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物业的工作人员不时向这边侧一下眼光。

冬日的早晨自然是颇冷的,制服袖子齐腕,她举起手来哈了一口气,瞧着不远处的一男一女,暗自揣测他们争执的内容。

男的她认识,本市有名的医生,姓季,青年才俊,搬来这个小区不到三年。

他拉着的女人穿得单薄,一件睡裙外披了条羊毛外衫,顺着向底下一看,还穿着拖鞋,显然是匆匆下楼。这女人她也认识,是季医生的妻子。

她不显山不漏水地顺着路朝他们那走过去,佯装经过。

好奇心使得她步子更缓,试图听一听壁角。

北风凛冽,徐知意露在外头的一双小腿已经快冻木了。饶是如此,她依然没有随季谦上楼的打算。

季谦拉着她一只袖子,男人气力不小,压迫性地钳制在女人小臂上。

藏在睡衣下的翡翠镯子因而逼得肌肤更近了些,凉意深深沁入骨子里,她微微仰起脸来看着面前的男人。

他们到底也没逃出七年之痒的魔咒。

季谦说,“知意,我可以解释的,这些我都能解释。天这么冷,咱们上楼好不好?”徐知意从他手下挣开,从无名指上拔下戒指,扔在地上。

戒指在水泥地上不留情地滚了几圈,被一旁的石头绊住,发出清脆的碰撞声。

她声音乍听起来同素日一样轻柔,即使是在盛怒之下,也不过尾音发颤,“季谦,我给过你机会的。你不是第一次了!”

季谦不去捡戒指,只是摊开双手,显得颇为无奈,“知意,这次不一样。”

徐知意别开脸,再也不理他,快步向外走去。

季谦在后头叫了几声,见妻子似乎是铁了心不回头,这才敛了神色,转身上楼。说真的,他太知道自己妻子的性子了。

他们是大学的情侣,毕业后,在双方父母的要求下,知意便直接嫁给了他。

她是温顺的,怯弱的。

这些年来,她一直被他好好地养在家里,像是一块精致玉石,只能自己把玩,轻易不肯示人。

只是婚姻同恋爱到底不一样。

再多的棱角也能生生磨平,再多的激情也能逐渐退却。不知从什么时候起,知意在他眼中成了个木头美人。

光有份好看,一点意思都没有。

就连夜里的床笫之事,她也是乖巧而死板地躺在身下,无趣又乏味。说实在的,他有一点点腻歪。

外头的新鲜太多,他尝试了几次。她这么一走,无非就是去了她那个好朋友那。

季谦在看着电梯上的数字不停地变化,唇角竟然浮上一点神秘莫测的笑意。他笃定,无论自己怎样出格,这个女人绝不会和自己离婚。

结婚多年,他有把握。

罗薇昨晚通宵打游戏,徐知意电话过来的时候,她人刚睡下不久。

听见那头人的声音不对劲儿,她迷迷糊糊地,套上条睡裤就拿了房卡往外走。等坐进车里,被空调暖风一吹,终于彻底清醒过来。

罗薇愤愤地挂挡,季谦这个狗东西,她把车从车库里开上来,再一踩油门,很快杀到香枳道上。

等徐知意上车时,罗薇吓了一跳:“你怎么穿成这样就出来了?”说着,自驾驶位上弯腰去捞好友小腿,触手冰凉一片。

罗薇说:“行不行啊,可别冻坏了,季谦这孙子。”

徐知意忽然过来抱住她,将头埋在罗薇肩上,罗薇有点儿痒,却不敢动,任她的眼泪窝在自个儿肩膀上。

她哽咽着说:“罗薇,这一次,我一定要和他离婚。”

罗薇心中涌起怜惜来,颇为笨拙地拍拍徐知意。她们两人相识于一次追尾,罗薇开着车撞上了季谦车的屁股。正想如何是好呢,前车上下来一个温温柔柔的徐知意,过来轻轻地敲了敲窗。

