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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在乡下,邻人间的称呼总依着辈分来,而辈分前面又会带上被称呼者的名字,如毛娃叔,建治哥。女人呢?常常会扯上丈夫名字,本文的主人翁拴子嫂就是一例。

拴子嫂60挂零,身体瘦干干的,然性情温和,吃苦能干。一个显著的特点是,甭管遇着生熟人,脸上总现出喜滋滋的笑。这笑和霭亲切,质朴纯真,讨人喜欢,从而,她在村子有了良好口碑。

拴子嫂一儿一女,女大儿小。女儿学业事业诸事顺遂,一路开挂。大学毕业后在省城找了工作,找了女婿,安了家。她在一家国有企业上班,女婿是城里人,家庭条件不错,婚后第3年有了孩子。

我们这儿女儿生了孩子,讲究母亲去服侍,而且一直到满月。拴子嫂自然不能免俗。女儿产后七天出院,她就去了省城,一呆就是三个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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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图源网络

用她的话说,这三月比三年都长。她从没遭过那等罪,她是一天一天熬过来的。

原因呢?她在四面清风日日劳作的山村生活了多半辈子,连小县城都没去过,没有任何预热和过渡,就直撞撞一脚踏进“大堡子”。搁谁都一样,搁谁都不会华丽转身,一下子全面适应。

女儿家在15楼,可阳光面对挤挤挨挨的万千窗户,好像照应不过来,每日下午三四点仅露个脸,就悄然离去。窗外什么都没有,只有上不见顶下不着地的楼房。楼房们是“集体生活”,相互表现得很“亲近”,手伸出窗户就可够着对方。可她不敢,她想着住楼可能和坐小车一样。有次坐人家的小车,人家叮咛:“手千万不能伸出窗去。”

她的日常是做饭,照顾女儿,拖地抹洗,除此啥事也没有。这对成年累月家里地里手脚不闲的她来说,简直是种折磨,是种惩罚。

现代青年追求时尚,讲究实惠,吃穿用度大手大脚,铺张浪费严重。比如吃喝,一旦口味不对,就唾,就扔。有些衣裳,只穿一季;有些生活用品,刚拿到手,稍微觉着不合适,就撒手归为垃圾。拴子嫂实在看不惯。

可她不敢说女婿。女婿本就清高,她见他总拘束,老躲躲闪闪,只能背后说女儿。开始女儿还接受,后来听之任之,根本不理会,该咋样还咋样。拴子嫂自尊,内敛,息事,自然就不说了。可看着被扔的东西,心里实在惋惜。

女婿有次出差回来已是晚上,说他还没吃。拴子嫂急忙张罗做饭,可人家硬拦着不让,随即拿起手机叫了外卖。

他端起一个小盆模样盛满扯面的塑料碗,嗬嗬噜噜几三下就吃完了。站起来砸吧着嘴,把碗筷连塑料袋一拨拉,全扔进了垃圾桶。

拴子嫂不由诧异,咋就连碗都扔了?把那拿回去,无论锅上案上热的凉的搁啥都行,用处大得很。可他是女婿啊,她咋敢言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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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心里不爽,一直没停止对这个塑料碗的垂怜和盘算。睡下后,不知醒着,还是在梦里便打定主意,一定要把这碗捡回来,洗干净,以后带回去。

翌日,她早早起来,蹑手蹑脚来到客厅,捡起那碗,摸进厨房,悄没声息把碗冲洗干净。这下越发看着美观,喜不自胜。可把它藏到哪儿呢?她想了想,干脆放到自己房间床底下,那儿最安全,肯定不会被他们发现。

拴子嫂又想,这大的小区,一定还有和女婿一样的人,他们也会把碗当垃圾扔了。是不是得到院子的大桶里再去找找。

她先后偷偷捡回来4个塑料碗,洗净一摞儿放在原地方。

这下,拴子嫂像发现了个“宝物”世界,她产生了一桩心思。那桶里瓶子、铁盒、纸板大多东西都新新的,好好的,是不是把那捡回来收拾一下卖掉,也是一笔收入。更重要的,自己有了活干,不至于成天闲得心慌。

可还没来得及给女儿说,女婿突然间发现了她床下的“秘密”。

女婿言语短,城府深,他把这事暗自瞒着,即没问拴子嫂,又没告诉媳妇。可他一下心生芥蒂,对拴子嫂有了看法。这以后,他的清高又上了层楼,出出进进总一副不屑蔑视的目光,不到非常时候,绝不搭理她。

2

自尊的人都敏感。拴子嫂咋觉察不出这个变化呢?她一遍遍反省检视自己的举止言谈,所作所为,最后只能把问题归结到床下的碗上。

她后悔死了!

