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沁辰/文

时隔七年,继《胡麻的天空》后,从河套平原走来的秀英奶奶出版了她的第二本书:《世上的果子,世上的人》。不同于所谓的“专业作家”,秀英奶奶原是一位地道的农民。只上过一年半小学的她,65岁才重新开始识字写作、提笔画画。十年来,记忆中的生态与人事,在秀英奶奶平实的文字中向世界流淌开去。

读秀英奶奶的书,像听熟悉的长者讲故事,有人从中看到了自己父母新的可能性,也有人感慨这简单、质朴的文字风格正是难能可贵的写作技巧……作为近年来初放异彩的素人写作现象中的一员,这也折射出一股从当代平民书写而来的力量:当普通人从世界低处发出自己的声音时,他们就在源源不断地重生,并且汇聚到一起。

与此同时,这重生和汇聚也在创造着更多的人,生成新的历史。

普通人自己的书写:有关重逢与舒展

胡麻的天空》是秀英奶奶与世界的重逢。曾经的秀英奶奶不善交际,又成日陷在往事中落泪;来大城市与儿子儿媳同住后,更难得有自己的天地。为了帮助母亲走出狭窄的日常世界,一个“家庭写作工坊”成立起来:秀英奶奶、在大学教授创意写作的二儿子吕永林、自由撰稿人兼做自然教育的儿媳芮东莉。三人从一起亲近自然、创作自然笔记开始,各凭专长、互相激发。

由此,秀英奶奶重识了过往习以为常却叫不准学名的动植物,它们成为她心头欢愉与温度新的生长点。以往成日念叨的苦痛在书中近乎匿迹,取而代之的是欣欣向荣的大地。

秀英奶奶像一位“生活家”,以欣然平静的口吻,如数家珍地铺开世上生意灵动的温度、酸甜苦辣的滋味、寥廓神秘的山河和劳动者的智慧。“家庭写作工坊”承载着从语言、情感、作品到成书的“拉练”。渐渐地,秀英奶奶从她惯习的天地中舒展开来,手绘用的彩铅和颜料,也涂出秀英奶奶心灵的色彩。

世上的果子,世上的人》是时隔七年后更勇敢的舒展,是秀英奶奶与故人的重逢。这一次,她更柔软,也更尖锐。在同一片土地上,我们读到了那份曾经被轻轻掠过的,辛勤生活背后巨大艰深的哀痛。这前后二书,仿佛辉映出一个“视角游戏”:那些人背后的事物、事物背后的人,被分别展开,相互阐释,将属于秀英奶奶完整的世界徐徐铺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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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上的果子,世上的人》
秀英奶奶 吕永林 /著
上海贝贝特 | 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
2022年9月

刘震云在《胡麻的天空》一书的序言中写道:“如果一个个体生命是一个大海,她们目前说的还只是海水表面的浪花,隐藏在海水底部的旋涡和潜流,还没来得及说”。这抖落出一个关键“接口”:从《胡麻的天空》到《世上的果子,世上的人》,不仅是向更完整世界的敞开,也是秀英奶奶在面向更完整的自我和他者。

七年,是秀英奶奶慢慢叩开苦难的攀登。她用文字守着记忆中的苦难和常常覆灭的火光:不仅是朝向生活无力的攀爬——比如父亲辛苦半生挣来的东西顷刻付之东流;连一点善意也被时代覆压——比如被儿子们嫌弃,倒在秋光中的秋婶。这些几近夭折的生命之音像雷雨声中无人听见的呜咽,但秀英奶奶在听,书中声音的主人们在互相倾听……

我想,秀英奶奶在建构一座往生者和今世人共有的,包括自己在内,通向另一种安放的天地。在那里,他们拥抱崭新的相逢。

“写作塑造了另外一个没有被别人看到的她,丰富、有温度,脱离了原本的社会身份,拥有了更持久的生命痕迹”,广西师大出版社上海分社的刘玮老师这样说。

那些秀英奶奶听见与发出的声音,是属于普通人自己的声音。秀英奶奶在书写历程中克服万难,学会了从一味诉苦到探寻温度,学会了表达爱与感谢,也越过了代际和语言间的沟通障碍……这是重逢与舒展的力量,也是藏在万千普通人生命中的力量。而诉诸文字的记录,或将成为激活这一力量的通途。