这真是一见如故,再难相忘。

等交换了信息后才发现,两人居然还是一个地方的人。不同的是,罗薇来绛城是因为工作调动,徐知意留在这里则是因为学业与婚姻无缝衔接。

等追尾事件彻底处理完后,两人反而成了朋友。

罗薇由她哭,等徐知意哭够才问缘由。

徐知意从前发现过一次季谦的不规矩。那是在季谦车上的副驾驶位上,偶然发现了坐垫靠背上挂着的一根棕色长卷发,发梢莹润有光泽。

她自己是长直发。显然,这根头发,并不属于自己,而是属于另外一个女人。

在一番天人交战之后,趁季谦洗澡,她悄悄地拿起他的手机。罗薇曾经说,查岗这种事,很少有人能活着从另一半的手机里出来。

第一次听这种论调时,徐知意在心里摇了摇头。

季谦的微信内容狠狠地给了徐知意一记耳光。他在微信里亲热地称呼另外一个女人宝宝,一如夜里他含住她耳垂时轻声说的那样。

等季谦洗完澡出来,她递上了手机。

季谦只是无所谓地瞟了她一眼,当着她的面把那个女人的微信号删除,解释道:那女人不过是医院新来的小护士,平日里就是能吃能玩的性子,年轻小又爱撒娇,全医院都这么叫她。

罗薇知道此事后反问徐知意:“你信吗?”

徐知意仓皇地点头又摇头,勉强地笑了笑,“我也不知道。”

只是今天早上,上了夜班的季谦回到家里。她体谅他做手术的辛苦,将男人换下来的衬衣准备手洗——

衬衣领子里头,口红的痕迹划出鲜艳的一道,赤裸裸而又明晃晃。像是虚空里多出几只手来揪着自己狠狠地给自己耳光,她自问:清醒了吗?

她扔下衬衣,夺门而出。

承认季谦的不忠,承认自己在这段漫长婚姻里的无用。

罗薇等她收拾好情绪,方发动车子。

回去的路上正赶上早高峰,罗薇便在这空隙里说,“离婚也好,一辈子这么长。你要是还想留在绛城,可以先住在我那儿。”

一边说,她心里一算替徐知意盘算着。

罗薇住在本市的一家高档小区里,地段不错,寸土寸金。当然,每个月的租金不菲。小区是一梯两户的配置,罗薇家在七楼。

电梯壁里映照出两个女人的身影来。徐知意紧紧地挨着罗薇,像怯生生的小兽寻求母兽庇佑。

“叮”的一声,电梯在七楼应声而开。

迎上一个清俊的年轻男人。

他个子很高,本来冷着一张脸,微微挑了下眉,似乎没想到电梯里有人,他的视线最终定在徐知意脸上。

不像好人。

罗薇别他一眼,领着心事重重的徐知意出来。刷卡的一瞬还在想,对门的7B什么时候住了个男人进来。

背后有低沉的男声响起,准确无误地叫出了好友的名字。

她恰时推开门,眼瞧着徐知意大梦惊醒一般,慢慢地回过身去。她扭头,那男人正定定地看着徐知意,眸光灼灼,说:“徐知意,好久不见。”

听着电话声声传来的“您好,您拨打的电话暂时无法接通”,季谦烦躁地扯了扯衣服领子。

手机里有一条已读短信,躺在那已经一夜又一个半天。

寥寥几个字——我们分开吧。

小护士中午吃饭时暗送的秋波被他视若无睹,一等下班,季谦便驱车赶往罗薇的住处。门铃持续响了几下,男人用手不客气地敲门,声音却带了几分讨好的意味。

“知意,你开开门,有什么事情我们好好谈。”

里头没动静。

季谦又说:“床头打架床尾和。你光在罗薇这也不是个事儿,开开门,我来接你回家。”

对面的门忽然应声而开,祁疆抄臂站在门里,“别敲了,人不在家。”一副被扰民的不快样。

季谦推一推鼻上金丝眼镜,说:“我来接我妻子回家。”

妻子?

