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央视网谈的孔乙己文学,引发了广泛的讨论,热议中,两个层面的观点分野呈现出来:

第一个层面是情绪化的层面,潜台词是“读书人就有点自以为了不起的样子,你看得惯吗?”

孔乙己只能站着喝酒了(读书未能改变命运),还要穿着长衫,还要之乎者也,还要排出大钱,还要好为人师地普及茴字的四种写法,这种作派,是否该被反对?

第二个层面是人生路径选择的层面。

人读了书却没有兑现功利价值,是否应该脱去长衫,倒空文化人那些无用之学,变成随时准备“勤劳、实践”的短衣客,将自己变更为没有冗余精神的社会工具人?

这两个层面,在当代会演变为“高学历是否该从自设的高台上跳下来”以及“不成功的知识分子是否还应该追求精神独特性”这两个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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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记得我上初中的时候,就有中学老师为“学历与能力”的论文而犯愁,甚至求助于我爹——那个县城里数得着的笔杆子。

老爹懂得在辩证法中站稳立场,结论也便只剩下“既要又要”:既要提高学历,又要提高能力;理论结合实践,学术归于教育实际,等等。

当时的很多教育单位内部,其实存在着路线之争,是否允许一些学历高的人弯道超车,跳出“教学经验”的资历比拼?吃了一肚子粉笔灰的人,就该比喝了一肚子墨水的人低等吗?

最近热播的电视剧《狂飙》,其中的曹闯这一角色,也困在了“如何面对长衫”的问题上。曹闯本来是从基层上来的民警,一直出生入死在一线奋战,快要老了,单位开始看学历,长衫们实实在在抢了他的发展机会。他想挪挪屁股,无奈孟局长没有提拔之意,还提醒他出身低微这一硬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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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闯投靠赵立冬,心中满满的都是“短衣帮”的愤懑。

令我想不到的是,30年后,类似“知识和实践”、知识分子该怎样结合劳动、要不要瞧得上学历等问题,依然没有答案。

也许在思想领域,那一片嘈杂,其实是原地踏步的声音。

在外交学院读研时,有一次上小课,教法语的高老师也给几个大概率进入外交部工作的同学提了个醒:你们刚参加工作时,会发现,玩打印机、买飞机票、日常接待这些事情,司机比你们明白地多,但是,不要妄自菲薄,你们今天在课上学的知识,终有一天有用武之地。那些事务性的工作,你们三个月就搞清了,但你们能搞清的问题,有些人一辈子也搞不清。

高学历年轻人职业生涯初期,注定要遭受来自短衣帮的暴击,挺不住,你就要成为一个脱去长衫的人,去跟短衣帮拼力气,悄然埋没那点知识带来的自尊心。

学知识会不会学傻?是否要给知识分子当头一棒,打掉他们的尊严,扒下他们的长衫?读书人那种莫名其妙有点“了不起”的样子,你到底看得惯还是看不惯?

(二)

即便回到《孔乙己》这个文本,鲁迅笔下的这个迂腐的读书人,仍是一个苦人和弱者,不是恶人;作品真正的悲剧效果来自于众人的哄笑以及无视,是麻木和冷酷的社会环境造就了个人的悲剧。他脱不脱长衫,都要忍受精神和肉体的痛苦;但是否允许他穿着长衫,代表着这个社会是否愿意为他保留一点起码的善意。

小说中“长衫”的含义是非常多的,读书人的尊严,对旧秩序的留恋,等等,但最直接的一个含义,无非是:“长衫”人不像“短衣帮”那样,是一副为劳作而生的打扮,一副随时准备撸起袖子卖体力的样子。

这就麻烦了,有些人最看不惯的就是这个。其实,咸亨酒店的所有站着喝酒的人,都是那个时代的耗材,但是,大家更能接受的是:你做耗材的模样,最好和我一样。

在“学而优则仕”的旧玩法中,孔乙己毫无疑问是个失败者,但我们也从来没看到,孔乙己有对权力的贪欲,他要的,大概只是一点点能证明自己是读书人的象征符号。

他读过书,只是没有兑现价值。如果按照功利的视角,读书是手段,豪横是目的。现实的挫败之下,他只想保留一点“读过书”的身份特征,以及聊以自慰的小傲娇。

孔乙己身材长大,是下力气的好胚子,如果他不读书,可能就是骆驼祥子。那你凭什么不当祥子呢?

现实中,211毕业生自嘲为“废物”的新闻余温尚存,211毕业两年后成为“无业游民”的例子就在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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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脱去长衫”,不仅是脱去一件衣服,还是从精神上褪去“知识改变命运”的妄想,更是从此改变自己的技能分配点,改变自己未来的耗材类型,接受自己用最宝贵青春凝成的优势成为“沉没成本”。

文化人的优势和困境,系于同一个事物:平台。你找不到平台,辛辛苦苦学到的东西,就成了“屠龙之术”,连龙都找不到,那把刀也需要脱掉无用的刀鞘,去砍排骨剁猪肉;从那把刀沾上肥油的那一刻,它再也屠不了龙。

官媒给出的建议似乎很简单:去实践啊,去劳动啊。这个建议,只对无肉糜可食的人有效。现实是,在生存的压力下,没有多少人真的拒绝劳动;有资本拒绝劳动的,甚至没必要读书与穿长衫,他们可以买无数茴香豆,却不需要学会任何一种写法。

苦读,很多时候是底层人寻求改变命运的一次长周期风险投资,选定一个极其具体的方向去投入时间精力,这种投资的长期性,常常无法适应迅疾的社会变革与技能迭代。

小说中的孔乙己,非常不幸地卡在了对自己最不利的时代节点上,1906年,在历史上延续千年的科举制度正式画上句号,千年大变局被赶上了,时代的一粒灰,压在了孔乙己身上,变成了一座山。

要孔乙己从读书的第一天就看到这场变革,实在是强人所难。让孔乙己迅速从他以为的“社会承诺”中走出来,就是对他自己多年建设的内心秩序进行强拆。

他困在了长衫里,本质上是困在了曾经被允诺的一种秩序里。关于教育的允诺已然破碎,“做自己”还是“做工具”就成为一道艰难的选择题。

他“窃书”而不是偷钱,长期保持着不赊账的自尊,被新旧资本(何家、丁举人)吊打,毫无还手之力。他无助与“小装”并存,成为所有人快乐的来源。

是啊,在咸亨酒店站着喝酒的,哪有容易的?看到那个一直的异类更不容易,岂不快哉?