“淡化”苦难:寻常人生中的对望与端详

“淡化”苦难,是秀英奶奶书中的笔调,也勾勒出秀英奶奶的写作位置。

《胡麻的天空》中,秀英奶奶蜻蜓点水地提及了自家艰难的生活:写“掏野菜”时,她说自家吃的苦菜最多,只因不偷拿集体的东西,“苦了老实巴交的”。这里,生活浩渺的痛楚淡化成一种若隐若现的背景,却时而从这未被展开的苦难中,倾撒出一丝早已默认了的宿命感。我们可能会安然欣赏这份勇气和热爱,但倘若书中那些人和背景在此时被更完整地捡拾铺展,似乎就有某种东西将被击碎。

《世上的果子,世上的人》中,秀英奶奶发出了曾经呼之欲出的声音。书中的苦难依然以一种“淡化”的方式铺展开来,却更厚重、艰深。而良善,则在坍塌覆压的苦难夹缝中寸缕滋生。人们命运的展开如同秀英奶奶的情感,不浓烈、不悲怆,就像多年后看到西湖满池荷花时蓦然想起红颜薄命的姑娘莲花,“为她可惜”。

秀英奶奶质朴的笔调不曾为生命的转折埋下任何伏笔:一如父亲的死仅仅一行;“坏人”秦锁一桌掀翻的竟是四妹妹的一生;二女儿红侠原以为的“出路”却变成了“封路”;还有大家都不知是好是坏的刘三洪……但这恰恰最贴近寻常人生的况味:有的永别是无从料想的淡;“好人坏人”的出场和命运的转折也皆无“背景音”暗示。也正因此,我们总穿梭在秀英奶奶文字的小径中祈盼更光亮的转折或突然出现的奇迹。

秀英奶奶笔下的人物是层次丰富的。属于他们的不只有苦难,她将一个个鲜活的、立体的生命侧面归还给了他们:除却饱受欺压的前半生和瘫痪在床的结局,父亲也是技艺高超的漏粉匠和女儿们快乐的栽种人;除却悲惨与不堪的后半生,四妹妹还曾有蓬勃抗争的灿烂岁月和动人爱情……在秀英奶奶的文字中,这些位于世界低处的生命不再是属于历史的标本,他们脱离了以往被记录时扁平单薄的俯视对象,获得了朝向个体尊严和生命厚度的端详,这是秀英奶奶的写作位置所赋予的叙述视角。

人常说分享痛苦能使其减半,或非如此。当秀英奶奶勇敢地重拾过往并向我们讲述,我们明白,“淡化”的笔调不是与曾经的苦难和解,反倒是风霜中坚毅的对望;痛苦也不会因分享被稀释,但那些人心的善良和温度与生命的纷繁和厚度,却会被诉说给世界听。

似植物般扎根土地:找寻一生的支点

这世上,人人一生找寻支点,像秀英奶奶笔下的植物般渴望在土里扎根;秀英奶奶也在其中找寻着她自己的。书中的人们常是“悬空的”,他们被时代捏着飘荡,而善良的人们又在接触地面时,总有刺骨的阵痛。因此,人们总在不停抓取一点哪怕只有短暂确定性的东西。

首当其冲的,是“营生”。无论“好人”“坏人”,有几亩地,记多少工分,是生存之本。有人起早贪黑,有人高枕无忧,不论如何,这是他们可以紧抓的一股绳,是希冀能使自己不再流离的盼头,无关粗细。这股绳一直绵延,直至二女儿开始为自己捉摸不定的养老金心急如焚……许多人,同时也将许多心思寄托在子女身上:秀英奶奶的父母、为儿子省钱不肯治病的三妹、把希望寄托在儿子身上的五妹,等等,子女成为他们未了心愿和生命的延伸。有人抓着心中的执念,如“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的刘三洪;有人抓着所爱之事,如自学多种技能的二弟。一些“坏人”抓取的支点则是他人,如无恶不作的政治队长秦锁、五保户老密生、世上的骗子们和一些坏邻居,他们寄生在别人身上,不停吮吸营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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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麻的天空: 一位母亲的“自然笔记”心灵史》
秀英奶奶 /绘著
浙江人民出版社
2015年5月