祁疆上下打量了面前的男人一眼,唇角泛开嘲讽,嗤笑一声,抬手“砰”的一声将门甩上。季谦碰了个硬钉子,脸色冷了下来,转身冲着罗薇家门微微地提了声音:“知意,我明天下班还来,直到你气消了为止。”

徐知意坐在飘窗上,虚虚地倚着大幅紫色窗帘,手机一响,是祁疆发来的消息。

——人走了。

她回了一句“谢谢”,随即小心地掀起窗帘一角,果然自缝隙里看见季谦离开的背影。徐知意心里一疼,缓缓地从飘窗上挪下来。

祁疆的消息又进来,“徐知意,过来吃饭。”

她眉头微蹙,迅速回过去,“不叫老师,也应该叫姐姐。”

那天在电梯门口她失魂落魄,冷不丁儿地被祁疆叫住。稍稍一怔,她便想起了眼前的这个年轻男人是谁。

徐知意大四那年,当别的同学都忙于找工作时,她依然不紧不慢的,甚至还有闲心去办公室帮忙整理资料。

办公室有个老师问她有没有空,介绍了份家教给她。

是上门当一个高二学生的英语陪练,徐知意记得,当时她一进屋便被客厅中央摆着的那架钢琴吸引了。

就肉眼看起来……很昂贵的样子。

阿姨将她带到二楼,她敲了敲门,里面传来一个男孩子懒洋洋地声音,“进——”祁疆正坐在地毯上打游戏,背对着门口,缓缓地转过头来,抬了抬眼皮。

祁疆并不难教,徐知意记得。男孩子后来还颇为大方地跟她分享着他的漫画收藏。在圣诞节的时候,他送给了自己她一份礼物。

那年流行了一部少女电视剧,剧中的男主哥哥送给女朋友一条叫作愿望骨的项链。

精美的礼物盒里,放着同款。

徐知意问当时还是男朋友的季谦应该怎么处理,季谦说,对于这样的有钱小孩来说,一条项链不值一提,何况那项链本身也并不是太过昂贵,可以收。

她听完季谦的话,在辅导完成后,把礼物悄悄地留下了。

后来过了一个星期,办公室老师说,以后不必再去辅导了,祁疆出国的日期到了。徐知意拿当家教的钱给爸妈和季谦各买了礼物,着实开心了好一阵。

原来已经这么多年过去了。

她望着镜中的自己,抚摸上脸,她不再年轻了。

祁疆的房门没关,虚虚地掩着。她敲了敲门,轻轻地走进去。屋内有浓饭菜的香味,番茄牛腩在火上滚着,祁疆提着勺子从厨房闪身出来,“徐知意,过来帮忙。”

她重申:“叫姐姐。”

祁疆沉了脸色,转身又进了厨房。她跟在后头一起进去,帮着他将菜端出来。番茄牛腩被盛在汤煲里,热气腾腾的。

她准备伸手,胳膊却被祁疆推开,说:“我来。”

两人在餐桌处坐下,徐知意尝了一块牛腩,点了点头,称赞道:“很好吃。”

祁疆在对面嘴角一挑,“你教的。”

徐知意有些诧异,一时间竟然没想起来,眼睛在不知不觉中睁得圆圆的。祁疆唇边的笑意倏忽不见,筷子在碗中一点,像是说给她听:“在国外经常一个人做饭,算是熟能生巧。”

她轻轻地笑了笑,刚要说些什么,手机铃声在玄关处响起。

进门的时候,徐知意随手将电话放在了那儿,她忙站起来去接电话,“可能是罗薇,不知道是不是又没带房卡。”

屏幕上的来电是熟悉的电话号码,她稍微一犹豫,接起电话来。

祁疆往徐知意那儿看去。视野里的女人背过身去,声音不自觉地小了几分。那头传来她妈妈的声音,“知意,你是怎么回事,和季谦吵架了吗?”

背景里还映衬着她爸爸的声音,“季谦昨天打电话来说这事,吓了你妈一跳。”

她往里挪了挪,轻轻地嗯了一声,“我想和他离婚。”

那头停了十来秒,爸爸接过电话来。大抵父亲总是了解女儿的脾气,徐知意说:“季谦在外面……有事,我不想和他继续了。”

徐知意爸爸也是男人,自然明白女儿说的有事是什么事。

沉吟半晌,末了只问:“用不用爸爸去陪你?”

