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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里人都说,三姑年轻的时候很漂亮。

可在我的记忆中,她永远穿着过时的衣服,在没招牌的小理发店烫发,眼神发直,时常说些不着边际的话惹来其他长辈的训斥。

奶奶说三姑以前不这样,是小时候有一年去山上玩,遇见了兔仙回来发了一场高烧就变傻了。

可我看三姑不傻,甚至有时候挺聪明的。

她会织漂亮的毛衣,还会在毛衣领口处织一朵漂亮的小花。

那是我穿过的最厚实漂亮的毛衣。

后来别人夸三姑手巧让她帮忙织一件,她说早忘了怎么织了,我脑子不好嘛。

三姑一辈子结了三次婚,头婚那个男的总打她,打得她受不了跑回家呆着,一呆就是从我出生到我念初中。

她和爷爷奶奶住在南院,我们一家三口住在北院。

其他几个姑姑每回从城市回来看老人,见到她总要数落几句,三姑总是低头不吭声地听着,但我发现每次那双丹凤眼都眨的飞快。

仿佛这样能把尴尬从身体里挤出去似的。

有时候她也会发脾气,可是一个人说不过五张嘴,姐妹间的纷争常常以奶奶拿食指点点脑袋,再摆摆手,让她们不要跟一个傻子计较结束。

三姑发完脾气就忘,转脸又去和面、揉面,蒸一锅又一锅的馒头花卷,让姑姑们走的时候带上。

她没有零花钱,口袋里偶尔有个一块五毛的,就去学校门口等我放学,带我去小卖铺买冰棍儿。

那时候我爸从粮厂下岗,和我妈买了台做豆腐的机器,两个人天不亮就起来干活,忙完后我妈还要去单位上班,我爸就推着三轮车去前街摆摊。

他们没有钱给我,也没有时间管我。

在炎热的夏天能吃上根冰棍儿,便是我童年最期待的事。

这些都是三姑给我的。

小学三年级时,镇上的媒人给三姑介绍了个对象。

本地人,二婚,有工作,带着个念初中的女儿。

那人我至今还记得,微胖,挺白,嘴边有稀疏的胡子,乍一看挺厚道可仔细看眼珠子里写满了精明。

他们相亲那天,我放学回家看见满屋子的人,三姑侧身坐在炕上,照旧低着头不说话。

没人询问她的意见,好像她是急于脱手的尾货,有人要就不错了。

奶奶他们也没要彩礼,几乎是三言两语双方就定了下来。

我看着满屋子的大人,心想来这么多人有什么用呢?

凑热闹?还是撑门面?

可他们谁也没撑起三姑的面子啊。

她就这么草草的嫁了。

那人在本地有间瓦房,带院子,院里种了棵沙果树。

我没事的时候就去找三姑,去她家里摘沙果。

起初她过的还算不错,有新衣服穿,有口理直气壮的饭。

她把家里收拾得很干净,连厨房都亮堂堂的,我每次去的时候她几乎都在洗衣服。

不知疲倦的,哼着歌干活。

后来三姑怀孕了,脸庞一天比一天圆润起来,她不再永动机似的不停干活,寒假我总去找她,她竟有了空闲坐在炕上给我扒瓜子仁吃。

我问三姑她肚子里的是个小妹妹,还是小弟弟。

她说不知道,不过她希望是个小弟弟。

男孩子不容易受欺负,女孩不行,女孩会受很多苦。

就像她一样。

我说我也是个女孩儿啊。

三姑笑了笑,她说你不一样,你聪明,从小读书就好,以后一定能考上大学去挣大钱。

从来没人这么说过我。

他们都说我野,说我没家教,以后肯定没出息。

可是就因为三姑的话,让我开始觉得自己还不错。

后来三姑临盆,难产,连夜去了妇产医院抢救。

她丢了半条命,生下个女孩儿。

奶奶怔怔的说三姑命不好。

我那时还小,不懂命好不好跟生男生女有什么关系。

可三姑的婚姻,似乎是从生完孩子开始急转直下的。

寒冬腊月她蹲院子里洗尿布,我那时不懂什么叫坐月子,只知道冬天的自来水好凉,三姑的手从那以后就总疼。

她的丈夫开始沉迷打牌,一打就是通宵,婆婆则整天丧着脸摔摔打打。

每回我坐在里屋陪三姑说话,听见屋外的摔打声都会吓得一激灵。

而三姑,在这些噪音中度过了剩余的冬天。

她变得虚弱,变得更加沉默寡言,也变得更勤快。

勤快到明明已经没活可干了,可是看见姑夫进来还是会手足无措。

三姑白净的脸上开始长褐色的雀斑,密密麻麻,她不得不用劣质粉饼去涂抹遮盖。

雀斑确实淡了,可她的脸白得不像样。

她像困在了高高的四面围墙里,常年不见光,想出去看看又不得其法。

家里人对三姑的生活闭口不提,大家都疲于奔命,没人想的起来或者根本不愿意想起,在不大的小镇上还有她这么个亲人。

开春后我升小学五年级,作业突然变多,但周六日还是能去找三姑。

也是在这一年,我看见了人性最丑陋的一面。

那天天气很好,阳光穿透苹果树的叶子,在地上投下晃动的影子。

我走进三姑家的小院,她不在,屋门也没上锁。

小地方很少有贼,三姑又常年在家,她有事出去了也很快会回来。

我没放在心上,在院子里坐着等她。

这时,屋里传来婴儿的哭声。

不是那种嘹亮的啼哭,是被人掐住了脖子或者嘴里堵了东西,才发出的呜咽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