大部分心地善良却命途多舛的人们,也会以爱与善意在大地上扎根。《胡麻的天空》中,秀英奶奶享受着与生灵之间有来有回的爱意;《世上的果子,世上的人》中,有专留一小块地为女儿们种花的父亲,有替老婆戴高帽子的金石匠,有为家人放弃理想的二弟,有邬生生相互依偎的两个家庭……可是,有人辛苦寻到的支点会被夺走,如爱人失约的“苦豆子”四妹妹,从此世间无人再值得她坚强;如第一个走出村子却“被世道和生活困住”的大弟弟。当爱找不到支点,就脱离了生活乃至生命的轨道。有人虽被命运严酷拍打,却依然紧握爱与善,如精神失常的四叔在危急时刻挺身护住侄女……人们抓着这点与命运相比微不足道的东西,有时渺茫到不足以支撑自己,却还常给别人“防风”。

从书外望去,创作正在成为秀英奶奶晚年的又一支点。从识字到出书,秀英奶奶搬离了曾流着泪回忆过往的日子,摆脱了曾无处安放的精神及其塌缩的世界。她开始打开年幼时对于知识的渴望,开始带着相机在缤纷的世界中采风,重新发现曾习以为常的事物新的闪光之处,开始变得勇敢,开始建立尊严感和身份感……正如吕永林所说,母亲通过书写来跨越痛苦、重新安放往事,并得到了精神纾解。

彼此为镜:当我们“越过”苦难

相比《胡麻的天空》,《世上的果子,世上的人》更像是一面有着“多重奏”的镜子:作者的文字在相互映照,读者也从字里行间照见自己,经由这些连绵不断的镜面,我们“越过”苦难,获得更广阔的端详。

书中,秀英奶奶负责讲述和手绘人物故事;与人物有着对应关系的20种植物和果子图,则由儿媳芮东莉绘制;图下说明果子与人物之间相勾连的文字,由芮东莉与吕永林共同完成。这既是来自“家庭写作工坊”的创意形式,也是另一种对话方式,吕永林称之为“六手联弹”。书中另一精巧的设计,是吕永林与母亲的互文书写。土黄色书页收入了吕永林的三篇随笔:以与母亲不同的视角,传递出对相同人事不同侧面的再映照。同秀英奶奶两本书间的“视角游戏”一样,此书中的互文互照,也折射出更辽阔的生命原野。

阅读时的我们,不觉也成为一面面镜子。“世界上再没有比我苦的人了”、“真就是越活越麻烦了”,是秀英奶奶的姐姐和五妹一生叨念的“真理”。我曾不敢接近一些离苦太近的文本,似乎常因自己与这份切实之苦不甚礼貌的距离和隔阂,在一种懦弱畏缩中不敢、也无力将这“世上的果子”捧起。但我渐渐发现,我不得不承认、正视乃至审美:苦难近乎是世界和我们的底色,真正的幸福是走近它们方能汲出的。

吕永林说,“普通人是扛着世界的大地”。所以,普通人的底色就是众生的底色,这底色大多是酸涩艰难的。若要探测那些幸福之处,首先要摊平在这底色上,叩击并俯身谛听幸福的细水在何处涌动。一如经由秀英奶奶的两本书,我们慢慢深入她的生命,也慢慢照见我们自己的。秀英奶奶的文字间,大的时代在向好,一代代的苦难虽在变少,每个个体却总体会着截然不同的苦楚,因而我们对于“底色”的认识总是有限。我们如何沿袭这份善意和爱意的同时行进、回望与抽身观照,如何找寻自己的支点,又如何丈量、定夺、身处我们与万种苦难之间的距离……

当秀英奶奶儿女们的人生朝向四面八方散开时,吕永林被认为是最有“福气”的那个,他却在反思自己“在谋求安身立命的同时,也将另一个‘我’挡在阴暗与寒凉之中”。母子二人善良的文字,似同时告诉我们观照世界的道理:当从苦难中抽身回望与前行,我们不应像老密生和坏邻居等人一样去重复时代和社会的压迫,在可怜与可悲中循环覆压;而应带着历史观照包括自己在内的众人,以一种每个人都是“我”的慈悲。正如吕永林不时感知到身上“债务”的重量,记得自己“越过”一些更艰深的苦难后安顿下的幸福以外对他人的亏欠。当我们生长在他人的善意之上,我们也当长满善的根茎,成为防风,成为甘草,成为胡麻……

有时,选取一个自己独有的认知世界和反观自身的方式,或能成为一种支点。以正视和自省,照见他人,面对自己。吴语地区有一个词叫“吃生活”,指挨打受教训,想来挺有意思,它吐露出生活的底色,我们吃下去,然后吐出一个更完整的自己,像秀英奶奶一样。书写历史的意义同历史本身一样重大,当万千普通人开始书写自身的历史,他们也就在书写着现在和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