徐知意拒绝了:“不用了爸爸,你和妈妈不要担心。有什么情况我会跟您说的,我想自己解决这件事情。”

她草草地讲了几句,鼻子一酸,有眼泪啪嗒啪嗒地掉下来,慌忙挂断了电话。

一张纸巾已经递在她面前,祁疆过来,拍了拍她的肩膀,“去吃饭,饭菜要凉了。”

岁月似乎格外厚待面前的女人。

他想。

他还记得,那时她来陪自己练英语,他懒得搭理她。她比自己大好几岁,在一旁绞了半天手指也只憋出一句,“祁疆,你能不能好好练……”

他别了她一眼,还没说重话。

她马上就红了眼眶,“我答应老师要把你教好的,你不好好学,老师问,我要怎么说呀?”她的语气轻轻柔柔,还含了点委屈。

第一次做番茄牛腩是她陪着他实践的,在一次家教中自己表达了对她带来的汉堡薯条的不屑一顾之后。徐知意吃惊地微微张嘴,“啊,等你出国了肯定经常吃这种快餐,这么抗拒怎么能行?”

这些在他记忆里历久弥新的事情,她已经一点都不记得了。

男人望着对面用餐的女人,嘴角泛起了自嘲的笑意。

由于季谦不同意签字,徐知意选择了起诉离婚。

罗薇看着手机上的进账,第一次露出不开心来,“你这是干什么?”徐知意替她收拾着出差用的行李箱,抬了抬头,“我的房费。”她解释道,“我在你这儿住了这么久,不能白住是不是?你放心,我还有钱的。”

罗薇叹气,看她将衣服一一叠入行李箱,“你不用跟我计较这么多的,你不来住,我也是要交房费的。”

徐知意温柔地一笑。

罗薇不再多说什么,她看了看手表,准备去机场。徐知意送她到房门口,冲她摆了摆手。在电梯门开之前,罗薇过来又抱了抱她,捏着她的脸,“真像是个田螺姑娘,等你的事处理好,跟我搞百合好不好?”

徐知意莞尔一笑,罗薇又想起来,“昨天晚上你说回家拿东西,准备什么时候去?”

“明天上午,趁他不在。”

她点点头,“你可以问问你那个学生有没有空,带着个男人去,我总是放心些。”电梯门开了,罗薇提着箱子进去了,“我走啦。”

等电梯门彻底关闭,再不见罗薇身影,徐知意才缓缓地进门。

翌日九点,祁疆便过来敲门。

两人坐进车里时,徐知意仍有疑虑,“我不会太打扰你工作吧?”

祁疆单手一摆方向盘,缓缓地瞟了她一眼,“等你的事忙完了,请我吃饭。”他开了辆商务车,内里空间颇大,徐知意整个人窝在座椅里,稍微安心了些。

她家是指纹锁。

徐知意同祁疆一起进门,季谦果然不在,徐知意说:“麻烦你在这等我一会儿。”祁疆便站在客厅里,看徐知意找出两个大行李箱来。

打开箱子,她将从衣帽间抱出来的衣物统统收了进去。她动作很快,利落而干净,同平时的风格大不相同。

祁疆提醒道,“你的护肤品。”

她这才又转身去了卫生间,提出一个洗漱包来。透明的外壳包装,里面的瓶瓶罐罐清晰可见。

徐知意进了卧房,从她习惯睡的那侧床头柜里拿出相关证件来。

临走时又发现被子软踏踏地垂在地毯上,于是将被子往旁边一拉一提,原本藏在被子一角下的衣物便清楚可见。

待看清那团揉搓在一起的黑色布料是什么,徐知意捂住嘴。

祁疆听见声音便闯了进去,入眼便见徐知意坐在地毯上,正拼命地干呕。她昨天和今天都没吃什么东西,胃里只是不能自抑地往上泛着酸水。

长发顺势散乱一背,几缕紧贴在脸颊,好不狼狈。

他半托半抱地将她扶起来,徐知意挣开,跑向卫生间,顷刻便传来冲水的声音。他勾起黑色内衣的带子,上面还有部分污浊。

那污浊看起来像……

祁疆大概明白徐知意为什么会干呕,他眸光厌恶地落在墙上婚纱照上男人的那张脸。

良久,徐知意从卫生间门口出来,站在卧房门口,有意别开视线:“我收拾好了,我们走吧。”

她真的,一刻也不想在这个地方多待。

一想到季谦曾经将人带回来,在她的卧室,一面央求自己不要离婚,一面又跟别的女人在床上缠绵,她恶心透了。

祁疆没说什么,开车带人离开。

路上却接到公司的电话,有个项目临时转到他这来。他将速度开得更快了些,“我半小时后到。”

