声跑开了。

她在人群里穿梭,像一只小鼠穿过鱼群,灰黑色的皮毛隐藏在银白色的鳞片中。格格不入。

他们是不同的物种,他们也听不懂彼此的内心。

她坐在熙熙攘攘的广场上,盯着头顶的乌云漂来她的城市,笼罩在她的头顶。

梅娜走回家,疲惫地把自己甩在沙发上。

她回想着翩然死后的发生的一切,窒息感扑面而来,所有的古怪,所有的诡异让她几近疯狂。

然而最重要的,是她经历的这一切,都不会有人相信!

梅娜喝下桌上的一杯水,又做了几个深呼吸,心情稍微平复了些。

这时她才注意到卫生间有水流声。

丈夫这么早就下班了?

怎么不开灯?

梅娜打开灯,屋里霎时明亮起来。

“蒙辰?”梅娜敲了敲浴室的门。

没人回应。

她打开门,里头空空如也。

淋浴头大开着,洗手池里泡着丈夫的衬衫。

“这么粗心。”梅娜说了一句,顺手关上莲蓬头。

卧室里却传来了声音,很短促,有些沉闷。

梅娜走进去,阳台门大开着,被子里鼓鼓囊囊的,似乎藏着一个人。

“蒙辰?是你吗?”她试探着叫丈夫的名字,依然是没人回应。

“蒙辰!”梅娜一把掀开被子,里头是一堆衣服,裤腿挨着领口,像一个被肢解的人。

虚惊一场。

梅娜洗了衬衫去阳台晾好。

阳台的灯坏了,忽闪忽闪的。

这里,梅娜又看到了丈夫。

阳台角落里的蒙辰穿着一件黑色风衣,他背对着梅娜,好像在坐着低头看书。

“蒙辰?是你吗?你在这儿……干什么?”

梅娜犹豫着伸出手,想要搭上丈夫的肩。

就在这时,梅娜的手机响了。

来电显示是蒙辰,这两个字在忽闪的灯光下分外刺眼。

梅娜感觉自己的身体被劈成了两半。

“喂?”梅娜哆嗦着接了。

“梅娜,我今天加班,要晚点回家,你自己做饭吃啊。”

“好。”

梅娜的眼睛开始控制不住地流泪,那是一种原始的,发自内心的恐惧。

丈夫挂断了电话。

梅娜终于哭出了声,声音越来越大,然后坐在地上哀嚎,像夜里的鬼。

“你到底是谁?你到底要干什么!!!”

“为什么不肯放过我,为什么??!!”

黑色风衣沉默着,一动不动。

仿佛没有生命。

衣架上的衬衫滴下一滴水,落在梅娜的眉心处。

一阵风刮过,吹开了风衣的一角。

闪烁的灯光下,梅娜看见一只毛茸茸的胳膊。

是蒙辰买给梅娜的玩具熊。

“啊!!”梅娜撕扯着头发,半边脸在哭,半边脸在笑。

她抹抹眼泪,发狂一般把玩具熊从窗户扔了出去。

熊身上的拉链挂住了脖子上的红绳,护身符像个死去的蝴蝶飘走了。

灰黄色的纸落在阳台外突出的一块墙沿儿上。

梅娜踮起脚去够,只差一点点。

她又用力探出身子,栏杆发出刺耳的吱嘎声。

手指触到符纸的那一刻,阳台的栏杆应声而断。

扑通。

长发在夜色里飞舞,鲜血在雨水中蔓延。

梅娜死了,后脑勺摔了一个血淋淋的窟窿。

打伞的路人报了警,丈夫在回家的路上接到了警察的电话。

他抱着梅娜的尸体哭得肝肠寸断。警方看着楼上断裂的栏杆,初步判断是意外身亡,真正的死亡原因,还要等尸检结果。

尸检结果出来,死因是高空坠落,但是在梅娜的体内却检测出过量的精神药物。蒙辰看着张警官送来的报告,突然想起了什么,他发狂一样撬开上锁的梳妆台,里面放满了各种样式的精神药物,满满一抽屉。

蒙辰的眼泪又流下来,“她从不让我碰她的东西,没想到她已经病的这么重。是我,是我对她关心太少了。”

张警官拍拍蒙尘的肩膀:“节哀。”

“张队,死者长期服用精神药物,不排除自杀……”实习警察小丁却提出了疑惑。“自什么杀,没看到栏杆都断了吗?用点心好不好?”“可是……”

“没有可是,死亡原因就是意外坠楼。”张警官压低了声音,似乎是怕影响到蒙辰的情绪。

“张队!死者生前还买了一份……”小丁还想说点什么。

“收队!”张警官推门离去。

后记

杭朋泽在客厅里一颗接一颗的抽烟,他的脸在烟雾里看不清楚。

蒙辰坐在他对面,手里捏着一罐啤酒,他面色发红,看起来喝了不少。

地上已经堆了十几个空瓶子。

吱呀一声,俩人身后的门开了,翩然走了进来。

“景区的票别浪费,你们谁去?”她把外卖放在桌子上,香喷喷的烧烤和油亮亮的炸鸡。

“理论上我刚丧妻,不合适去,再说还有保险要处理呢。”蒙辰拿起一串羊肉。

“我也不去,前几天我去山上探了地形,累死了。”杭朋泽拿起一串腰子。

“那咱俩去吧。”别师傅从冰箱拿出一罐果汁。

“行,不过咱俩各走各的,你别跟着我。”翩然抢过果汁喝下,梅子味道,清凉爽口。

“哈哈,老别,翩然这么嫌弃你啊。”

“上次车祸他给我泼那么多血浆,恶心死了。”

“我不是为了更加逼真嘛。”老别搓搓手。

“哎,翩然,你是不是为了去旅游才把她推下去的啊?”蒙辰又打开一罐啤酒。

“说了多少次我没推,我躲在窗帘后头都没露面,她掉下去是真是纯属意外。这次保险公司赔得太值了。”

“对了,这次钱跟上次一样多吗?”老别问出了关键。

“差不多,一条命都这个价格。”杭朋泽拿出手机算了一下。

“赔偿款下来我要去希腊旅游,你们赶紧找下一个目标。”翩然撕下一只鸡腿。

警察局里。

“张队,这案子疑点这么多,就这么定性成意外?”

“你是队长还是我是队长?质疑我的工作能力?”

“可是……”

“别可是了,去给我买包烟。”

“你!张队!你这是对人命的不负责任!!!”

“你还挺犟。哈哈!”张队从兜里摸出烟点上,吐出一团烟雾,“实话告诉你吧,我盯这个蒙辰很久了。”

“我就说他可疑!”小警察义愤填膺。

“不光是他,还有其他三个人,杭朋泽,别浩然和一个叫翩然的女人。他们几个人关系密切,据我了解,这三个男人的妻子都意外身亡,最关键的是,那些死去的女人生前都买了巨额保险。”

“您是说……”

“没错,我怀疑他们是骗保杀人!”

“所以这个案子还会继续查下去吧?”

“当然,那天只是为了让蒙辰放松警惕而已,这么多疑点和巧合,他势必会漏出马脚……”

“这……还是您厉害,我去买烟。”

小丁几步跑开,刚出大厅就听见张警官喊他:“回来,小刘来消息了,跟我去抓人!”

“收到!”小丁一个立正,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