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条孤独的毒蛇抬起头。

人们叫它“黑点”,据说是因为它咬人时眼睛特别的黑亮。

我经常想,四十多年的时光冲刷,为什么“黑点”始终像碑图一般镶嵌在大脑里?

我不相信轮回,但又隐约感到“黑点”可能真的转世到人间,成为某个人,不时与我擦身而过。可像蛇一样无声无息阴毒的人很多,但像“黑点”那样,毒得光明正大,毒得老老实实,却几乎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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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点”蓝黑色,四尺多长,手腕般粗,鳞片略显干涩,边缘微卷,像沙场老兵的铠甲。它全身盘起,头枕尾巴,下颌微翘,两点黑亮的眼睛看着我们。

四十年多前,我家住在郊外,房后有座不高的山,像一条龙卧伏在那里;中间山脊,不知是人为还是自然造化,被剖开一凹浅浅的山道,连通两条山谷。

不知何时,“黑点”独来独往地出现山道上,毒伤过几个勇敢的捕蛇人,以至于再也没有人有勇气和胆量来杀死这条货真价实的老蛇。

那年夏天,太阳快要下山的时候,我和一个少年伙伴在山道口与“黑点”狭路相逢。“黑点”犯了一生中最大的错误:它离开乱草深处的老巢,溜到山道新近坍塌的山面上,似乎想晒一晒被连日大雨霉坏的身子。

这使它处在一个很糟糕的位置:只要死死卡住它回巢的路,它只能往山下窜;而下山的坡面是裸露的新鲜土壤,几乎没有草,而草之于蛇,犹如水之于鱼。

我们各自扛着一捆给四季豆搭架的细长苦竹,都说蛇天生怕竹子。一个大胆念头跃上脑门:杀死它!我们抓握二米长的坚韧竹子,绕到“黑点”回巢退路上,分成扇形,同时抡起竹竿,用尽力气,向静静看着我们的“黑点”扑打过去。“黑点”被猝然一击,果然沿着疏松赤裸的山坡狼狈地滑落到山脚下。

我们连滚带爬地追到坡底。这时,我们终身难忘的事发生了。

“黑点”像压足劲的弹簧,猛地从藏身的茅草丛中蹦出,直冲我们脚踩的藤疏叶稀的红薯地。我们一激灵“哇”地失声大叫,山头上强撑的胆气炸破了。

我们抄起竹竿,朝“黑点”冲来的方向没命地甩打,打得风吹草动,叶飞泥溅。它被打得蜷成一团,像一团抽乱的毛线,但它顽强地伸展身子朝我们蠢蠢爬来。我们连连后退,发狂尖叫,扑打。我们进入疯狂的杀戮状态。

我时常回想当时的“杀戮状态”。我们满坑满谷喊杀,但骨子里是怕。

有时,杀者是因为极度害怕被杀者才动起杀机,尽管被杀者性命掌握在杀者手中。那蛇似乎看穿了我们恐惧卑怯的疯狂。它压根就没怕过我们,尽管它身处劣势。

“黑点”将我们逼出红薯地,逼得我们跳过二米宽的排水沟。它追到水沟边,冲进水中,头浮水面,“哗哗啦啦”游过水沟。就在它爬上沟坎的瞬间,我们给它一阵“噼噼啪啪”披头盖脑的竿击。

它显然挨了重创,圆滚的脊背上现出几条凹痕。但它还是昂头甩尾爬上沟坎,不紧不慢、曲曲弯弯地逼着我们。我们被逼进稻田,无路可退了。我们嗓子哑了,全身瘫了,裤裆湿了。我们哭了。

“黑点”不理睬我们。它从我们颤抖的竹竿底下慢悠悠地滑过,尾巴“刷拉”甩打着稻禾,“S”型波浪起伏地爬过虫飞蛙跳的稻田,爬过田埂,爬向密密连连的草丛。

我们丢弃竹竿,目送“黑点”隐没草丛。尽管事后厚颜地牛皮那场人蛇恶战,但那个时刻,我们吓呆了。

“黑点”进入草丛的刹那,竟然勾起身子,转过扁扁脑袋,夕阳恰巧投照在它身上,竿伤累累的鳞甲闪射一晕蓝幽幽冷光,透出一星凛然霸气。它扬头,喷吐蛇信子,仿佛发出嘘声。很快,“黑点”彻底没入野草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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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此,我们再也没有见到它,无论是山道还是其他什么地方。

多年来,我常梦见杀蛇。蛇血沁入我的血液,有股神秘的刺疼,又有股腥鲜的毒香。梦里,蛇与我时而分离,时而融合,蛇耶?我耶?

今年惊蛰后的一天,我走进“黑点”曾蛰居的山道。如今,这里辟成工业园区的水泥路,机声人声喧闹,四周光裸。

然而,清冷的寂静很快笼住了我;一溜孤独的光影,从我大脑深处爬出来,清晰游荡在眼前。我明白:“黑点”又出现了!它早已化为尘土,却在一旁两眼黑亮地逼视我。它已成为一种抽象,时时咬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