徐知意表示自己可以下车,再打车回去的。

祁疆拒绝了,放在方向盘上的手骨节分明。“让女士在冷风中独自打车回家,有失我的绅士风度。”

他将她放在小区楼下,瞧着徐知意拖着行李箱进去,方才掉转车头回公司。

等他解决完手边的事,又同人吃完饭后,回去已经是半夜时分了。

高层建筑,一眼敲过去都是黑暗,只有徐知微那里还有一点光亮。似乎只开了壁灯和走廊灯,在冬夜里透漏出一点暖意来。

电梯将人送到七楼,在开门的一瞬,他听见女人低低的哭声。

心酸而凄凉。

有一瞬,祁疆怀疑是错觉。指尖接触到冰冷的门柄时,他松开手来,往徐知意处又走了几步。那哭声似乎又小了些,几乎要听不见了。

他胸口忽然涌上一阵很奇妙的情绪。

这种感觉,有一点类似于当年出国时,在飞机上升的过程中耳鸣,他却握拳抵着心口。感知到自己的情绪汹涌,逼得他几乎要喘不上气来。

祁疆转身开门,紧接着又出来。

他右手拿着一张房卡,似乎有个声音在蛊惑,只看一眼,只看一眼,确认哭的不是她。

哭的人的确是徐知意。

祁疆进来时,她正斜躺在沙发上,大半个身子悬空,堪堪不掉下来。一旁的小茶几上横七竖八地摆着酒瓶,打眼过去,啤的红的都有。

他记得,那时在家里辅导,徐知意连阿姨递上的酒心巧克力都不吃。

如今都会喝醉了。

听见动静,徐知意拿开覆在脸上的手,脸上带着喝多了的酡红,眼睛也湿漉漉的,小兔子受惊一样地望过来。

她身子一动,人便从沙发上慢慢地滑下来。

他过去,单手将人捞起放回原处。她瘦了很多,下巴的线条像一个小小的倒三角。被酒精浸润的大脑似乎转不过弯来,他眨了眨眼。

祁疆弯下腰来,徐知意便仰着脸,二人视线对上。

她忽然生气了,“祁疆,你要喊我姐姐。”他失笑,十几岁时他都固执得不愿意喊老师,而是直呼其名。

如今他已长大,为什么还要叫她姐姐?

他摸一摸她的长发,没有一个男人,会称自己喜欢的女人是姐姐。

徐知意喝醉了,并不躲开他的手,又开始掉眼泪。刚刚在门外听到的,那种低低的哭泣声又响了起来。

她一只手捂着胸口,另一只手指着自己,模样难受极了,问:“我是不是很差呀……”

因为自己很差,什么也不会做;因为自己不美,不贴心,季谦才会这样出格?在一起这么多年,她为什么现在才真正认清枕边人的嘴脸。

床上的内衣是自己的,卫生间里的眼霜被人挖空一块。季谦怎么能让别的女人穿着自己的贴身衣物陪他乱搞,他怎么能如此恶心!

她呜呜地哭着。

祁疆半跪下来,捧起她的脸。她的泪水滚烫,顺着腮流到他掌心里。在暖调的灯光下,他近乎一字一顿,竭力克制想要吻她的冲动,告诉她:

你并不差,现在的一切,都不是她的错。

她怎么会差?

在他的记忆和感知里,徐知意温柔而明媚,人浸在落地窗射进的阳光中时,本身就像是一个温柔的发光体。

正是因为她的好,才让自己,念念不忘这么多年。

他忽然问:“徐知意,我可以抱你吗?”

他的声音低沉,在夜里似乎有蛊惑人心的魔力。徐知意胡乱地点了点头,人已经在他怀里,她喃喃道:“头好疼,我一定是在做梦。”

良久,祁疆终于意识到怀中人没了动静,她已经闭上眼睛,睫毛上的水雾也早已在他身上蹭干,睡颜平静,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他将人在沙发上放好。确认无误后,方起身回家。

就让今晚成为他们共有的一场梦境。祁疆关上门,灯光犹自照耀着熟睡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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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薇刚下飞机便给好友发语音,说今晚出去吃。那头徐知意正在拖地,闻言便收了工具,进卫生间洗澡,等罗薇回家。

她人一进门便嚷嚷:“狗房东大发慈悲了!”徐知意正在画眉毛,罗薇一嗓子,她手一抖,险些画歪。罗薇将钱又转回给她:“房东说,这几个月房租不收了,把钱都退了。”

还有这样的好事?

