合同工把考公教材摆上桌面,领导不发作,给他安排了最差的办公室

《乔家的儿女》剧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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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鹿大萌

1

今年“五一”,博物馆要排班执勤,部门里的一个大姐和小何被排到一个班组。大姐找到我,说想跟我调换一下,“小何那啥……你跟他熟。”

去年我跟小何同一批考进博物馆,其实也说不上很熟。大姐未把话说明,但我知其意,勉强点了头。果然,到了值班那天,我在博物馆入口处扯着嗓子足足喊了两个小时,小何就在旁边看着,一言不发,像个不会做题却被挂在黑板前的小学生。我心里不爽,但又觉得他可怜。

第一次见小何,是在面试的候考场里。那天,一个大会议室里坐了几十个人,因为临近考试,大多数人都不再看书,要么是趴着睡觉,要么低声聊天,只有小何还在不停地翻着面试习题,嘴里发出背诵的嘟囔声。

我随口说他这么认真,肯定能考上。小何很兴奋,眼睛眯成一条缝,手有些发抖,主动把他旁边的位置让给我,“坐,坐”。一聊才发现,我们报考的是同一家单位,小何的身体立刻挺起绷紧,低头继续看题,不再搭理我了。

好在我们竞争的不是同一个岗位,体检的时候,我又仔细打量小何——他很瘦,有些驼背,走路一颠一颠的,两眼滋溜溜地乱转,显得深不可测。穿着打扮也很随意,大热天还穿着长袖长裤运动服。

再次交谈,我发现小何咬字非常刻意,像是在极力掩饰口音。后来无意中瞥到他的身份证,我脱口而出:“你是东北人啊。”

他突然绷住了笑容,“我是内蒙古的,只是靠近东北。”

“那还是东北人啊,蒙东那块也算是东北。”

小何黑着脸,又强调了一遍:“我是内蒙古的。而且我已经在这儿买房,把户口迁过来了,只是身份证没换。”

这话我没法接,正尴尬的时候,旁边的人插嘴道:“你还不知道吧,小何人家可是高材生,985的。”我也趁机转移话题,赶紧问他是从哪个学校毕业的。小何笑容满面,说没啥大不了的,就是X大——这所学校是“建筑老八校”之一,小何学的土木工程专业更是“王牌”。周围的人都投来羡慕的眼光,小何却有点惋惜地说:“当初其实够清华的分了,但是没敢报。”

大家不知怎么接话,一时安静了下来,有人提起我是研究生,小何立刻收起笑容,有点警惕地问:“你是哪个学校的?”我察觉了他的变化,赶紧说是一所普通学校,小何像是不放心,连问好几遍,等我报出校名后,他明显松了一口气,又把话题转到了自己身上。他说自己毕业后,在一家建筑设计院工作了五六年,“是国企,国内排名前几。”

还没等他说完,有人开他的玩笑:“都说你们那儿的人都爱进体制,你也是深受影响啊!”

小何瞪了他一眼,表情像是要吃人一样,我赶紧打圆场糊弄了过去。等体检结束,大家一哄而散,小何连医院的早餐都没吃,就消失不见了。

2

我们这群新人到博物馆报到时,恰逢疫情后的第一个旅游高峰。

入职第一天,馆长就找我们谈话,希望大家踏踏实实好好干,大家都很兴奋,只有小何默不作声,一双眼睛滴溜溜地转,不知道在想什么。

之后,新人们就全部被派到一线去“锻炼”了。其实我们大部分时间不过就是待在值班室里做做样子,和老员工聊天——讲解员、检票员和保安对初来乍到的我们都非常好奇。空闲的时候,大家聊得十分热闹,只有小何在角落里默默玩手机。除了跟我们几个新人讲几句话,甚少和老员工主动交流。别人问他问题,他也只是“嗯”“啊”一声。

后来,我听到老员工们传出一种声音,说小何有点“傲”,“瞧不起合同工”。带队班长好心提醒小何,他却说:“以后我又不跟他们在一起工作,没啥好聊的。”

渐渐的,几个新人也不想搭理小何了——年轻人聊天本来就是天马行空的,小何偏不,每次插话都是以“不”开头,然后再发表一通自己的观点,非要压过别人一头不可。因为他太爱抬杠,一个同事私下讽刺地说:“人家名校毕业——不这样,咋显示自己厉害?”