只想又悄悄把那扔回垃圾桶去,整整一夜没有合眼。

她不想把自己遭受的冷遇说给女儿,只深窝心底硬着头皮,一天一天往下熬。

一日,她在院子碰着一个女人。她一眼断定这人和她一样,还是从乡下来这儿看娃的。那女人漫不经心,见拴子嫂看她,愣了下,问:“你得是也是看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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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图源:新京报

拴子嫂笑了。还是那种由乡下带来的几十年一贯的质朴纯真喜滋滋地笑。这笑自打来城里后都没在她脸上显现过,压抑后的释放愈发明朗:“啊!你、你可能和我一样,也是乡里来的?”

也许惺惺相惜,也许乡音乡情的气场同频,感触灵敏,她们一见如故,亲如姐妹,毫不拘束地拉起了家常。

这女人姓刘,家在兴平,小拴子嫂一岁,她是来给儿子看娃的。儿子的娃已一岁多了,才会挪脚走路,今天礼拜,儿子儿媳把娃带出去了,她趁空暇在院子散心。我们权且称她刘嫂吧。

这以后,她们隔三岔五见面,她把拴子嫂视为知己,一声一个姐,声声都含情,她一次次向她诉说着自己的无奈、苦楚和心酸。

刘嫂的儿子性情和善,自小至大一贯乖顺听话,体贴心疼父母。儿子和儿媳上初中后就成了同学。刘嫂说,他俩那时就肯接近,好像就有了那种心事。直到大学毕业,我家才通过媒人定了婚。

我儿子在是大专毕业, 媳妇是本科毕业。那时我心里就疙疙瘩瘩的,不愿意,总害怕以后出问题。可看两娃然得紧,即就强拆也不一定拆得开,只好默忍了同意了。

来城里看娃后一接触,我这才发现媳妇脾气暴,说话倔,一不随心就拉脸,要么和你吵。家里气氛好的时候少。

刘嫂说,也许是我娃学历低,没有人家挣钱多,理屈,硬帮不起来。有些事,明明怪她,是她的不对,可我娃好像害怕她,不敢说,老让着她,哄她。我娃的单位时间卡得紧,也加班,他早出晚归,两头摸黑,成天紧紧张张忙忙碌碌的。媳妇好像工作轻松,准点去,准点回,自在清闲,不急不缓。

为了方便,儿子给我买了个老年手机。

刘嫂说,她和亲家轮换着看娃,这次来已经三个月了,和儿媳闹了好几回别扭。一次,我做饭时没小心,把水洒在脚底,把人家滑了下,人家凶了,大声嚷道:“就说你咋不注意哩?你安的啥心?嗯?”,她“咣——”地把水杯往案上一搁,气乎乎出去了。

刘嫂说她陪上笑脸一句接一句的道歉,又赶紧用拖把擦,一个劲擦。可人家面不改色,不依不饶,几天脸吊下不和她说话。

儿子和刘嫂见面时间少,有时儿子晚上回来,她已睡了,儿子即便悄悄退出去。有时儿子坐她床头,说长道短,好像有意探究她的心思,观察她的情绪,用闲话来套她的真话。可像这之类小事,刘嫂咋能咋敢给儿子说呢?农村娃老诚、本分,顾家,能在城里立身实在不容易,他肩上担着千斤重的压力。即要努力工作,又要尽力养家,即要和媳妇把关系处好,更不想让我生气受委屈。我想过,只要他俩搁得好好的,这比啥都重要。至于我着点气,受些委屈算个啥事嘛?

刘嫂还说,我儿子毕竟不是粗枝大叶型的马虎娃,尽管我忍事息事,给他啥事都不说,可他有时咋嗅不出家里气氛,咋看不出媳妇对我的脸色呢?他几次私下对我说:“妈!你在我这下这大的苦,媳妇或许看不着,可我能看着,她若待你不好,你给我说......”