罗薇说:“谁知道呢,神神道道的,反正他是这么说的。我怀疑他是从我朋友圈里窥探到我的美貌,想撩我,反正不要白不要。”

徐知意笑了,涂上层唇釉,“我们去哪儿吃?”

罗薇:“风彩顶上开了家旋转餐厅,有朋友推荐,去试试?”她往贵妃椅上一斜身子,“美人,过来给朕补个妆。”

两人笑成一团。

罗薇已订好了位子,到了时间便同徐知意出现在餐厅。她新做完一个案子,有收入进账,点菜便点得豪气干云。

不顾忌两个人的饭量的情况下她点了满满一桌。

她们的位子靠里,挨着窗户,从二十七楼俯视着芸芸众生,车水马龙。

罗薇正说着这次出差的公司八卦,忽然停了动作,低骂了一句。徐知意同她相对而坐,不明白发生了什么,顺着罗薇的目光回头——

服务人员竟然将季谦同几个男人领到他们前头不远的一桌。

罗薇抱肩膀冷笑,真是冤家路窄。

季谦他们自然也瞧见了她们。巧的事,季谦身旁的那几个男人,徐知意也认识——季谦的大学同学,毕业后都留在了绛城发展。

一个个子不高的男人过来喊她,“嫂子,好久不见,要不并桌吃?”

徐知意摇了摇头,“叫我名字吧,我和季谦正在走离婚程序。”话音刚落,季谦已经上前来,脸色难看,“知意,夫妻一场,何必这么决绝?”

她缓缓地说:“我们没什么好说的了,你们该点菜了,服务人员还在。”

朋友们拉季谦坐下,徐知意继续吃菜,同罗薇继续刚才的话题。罗薇冲她比了一个大拇指,那边的声音隐隐传来:

“那个男人比她小那么多,我是担心她让人骗了去。这些年来,一直都是我在养家,她社会经验毕竟少。”

“她既然执意要离婚,我能怎么办?”

罗薇听着真是叹为观止,人居然能不要脸到这种地步,看着衣冠楚楚的,怎么净把脏水往别人身上泼呢?

她压低声音问徐知意:“你哪有什么别的男人?”

徐知意说:“可能是说祁疆吧,家里安装了监控,我从前关了,或许他又把它打开了。”她醒了醒酒,轻轻地啜了一口,“没关系的,随便他怎么说,我已经认清楚他的嘴脸了。”

罗薇压着心头火,亦举杯:“恭喜,摆脱魔爪。”

两人一饮而尽。

却在临走时出了问题。

季谦一行人似乎喝得有点上头,见她们出来,季谦摇摇摆摆地过来求和,“知意,我们不能离婚——”男人大着舌头,一张嘴满是浓浓酒气。

罗薇拦在好友身前,如护崽的母鸡,“季谦,你喝多了,有什么话就对法官说吧。”

季谦身边站出来个男人,喝得似乎更多,伸手来推搡罗薇。一只拳头擂向她肩膀,嘴里不干不净的,“人家两口子的事情,关你什么事啊,三八!”

罗薇猝不及防,险些摔倒在地。男人还要上来,“砰”的一声巨响,将所有人的眼光都吸引到这儿来。

刚刚动手的男人一摸头,手上的颜色糊成一团,血红同菜汁混在一起,狼狈滴下。

徐知意手上亦是黏糊糊的,不敢置信,自己居然将一个盘子摔在别人头上。季谦酒醒了三分。

混乱中,不知是谁报了警。

警察出警的速度很快,快得让罗薇有些哭笑不得。来的警察一张娃娃脸,问道:“谁打的人?”