(三)

社会发展到今天,我们需要对脱不下长衫的可怜人一点宽容。

穿长衫的人,道德底线整体上高一点,在无奈中作出的道德滑落,经人略一提及,便会“涨红了脸”。长衫所代表的“知耻心”,已经是一种稀缺的美德。

若还能勉强活下去,他们穿着长衫,便尽可能不去危害社会。他们艰难地穿着长衫,是存在着一丝希望和自尊,看自己是否还有机会融入到他们曾经被允诺的社会拼图里。

现实中,“持守的道德自律”和“放不下的身段”,常常混淆在一起,共同成为被嘲讽的内容。

那个自嘲为无业游民的211毕业生,最后的呼吁,不是“我应该升官发财”,而是,我需要一个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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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国电影《刺猬的优雅》中,那个门房荷妮太太,按照社会的刻板印象,装出一副粗俗蛮横的老妇女形象;关上门,她会嚼着黑巧克力,从满屋的藏书中找出自己的挚爱,如痴如醉地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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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巧克力和书,就是荷妮太太的长衫。她无法拒绝成为社会的工具,她需要以“刺猬”的形象示人;她还需要一个封闭的心灵空间,穿上长衫,沉浸在“做自己”的享受里。电影中说,如果大家都知道门房太太内心优雅,她会失去这份工作(给富人们服务),一旦被人认为“心气颇高”,当一个工具人就是危险的。

她只是伪装成工具人的优雅女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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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同之处仅仅在于,孔乙己坚持穿着长衫示人,荷妮却只把长衫穿给自己。

脱去长衫,如果是痛苦和困难的,那就说明是长在心里,融入血液的。如果脱去长衫非常容易,那就证明了长衫之内无灵魂。

在资本看来,灵魂是一个危险的东西。福特说,我只是想雇佣一双手,为什么却来了一个人?随时可以调用和抛弃的“短衣帮”,最符合资本的需求,打压长衫的执念,永远是他们的必修课。

自然,我们会给出另一种解释,劳动无贵贱,与其困在长衫的枷锁里,不如俯身投入眼下的生存之路。

如果真正在每一个社会角落里落实了“劳动无贵贱”,这个建议就是对的;如果这个前提不存在,社会的阶梯还是固化和分层的,那这个建议本质上就是要长衫们投入第二次无法预知的洪流。他们曾经信奉的第一次社会允诺已经成为泡影,现在,来第二次吧。

(四)

谈长衫,就不能绕开“短衣”,一味地为长衫说话,终究是对短衣的漠视。

小说《孔乙己》一开始就开宗明义,孔乙己是站着喝酒而穿长衫的唯一的人。从社会属性上,孔乙己跟短衣已经是同一阶层;从思想和行为上,两者却泾渭分明,甚至短衣会抱有一点点恶意和冷漠。

他们都是命中注定的草芥,他们都是被后天筛选后的弱者,他们都是鲁镇啃不上白菜的土猪,他们生来就是溪流而非高山,他们是长期被群峰俯视的沟壑。凌晨六点的鲁镇,真的很黑,但六尺长的长衫,真的很扎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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站着喝酒的长衫,无非是进行了一次失败的“长择”,站着喝酒的短衣,只是一直在进行看不出明显失败的“短择”

大量长衫“沦为”短衣,只是充实了短衣的队伍,却无法提升短衣的地位,这只是一次“负和博弈”,总效益为负数;大量短衣,无论从地位还是精神上穿不上长衫,才是最大的问题。

都是站着喝酒,短衣何必为难长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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让孔乙己们一直穿着长衫吧,他们经过多年的心理建设,已经变得无害而可悲,让他们保有一点期待奇迹的希望,让他们略有保障地活着,沾沾自喜地思考,继续他们可能还会失败的长择,整体上是好的。

我们最近常在谈“卡脖子”的问题。被“卡脖子”,不是因为短衣不够,而是对长衫的容错率太低。长衫之路,注定会有大量的试错,也只有在大量试错的基础上,少数幸运的长衫才可以改变短衣的命运。

燃料再多,发动机不够,也无法实现跃升。

大洋彼岸,那个一年就能读完大学的神童,号称要读三个博士学位,还要试试竞选总统,没人去责怪他,为啥不去学种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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让长衫们等等,让长衫们试试,让长衫们接纳失败,别急着剥去他们的长衫,如果真的困在长衫里了,别让他们贸然往下跳,让他们通过自己学过的东西,建设自己的内心。

让他们站着喝酒,跟草芥、沟壑、溪流一起,穿着长衫,讲讲茴字的写法,少一份冷漠,多一份希望。

电视剧《狂飙》中,真正害了曹闯的,不是那些高学历的同事,而是京海的生态。

在单位里,要学历和要能力的都没错,只要不是戴璐陈枢式上位,又有何不可。

让孔乙己体面地穿着长衫,从前做不到,那是一种可悲;今天若能做到,便是一种进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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