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飞是杜充的“嫡系部队”,自然在南撤之列。

听说要向南撤军,岳飞大急,冲着杜充声嘶力竭地叫道:“中原之地尺寸不可弃,何况社稷、宗庙都在京师,陵寝在河南,关系重大,并非其他地方可以比拟。你杜大人手握重兵,尚且不能尽心守护,又怎么能寄希望于其他人守护呢?今天你一拔腿,这个地方就不属于我们所有了。以后如果要重新收复,就算牺牲上数十万条士兵的性命也不可得。请你慎重考虑此事。”(“中原之地尺寸不可弃,况社稷、宗庙在京师,陵寝在河南,尤非他地比。留守以重兵硕望,且不守此,他人奈何?今留守一举足,此地皆非我有矣。他日欲复取之,非捐数十万之众,不可得也。留守盍重图之。”)

杜充逃命心切,哪里听得进岳飞这番肺腑之言?

东京是重要,但和我的性命比较起来,就微不足道了,对不起,我得走了!再见了,我曾经深爱的东京!再见了,我不会再回来了!

杜充要撤往的地方是建康(今江苏南京市),不但要渡过淮水,还要渡过长江。

大军撤出东京,岳飞和三军将士纷纷驻足,迎着落日的最后一丝阳光,向这将近两百年的曾经繁华帝都投下了自己深深的一瞥,每个人的眼眶里都噙满了泪水。

故土难离,今日一走,也许毕生再也回不来了。

那么多的艰难与困苦,那么多的悲凉与绝望,都挺过来了,为什么要撤?

流了这么多的汗,流了这么多的血,丢了这么多将士的性命,到头来,却一撤再撤,也许,只有我成为手执重兵的大将,才可以自主进退,才可以不受制于杜充这样的庸才,才可以挥兵北上,摧灭强敌,收复河山吧!

可是,什么时候我才可以做到呢?

想当年,东京城内,花遮柳护,凤楼龙阁。

万岁山前珠翠绕,蓬壶殿里笙歌作。

到而今、铁蹄满郊畿,风尘恶。

兵安在,膏锋锷。

民安在,填沟壑。

叹江山如故,千村寥落。

何日请缨提锐旅,一鞭直渡清河洛!

岳飞不知道,很快,属于他的时代就要到来了。

大军一撤,接下来发生的情节正如岳飞所料,和杜充相比,留下的郭仲荀的思想境界也没高到哪里去——难道你杜充溜得我就溜不得?哼!留我当炮灰,没门!

杜充前脚刚走,郭仲荀后脚就跟着走了。

跟下来,留下守卫东京的“替身”是留守判官程昌寓。

程昌寓更是人精,还没等郭仲荀的背影消失,就把留守东京的责任推给了另一个留守判官上官悟,自己翩然南下。

在这帮人的眼里,东京城就是一个巨大的坟墓,人人避之唯恐不及。

这样,曾经繁华似锦的北宋帝都距离再次陷落为时不远了……

南渡江山悲逝水,北征鞍马付秋风。

七月初秋,大雁还没开始南飞,杜充队伍里却已经迤逦南撤。

岳飞走在队伍中,抬头看云淡天高,天边的夕阳似因悲愤而变了颜色,变成一种空虚而苍凉的灰白色。

实际上,金兵虽然攻陷了扬州,但并没有从扬州再渡江南犯,而是满载着掳掠来的财物逐步北归。

在路上,岳飞不断遭遇到分批次撤退的金兵,每战,都有斩获。

一路行来,战事不断。其中最激烈的一次,并不是和金人展开的,而是曾经的同事、战友,也是自己的同乡——张用所展开的。

张用自陈州(今河南淮阳县)与王善分手,领着队伍,靠剽掠为生,抢百姓,抢官府,也抢金兵,转战于大江南北,流浪于江湖之中。

在铁路步,张用和杜充的队伍不期然而遇。他原是杜充的头号“假想敌”,经过南薰门事件,他更成为了杜充的眼中钉、肉中刺。杜充二话不说,招呼岳飞率部和张用开打。经过将近两个时辰的厮杀,张用军大溃,四散奔逃。

岳飞简单地打扫了一下战场,领大军渡过长江,进入了建康(今江苏南京市)。

而赵构也已经由杭州到了建康府,有风声说,朝廷打算将行都设在建康了。

建康既是六朝古都,又是现在的江南东路首府,常住人口将近二十万,是国内的超级大城市!

赵构将行宫设在神霄宫——这是“老道士”赵佶在佛门圣地保宁禅寺的原址上改造的,规模宏大,巍峨耸立在建康府城的西南之端,西揽凤凰台,北俯秦淮河上的饮虹桥。

在神霄宫,他隆重地接见了杜充一行。

要说,杜充擅离职守,早该抓起来枪毙了,可是赵构不但没有一点儿责备的意思,反而对杜充异常客气,这到底是为什么呢?