徐知意这才说:“是我。”

警察瞟她一眼,将几个人一起带了回去。

罗薇挤在了警车的最后面,趁着前面人多,挡着视线,她摸出手机来发条朋友圈:

悲催!吃饭被狗咬!姐姐我也打上警的了。还煞有甚事地陪了个光线阴暗的小视频。有这条朋友圈打底,到时候补假也好弄些。

该说不说的,当个社畜好难。

她悄咪咪地关上手机,一旁的徐知意忽然有电话进来。

徐知意乖乖地问警察,“我可以接个电话吗?”待得到肯定回复之后她才肯接电话,祁疆的声音传入耳中,“怎么回事?”

她小声回答道:“我遇见我前夫他们了,争了几句,我打破了一个人的头。”

一时间,竟也没想起来问祁疆是怎么知道她这边出了事。那头祁疆又问了几句便挂断了电话,前方季谦回过头来,冷冷地看了一眼。

罗薇毫不客气:“看什么看!”

最终在警察的协商下,几人和解。

从警局出来时,已是夜里。祁疆穿着大衣站在车前。罗薇远远地看着,不由得暗赞一声。他开着车大灯,耀得车前一片雪白。

见她们出来,他大步走上前来。

祁疆看都不看季谦一眼,他对这个男人并没什么好感,“上车。”罗薇同徐知意急忙跟上,深更半夜的,一番折腾,大家都累了。

两人坐在后座上,那边季谦一行还在向外走。

祁疆忽然调转方向,朝着他们的方向一踩油门。汽车加速声在夜里格外清晰,季谦听见动静,连连后退,人的速度怎会比得上车的速度?

眼看避无可避,季谦额上冷汗滚滚:这人他妈的有病吧?

再即将压伤的一瞬,祁疆不紧不慢地踩上刹车。他坐在车里,居高临下地露出嘲讽的笑容。方急速后退,打方向盘,消失在夜色之中。

罗薇攀着副驾驶,身子微微向前倾,叫了一声好,末了又问,“小邻居,你是怎么知道我们在警局的?”

男人正专心开车,对着空空副驾驶的侧脸白白迷人。

祁疆说:“你的朋友圈。”

徐知意看向罗薇,罗薇往后一缩,“胡说八道,我又没加你。”她急忙打开手机,抓紧去排查这条朋友圈的点赞情况。

祁疆补充道:“你加的是我的工作微信,负责工作和收房租。”

徐知意从前便知道祁疆家里很富有,故而只是小小的意外。罗薇并不知情,反应过来后才明白,前头开车的男人居然就是自己那位从未谋面的房东,“我脑子有病,居然还以为你只是我邻居,邻居个鬼。”

徐知意这才想起房租的事,“所以,三个月的房租是你免的?”

他嗯了一声,瞟了一眼后视镜里的人,“等事情结束,或许我会追求你,自然没有收房租的理由。”

这话信息量太大。

罗薇暗想,真是掉进瓜田了,怎么他妈的一个比一个大?

徐知意沉默着,不肯说话。车内只能听见熟悉的女声,“三个月有点少,半年起步,五年上限。”

祁疆看她一眼,罗薇在房东的眼光下乖乖地噤声。

徐知意和季谦的婚姻,最终还是走到了尽头。

徐知意不想再拖下去,主动放弃所有共同财产,买了一个自由身回来。夜里同罗薇一起睡在床上,罗薇摸一摸她的手,“怎么这么凉,事情终于解决了,你有什么打算吗?”

她的掌心温度,到底没能将徐知意的手温热起来。

身旁的女人声音一如既往地娇柔,“我想我爸妈了,我想回家。”

罗薇问:“还会回来吗?”

徐知意没说话。

绛城是许多人的故乡,亦是许多人追梦的名利场。于她呢?她在这里读书,在这里嫁人,以为他乡变故乡。白云苍狗,不过大梦一场。

沉默即是回答。罗薇又问:“祁疆呢?他似乎也很喜欢你。”

徐知意说:“我没想过。给他带家教的时候,我只当他是学生,是弟弟。一次失败的婚姻已经足够让我长教训了,我们不合适的。”

罗薇抓住关窍,“现在呢?他已经长大了,成为可以保护你的男人,不再是当年的小男孩,以审视男人的眼光去看他,你真的一点都不喜欢他吗?趋利避害是人的本能。”

“或许我对他有一点好感,但是这份好感并不能代表什么,也不足以支撑我开始一段新的恋情,齐大非偶。”