后来我发现,其实小何并不是势利,更不是故意看人下菜碟,而是真的不擅交际。

馆里有位领导很热情,每次在食堂排队打饭,都会主动给我们递托盘。大家都是赶忙接过来,表示感谢,小何却很勉强,他皱着眉头,用两根手指夹住领导递过来的托盘,再趁人不注意把托盘放回去,换一个新的。我很奇怪,托盘又不是直接盛饭的,干嘛那么避讳?我曾半开玩笑似地提醒小何,他却又是一副气鼓鼓的样子,弄得我自讨没趣。

后来,他的这个小动作终于被那位领导看见了。领导“哼”了一声,说“瞎讲究”,此后就再也没给谁递过托盘了。

一个月以后,新人们被分到各个岗位。我去了文保研究科,小何去了工程基建科。

工程基建科科长对小何很重视,毕竟难得来一个名牌大学的专业人才,所以什么活动都带着他。为了让小何尽快融入团队,科长还安排小何跟张工共用一个办公室——张工是博物馆里唯一的高级工程师,在“古建维保”领域很有一套。张工还有几年就要退休了,科长这样安排的意思很明显,就是想让小何接张工的班。

大家都说小何前途无量,但是他却不怎么高兴。好几次我看见张工在屋顶上忙忙碌碌,小何抄着手,在阴凉地看热闹。我问他怎么不上去帮忙,他耷个眼说:“我虽然学的是土木,但是做设计一块的,怎么可能自己亲自动手搞维修呢?”说着,还露出了点嫌弃的样子,“底下那么多工人呢,他爬来爬去的算什么?以前我们在工地上,哪有自己干活的。”

没过几天,小何所在的办公室要整理档案,需要把多余的东西先搬走。科长让小何负责,带着几个老师傅一起搬。小何在那里叉个腰,指指点点,好不神气。没一会儿,我就听到外面传来激烈的争吵声,一个老师傅大喊:“我好歹也是个老同志了,别以为你是新来的干部就不尊重人,爸妈没教你怎么说话嘛?”

出门后,我看到小何的脸憋得通红,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

这事结束后,我们科长还特意叮嘱我,说机关单位里就这样,大家一起做事要一团和气。作为新人应该放低姿态,跟谁都客客气气的。尤其是找人办事,更应该好好说话。

我表面上点头,心里却站在小何那边——单位里确实有些老同志倚老卖老,让新人办事的时候十分憋屈——后来我才发现,跟小何合作真没那么简单。

一次展厅搞维修,是由基建科主导,我们部门配合。其实工作很简单,维修工作是由专业公司负责,我们只要监督、提供协助就好。那天一大早,小何拿个安全帽,雄赳赳气昂昂地过来,指着屋子跟我讲各种工程结构。唾沫横飞,一脸骄傲。

维修开始时,工人临时提出需要基建科的水电工的协助。小何却眉头紧锁,拿着手机,迟迟没有喊人的意思。工人一直等,我看不下去,上前就催小何,他却小声地说:“没存他们的电话。”

我把自己存的号码发给他,他扭扭捏捏地拨通,说话急促,磕磕巴巴,问题根本没有描述清楚。我实在看不下去,就接过电话讲了一通。往后,无论需要联系谁,小何都是电话一接通,就把手机塞给我。一天下来,我这个协助的,倒像是主要负责人了。

3

转眼间新年过去,馆里传出一个“爆炸消息”——某同事考上省级实权机关的公务员了。顿时,这位同事成了众人热议的对象,大家纷纷前去道喜,说他有前途,终于熬出头了。

没几天,与我同批进馆的小吴来找我聊天。小吴原来在街道办事处工作,聊天很会套话。闲扯一番后,小吴冷不丁地对我说:“小何要考走啊!”

“你咋知道的?”

小吴说自己去收发室拿快递的时候,无意看见小何的快递包裹上写着“XX公考,祝您上岸成功。”就判断他正在备考公务员,想离开博物馆。我说这也是常态,很多人都是先考事业编,再继续考公务员的。

“是常态,但是这事要低调啊。领导最忌讳来了就想走的人,他啊,我看早晚会那啥。”

我问小吴,“那啥是指啥?”