其实很简单:第一,赵构对东京这个伤心地本来就没多少兴趣,可有可无,得之不甚喜,失之不甚悲。第二,杜充手里拥有着一支南宋朝廷可以倚重的生力军,怠慢不得。第三,赵构从扬州逃到杭州后,在那里遭受到一连串突如其来的打击,心力交瘁,一点脾气也没有了。在杭州的打击不但让赵构从皇帝的宝座上跌落下来,还差点性命不保,命丧黄泉。

事情得从头说起。

且说赵构由扬州逃窜到了杭州,惊魂稍定,第一件事就找黄潜善、汪伯彦算账。

很明显,扬州失守,这两家伙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然而这两个家伙竟然恬不知耻,不但不引咎辞职,甚至没有一丝忏悔之意,还洋洋得意地四处宣称:“当此国家多难之时,不敢求退。”

看着这两个脸皮比城墙还厚的混蛋,赵构强忍怒气,授意御使中丞张澄,给他们洋洋洒洒地列了二十条大罪,遍示朝堂。

黄汪两人还想狡辩……滚!赵构大脚丫子一踹,不由分说,把他们踹出了朝堂,贬官外放。

黄汪两人一走,他们的位子就空了出来了,赵构当时也没多想,就把御营都统制王渊填了进来。

让赵构万没想到的是,这一次中场换人,竟惹来了一场轩然大波。

要知道,扬州失守这么大的一件事,得实行问责,追究责任人的责任。

那么,这个主要责任人是谁呢?

不错,汪、黄二人是在口头上蛊惑民众、鼓吹太平了,可是说到底,负责扬州驻防,保卫皇帝行在的是御营司的都统制。扬州四万多御营兵都直接归都统制调遣,扬州不设防,金兵袭来,又没组织起有效的抵抗,以致出现了五百吓溃四万的笑闻,这,都是都统制渎职的结果。

而这个责任重大的都统制就是赵构新提拔上来填补黄善潜相位的王渊!

王渊除了将扬州拱手送敌外,他还在事发前几日,假公济私,私调政府的船只偷运自己的家人和财物,使得那天晚上朝廷的几万兵马,十多万民众,无船可渡,坠江死者不计其数。

这种人,不但被没有受到任何处分,居然升官加爵,一跃成了国家位高权重的人物!

赵构的任命书一发出,朝野哗然。

杭州的守军更是愤愤不平。

杭州守军的主要将领是统制官苗傅和刘正彦。这两个人以前都是王渊的部下,一直受王渊的压制,早对王渊心怀不满。现在,赵构任人不公,正为他们找到了一个出气口。

1129年三月五日一早,苗傅和刘正彦蓦然发动兵变,带兵守在城北的大桥下,把下朝回家的王渊摔下马,刘正彦本人亲自操刀,把王渊的脑袋割了下,挑在竹杆上,然后赳合了御营的全部干将,气势汹汹,向行宫北门走来,找赵构讨说法。

赵构对苗刘两人又是道歉又是解释,一会儿怪自己赏罚不公,一会儿又赞杀王渊杀得好,对苗刘两人不断封官许诺,为了表决心,还命人将一直追随自己的心腹宦官康履推出,交给苗刘两人出气。

他只求快刀斩乱麻,尽快处理完这档子事,当场拍板,升苗傅为承宣使、御营都统制,刘正彦为观察使、御前副都统制,所有军士都有封赏。

苗刘两人却不依不饶,要求赵构禅位给皇太子,另请哲宗赵煦的废后孟氏,即隆祐太后垂帘听政。“反正已经有道君皇帝的先例了(即赵佶禅位给赵桓的先例)。”

好汉不吃眼前亏,赵构只得吞声同意。他下诏书称:“朕自即位以来,强敌侵凌,远至淮甸,其意专以朕躬为言。朕恐其兴兵不已,枉害生灵,畏天顺人,退避大位。朕有元子,毓德东宫,可即皇帝位,恭请隆祐太后垂帘同听政事。庶几消弭天变,慰安人心,敌国闻之,息兵讲好。”

苗傅、刘正彦心满意足,仰天高呼道:“天下太平也!”