听了这话,我眼泪刷地掉了下来。半晚上都没睡着,一阵是高兴,一阵是难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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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回,媳妇下班回来,一进门就看着不对。问她话她不答,给她娃她不接。我一手抱着娃,一手给她下饭,捞面,调好端到她跟前。其实娃一个劲要她,她只是不理。这下,我和娃在我房子玩。玩了好一会儿,总以为她早把那碗饭吃完了,也把这顿饭吃毕了。

回到厨房一看,啥都原样没动。我心虚了,害怕了,知道事情不妙,她的凶气还没散,可不敢去她卧室看。

我的饭吃得没滋没味,马马虎虎喂了下孩子。直到吃毕,这才发现那碗饭她根本没吃,全倒在了垃圾桶里。

这比打我一耳刮都厉害。我心跳手颤,气得不行,感觉自己实在呆不下去了,立马想回去。

把娃哄睡着后,我下楼来在一个角落给儿子打通电话。谎说我身体不舒服,想回去看看病,病看完就来。儿子听了这话,显然不相信,认为我骗他。他急切地一个劲问我发生了啥事,得是和她媳妇吵的?得是把娃跌啦...... 我一口咬定啥事都没发生,就是身体不舒服,想回去一下。儿子说,身体不舒服在这也能看,你不能走,你先甭走,你等等,我马上回来。

这下我才清醒了,后悔了,恨气自己一时冲动,按不住性子,把事闹到这一步。儿子手头的事能放得下吗?他回来岂能不问媳妇?岂能把事惹不大?

我又赶忙拨通电话,说你甭慌,你甭回来,千万不要回来,我没病,我不回去了。其实发生了个小事,不要紧,你晚上回来我给你说,这下总算把儿子挡住了。

刘嫂说,我想我一定要把这事瞒住压住,媳妇到我跟前再不好,我都不能说给儿子。我曾经记下了一位文化人的话,“在家里,快乐的事,说出来大家分享,烦恼的事,一人承担。”

晚上,我估摸儿子快回来了,便像演戏一样,强压着心里的难受屈辱,装出一幅若无其事的样子,和媳妇和娃都呆在客厅。媳妇在看电视,我坐在她旁边,陪着娃玩。

儿子进门后的神情自然不像往常。看着我愣了下,欲语未语,可脸上的疑惑迟迟消散不去......

城市像海洋,属于主人的“鱼儿”们忙忙碌碌在深水里搏击,而这些看娃的姥姥奶奶们就像水面漂浮的落叶,这儿那儿,散散落落,形色萎顿。他们很难融入儿女们的生活,却又必需使尽心力,以这样那样的勤苦忍耐来迎合来满足他们的需要,来把这个新兴的小家的日月往前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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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拴子嫂和老雷夫妇的相识纯属偶然。

那天,她到小区门口的菜铺去买菜。去时计划仔细,一瓶酱油、一袋小米、两个茄子、一把豆角、2斤西红柿。可害怕忘,一路反复默念,后一想,无需复杂,记上5样东西就行了。

菜买得顺利,返回时刚走进楼口,忽然发现不是5样东西吗?手里咋4样?她一查看,差小米。这下才想起,自己买好小米后,因嫌提着重,放在门边的休息椅上。当时椅子那边好像坐着一个老头。

她急火火返回去找,还好,小米在那。这下老头微笑对她说:“我知道你一定会来的,所以我么走,等着。”

拴子嫂很是感激,说了几句人情话,即便认出这老头很可能也是个农村人,又一下喜滋滋地质朴纯真的笑。他们拉了几句话,这才知道老头也住这个小区,家在临潼,姓雷,是个退休工人,他是和老伴一起来给儿子看娃的,已经看了三年多了。

老雷给人的第一印象是朴实,忠厚,随和。他告诉了他的楼号,户号。他要拴子嫂没事了来他们那串门——“白天家里没人,就我俩,孙子已上幼儿园,我早晚负责接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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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雷和气开朗的一番话,让拴子嫂心里宽展亮堂了许多。她原以为出来看娃的人都受气,都委屈,都恓惶。可看看人家老雷,说话痛快,满脸乐呵,无忧无虑,整天和老伴在一起,这多好啊。

拴子嫂想,人家来城里好像不是来当保姆的,分明是来享福来找快乐的。她满心羡慕。

话到这儿,不得不赘述几笔。虽说现代社会飞速发展,一切都在改革变化,可生身生活在农村的人们,几千年来男主外,女主内的格局依然没有打破。女人们虽说也出门,也下地,可毕竟时候少。而长此以往经风雨、历世面、春耕秋收的繁重活路还主要由男人担当。岁至晚年,他们仍然歇不下,土地上的劳作暂且不说。单是如今老婆一离开,他们就面临一个严肃的“政治问题”。挖锅料灶,洗衣打扫。这可真难为了他们!显然隔着行当,逮着鸭子上架。但再生疏再艰难你都得上。还有,几十年朝朝暮暮生活一起的夫妻,而今天各一方,那种从没经历过的空落、郁闷和孤寂,他们能习惯能忍受吗?