小吴却闭口不言,摆摆手就走了。

没过几天,张工突然找到我,说晚上要请我吃饭。我们平时接触不多,这邀请有些突然,于是我就问他发生了什么事。张工说小何最近不知道受了啥刺激,一心扑在考公上。

“这不挺好的,之前领导不也鼓励我们继续考吗?那个谁不就考走了?”我说。

“嗨,领导也只是说说。关键他跟那个谁还不一样,人家在这儿工作了五六年,该做的贡献已经做完了,领导不会说啥。小何来了不到半年就想走,有点不好看。而且,别人是在家里看书,单位的工作没落下,小何是明目张胆地把教材放在桌面上,工作也是三心二意,领导有点不高兴了。”

张工心善,觉得我跟小何平时接触比较多,想让我在饭桌上好好劝劝他。我深知小何个性敏感,弄不好又自讨没趣,连忙拒绝。所以那天晚上,张工单独请小何吃了饭,两人之间发生了什么我不知道,只知道他俩从前总是一块去食堂,但后来就变成小何独自在食堂角落吃饭了。

周一上班,小吴神秘地找到我,问我听说周末的事了没,“小何被领导骂了。”

上周六,上级部门的巡查员来博物馆进行安全抽查,偶然发现一个卫生间的水管在漏水。那天正好轮到小何在办公室值班,负责处理突发状况,可值班领导给他打电话,一直无人接听,只能在微信上留言,让他迅速处理。

谁知,值班领导陪着巡查员走了一圈回来,卫生间的水管还在漏,当下脸面就挂不住了。这位领导是转业军人,办事严谨,脾气冲,直接冲到小何办公室。办公室的门反锁着,敲门无人应答,领导就叫来后勤开门。当时,小何正戴着耳机听公考课,看见突然冲进来的领导,一脸惊慌。

愤怒的领导指着他骂了一通,说他这种工作态度,考哪儿都白搭。小何从小就是好学生,哪里经历过这种场面,眼泪直在眼眶里打转。

事后,小何委屈地跟我们说,周六那天修理工在忙,自己又不会修水管,“我就算看到了信息也没用啊。”

小吴私下编排小何,说他不上路子,“又不是让他自己动手,就算不修,你挂个牌子也行啊。”

经历了这件事,小何总算收敛了一点,不会上班听网课了,但考公教材还是摆在桌面上。那位领导脾气直,发完火就好了,后来还想跟小何缓和关系。但小何耿耿于怀,一直躲着他。

等清明节过后,办公室进行大调整,我拿到新的办公室安排表,发现小何被调到一楼去了。

博物馆的办公楼是一栋老建筑,一楼外面种了不少花草,所以更加阴冷、潮湿。大家都想去二楼的办公室,至少每个部门的核心(领导层)都在二楼办公——毕竟领导喊人办事,还是身边的方便,隔着一层楼,怎么都差点意思。

我跟小吴说起此事,他慢悠悠地说:“你没发现嘛,在编的人都在楼上,只有他一个在编的在楼下,这就不是‘发配’吗?”

我觉得小吴想多了,这事儿我听基建科科长说过,他们部门现在不是老同志就是女同志,只有小何一个小伙子。基建科的图纸材料都在一楼存放,“他是高材生,负责管理这些东西正合适。”据说,科长这么安排还有一个用意:他知道小何想走,心也不在工作上,干脆给他一个安静的学习环境。

小吴很羡慕小何,认为他一个人一个办公室,没人管,想来想去随自己,干不干兼职也看心情,工资还一分不少,很不错。

我却不这么想,好不容易考上985、考进事业编,可不是为了当咸鱼的,这样的生活无异于废了他。再说了,想在事业单位“躺平”也得脸皮够厚,小何心思太重,这样只会加剧他的焦虑。

自从大家分了新的办公室,我就更难看到小何了,他几乎脱离了基建科。领导分给他的工作任务很简单,就是每周拿着文件夹,去巡查博物馆里的每处设施,比如灯泡、水龙头之类的。

我曾跟一个领导聊起小何,他说不是不想用小何,“可他遇到挫折就退缩,遇到不懂的事也不知道问,就挡在那儿。教他做事吧,他像个木头一样,一点反应都没有,只能让他干一些没有难度的工作喽。”合同工把考公教材摆上桌面,领导不发作,给他安排了最差的办公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