可是,赵构将皇位内禅给了三岁的儿子赵旉,天下并未随之太平。

虽然苗傅和刘正彦已达到了预期的初步目的,可是搞政变是一项技术含量很高的活儿,他们哥俩都是武夫出身,对政治一窍不通,除了把年号由“建炎”改为“明受”之外,其他的各项政见和措施并未因之发生任何变化。

对待外侮,他们只能照抄赵构的和议政策;对待内政,他们也并无下一步应对措施,可以这样说,他们充其量不过一个小泥水工,却要冒冒失失地搞这种大工程,其结局将是无比惨烈的。

苗刘政变的消息传出,在江宁(今江苏南京)和平江(今苏州)主持军务的吕颐浩、张浚立即召集御军营的三大将韩世忠、张俊、刘光世火速率军赴杭州勤王救驾。

韩世忠,字良臣,陕西绥德人氏。长得“风骨伟岸,目瞬如电”。青少年时代就“鸷勇绝人”,能骑未经过训练的野马。家境贫寒没什么产业,却好酒贪杯,尚侠任气,无法无天。有个算命的,说他日后可以坐到三公的高位,惹得他大怒,认为此人在寻自己开心,捋起袖子,在大街上当场就把那人痛打了一顿。

十八岁投军,“挽强驰射,勇冠三军”,在和西夏的战斗中,屡次以一名普通小兵的身份“斩关杀将”建树奇功。特别是在蒿平岭一战,他以少敌众,单骑斩杀西夏监军驸马兀口移,惊散敌军。

韩世忠在该次战役中的表现有目共睹,可是总揽边事的童贯“疑有所增饰”,只是象征性地给韩世忠提了一级职务,升了一级工资,很多人为之愤愤不平。

不过韩世忠最出色的表现还是宣和二年征方腊的大战。

韩世忠在王渊手下任偏将,跟随王渊驻扎在杭州,“贼奄至,势张甚,大将惶怖无策”。关键时刻,韩世忠领两千兵杀来,“众蹂乱”,把贼人击得大败而遁。

王渊情不自禁地赞叹:“真有万夫不挡之勇啊。”(《宋史?韩世忠传》:“真万人敌也。”)将身边所有的金银珠宝赏赐了个精光。

为了早日平定方腊,赵佶老儿曾下诏激励将士,能得到方腊脑袋的,授予其两镇节度使之职!(《宋史?韩世忠传》:“能得腊首者,授两镇节钺”)

韩世忠将方腊穷追至睦州清溪峒,然后自己一个人孤身仗刀,潜行溪谷,渡险数里,格杀数十人,活捉方腊出洞。

可惜点儿太背,有一个姓辛的大将领兵堵在洞口,夺了他的功劳,把方腊当成了自己的战利品,论功请赏,高高兴兴地做上了两镇节度使,然后打赏了一个“承节郎”的职位给真正的功臣韩世忠。

金人南侵,韩世忠依旧任劳任怨,丝毫不计较自己个人的功名得失,在滹沱河奋勇杀敌,“跃马薄敌,回旋如飞”以五十骑击溃敌军两千余人;接着,又在真定府(今河北正定县)雪夜“以死士三百捣敌营”,将领军的“大酋”刺于马下。

此外,还多次率军剿灭河北盗贼,累功被升为左武大夫、果州团练使。

赵构在应天府(今河南商丘市)即位,将韩世忠任命为御营司左军统制。

张俊,字伯英,凤翔府成纪人。“好骑射,负才气”,早年曾参加过平灭河朔、山东诸贼的战斗,靖康元年(公元1126年)跟随制置副使种师中驰援太原,在榆次立过一些战功。

赵构在大名府(今河北大名县)建兵马大元帅府,张俊是最早前来报到的将领之一。

因为长得英俊伟岸,帅,又特别会来事,很讨赵构的欢心,被擢为元帅府后军统制。

东京失陷,二帝北迁,人心惶惶,张俊劝进最勤,并跟随赵构一路扈行到应天府(今河南商丘市),忠心耿耿。御营司成立,被任命为御营前军统制。

刘光世,是个很有意思的人,此人是“官二代”中的杰出的代表,借父辈的影响,以荫补三班奉职,后来累升鄜延路兵马都监、蕲州(今湖北蕲春县)防御使。

在南宋众将中,刘光世做官最早,升迁最快,一路风光无限。他曾大言不惭地对夸耀道:“我一向竭诚报效国家,将来史官一定会记载我是中兴大宋的第一功臣!”(《宋史?刘光世传》“我平生竭诚报国,他日史官必定书臣战功第一。”)

残酷的是,后世史书评价他:“律身不严,驭军无法,不肯为国任事,玩寇自资”。

以后的岁月里,赵构不得不多次提醒他要努力实现梦想,说:“你不要光耍嘴皮子说说,得付之行动。”(“卿不可徒为空言,当见之行事。”)以缝补吹破的牛皮。

刘光世还是个文盲,大字不识一箩筐。根据宋人罗大经所著的《鹤林玉露》所载:严州(今浙江龙游县)乌石寺建在高山之上,岳飞等人都在上面题名,刘光世不识字,只好让一个名叫“意真”的妓女代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