拴子嫂当初计划着来城里时,拴子哥一千个不愿意,一万个不高兴。可他不能说啥,更不可能拦挡。

作为一个农家女人,拴子嫂知情理,明大义,温顺、吃苦、勤劳,她把属于自己范围内的“工作”做得扎扎实实,尽善尽美。不敢说拴子哥没去过厨房,可却敢说他对厨房的活计一窍不通。每每吃饭,都是为妻的调好,端到他跟前。

拴子嫂来城里前,就锅上案上的操作即对拴子哥作过理论教导,又进行了3天实践培训,可还不济事。他每隔几天,就电话妻子,声音倔倔地问这问那。而且有些问题问得很幼稚,很可笑。他一日一日在家里将就着生活,拴子嫂能放心?能不牵挂吗?

刘嫂曾对拴子嫂说过,说她老汉人粗手笨,光能吃,不会做。馍吃完了,就把十里外的女儿叫来蒸,想吃一顿面条,又打电话叫人家,女儿早烦了。刘嫂说:“你看,咱来城里看个娃,害得亲戚六人不安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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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拴子嫂看着女婿呆在家里不动,好像休假,她悄悄给女儿说了下,便下楼来想着去老雷家串门子。

也巧,老雷和老伴正好坐在他们楼下的一个休闲椅上,他们热情接住她就要上楼。可拴子嫂不愿去,她说外面好,外面啥都比楼上好。于是,三个人就地拉呱开了。

他们越拉话越多,没完没了,老雷竟说出了他心中久积的苦衷,而且说得很动情。

老雷说,我是从煤矿上退休的。早些年弟兄们多,日子艰难,父母年老,简直把恓惶受尽了。后来弟兄们分了家,要拉扯娃,要盖房,说来月月有工资,可收不付支,那有钱攒。

算来退休快10年了,退休金并不高,如今日子还是不松泛。原因呢?钱全花到城里,花到了儿子身上。你看,他上学,他订婚结婚,后来又买房。这宗宗事那一回都没饶过我。这就不说啦,应该。

让人生气让人实在想不下去的是,看娃三四年来,我每回来都带几千元,没一回手空着。如今这娃鬼大,心眼多。第一回来,儿子掏出300元给我,说你以后出去捎带买菜,这一捎,我就成了正式采买,把他的零星费用和买菜呀啥的全包了。后来,他还给过几回,可半年没出去,他齐茬不给了。

我也嘀咕,估计他手头紧,以后松泛了自然会给,咱等。可等到今都没等住。你看、你看像话不像话?

说他手头紧,没钱,可吃上喝上穿上戴上,大手大脚,胡花乱用,我满眼看不下去,说过他们,可他们的理由有一车辙长,这啦那啦一大摊。

为钱这事,我多次想问,又觉得不能问,一问可能就惹事,只好这样糊里糊涂往下混。你看现在这娃害怕不害怕?

我私下老和老伴说,老伴总撺掇我把这事挑明,说咱这样下去算个啥?咱身体一年不如一年,有个病病灾灾,咱口袋没货,问谁要呀?

我一想,也是的,有次我抓住一个机会。那晚我和儿子在议论我们村上一个不好好赡养父母的人,当时媳妇也在场,气氛比较好,我借题发挥,看着儿子说:“这就和你俩一样么,看不着我和你妈恓惶,硬把我口袋的钱往出挤哩......”

媳妇立马把头拧了过去。儿子半认真半玩笑地说:“咋能说把你的钱往出挤哩?你把这事没想对,我认真考虑过,你们现在攒下钱也没用,确实没用。现在花你的和花我的都一样,没啥区别。再说,你们既就攒下一疙瘩钱,我还要为钱为你们的安全操心呢。”

老雷说他万万没想到儿子会把这样的话说出来。

他痴呆呆看着越看越陌生的儿子,不知道该说啥。他想批驳,又想大骂,终了啥话都没说,起身回了他的房间。

老雷说到这儿,伤心得几乎要哭。他停下,调理了下情绪,继而带有总结性地说:“我每每想起这事,就用我村上一个‘能行呀’的话安慰我。‘能行呀’说,父母爱孩子是天性,孩子爱父母是人性,天性永远不会变,人性是会变的......”

作者 | 磨砖为镜 | 富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