罗薇不再说什么,很快,她睡着了。徐知意轻轻地下了床,去客厅的飘窗上坐着。她倚在冰凉的玻璃上,这场婚姻让人元气大伤。

她看着外间的灯火,陷入怔愣。

如果,时光可以倒流,她不是29岁,或许还敢赌一赌。这座城市那么多盏灯,没有一盏是为她而留。

回到家里的徐知意终于不再失眠,不必借助安眠药和褪黑素即可入睡。妈妈做的一手好菜,偶尔吃到番茄牛腩的时候,她也会想起祁疆来。

罗薇说,祁疆知道她不告而别后什么也没说,只是关上了房门。她的房租也没有再收,她转账过去,只是收到了自动退款的消息。

徐知意发了个表情过去。

她在家乡找了一份辅导老师的工作,日子平平静静,没什么不好。

正月二十一的时候,妈妈在家包饺子。

不到夜里,外头已经响起了噼里啪啦的鞭炮声。从阳台上往下看去,薄雪上已铺了一层红色碎纸。

她被打发下去买醋。

小区超市的老板一家回去过年了,她晃晃悠悠地走出去,每走一步,都有雪碎的扑簌声响。

这是个老小区,每家大概都窝在家中过小年,一路上并不见什么人。

等她提着醋回来,远远地,看见自家楼下多了个人影。

那人个子很高,穿了一件黑色外套。无端地,她觉得有些眼熟。直到她走近,男人恰时回过头来,他脚下零散着几根烟头。

唇角勾起弧度来。

徐知意捏紧了醋瓶,慌忙地低下头去,脚上的雪地靴有些旧,在红色的格砖上更显得暗淡无光。

祁疆已经走过来。

他离得颇近,烟草气息混着不知名的香味,奇异地笼罩了徐知意。

祁疆说:“这么冷,不请我上楼坐坐?

徐知意像是生了根的小树,脚下不动,“今天小年,你应该回家过年的。”他微微蹙眉,“我刚在英国同爸妈谈完,你要我现在买机票回绛城吗?“

他轻轻地扬了扬手机,问。

徐知意犹豫了一瞬,脚下便有了动作,“跟我上来吧。”

徐爸爸看着忽然出现的年轻人颇为意外。

徐知意不得不介绍,“爸爸,这是我的朋友,他今天……凑巧经过。”祁疆放下手中提着的大包小包,伸出只手来:“叔叔好,冒昧登门,多有打扰。”

徐爸爸急忙伸出只手来。

徐妈妈自厨房出来,一手还拿着锅铲,同祁疆打过照面后,便跟丈夫对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

小年夜这晚,徐家过得颇为热闹。

徐知意从不知道祁疆居然这么能聊,哄得他爸一愣一愣的,她有点游离于状况之外。在徐妈妈的坚持下,这晚祁疆没有出去住宾馆,而是歇在了徐家的客房。

徐知意替他抱进去被子。

这间客房从前是徐知意的书房,上大学以后,爸妈便在这里安了一张小床,招待一下来往的亲戚。

进去时,祁疆正在看墙上挂着的毕业照。

穿着校服的男男女女们,最底下按照位置列出名字,他没费多少力气便找到了她。徐知意急了,慌忙去挡,“不要看,很丑。”

抱着的被子险些散开。祁疆收回视线来,拿过被子,认真地审视着她:“我来的,是不是有点儿晚?”

扑通扑通,扑通扑通。

徐知意不由自主地退了一步,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地暖太热,脸涨得红彤彤的。

她终于鼓起了勇气,考虑到爸妈可能会听见,压低了声音,“祁疆,你不要在我这里浪费时间了,我们不合适。”

话音刚落,祁疆已勾起她下巴来。

男人欺身吻上她的唇,一点一点在她口中侵略。

她身子一软,几乎要喘不上气来。清欲纠缠间,识海却愈加清明。在最初的怔愣之后,身体已先于大脑给了男人回应。

良久,徐知意松开扶在祁疆腰上的手。

双颊酡红,气喘微微。是什么时候起,她对祁疆也生出了一份不能自制的喜欢和信赖。似乎有他在,什么事都不需要担心,什么事都有解决的余地。

她在慌忙中迎上了祁疆的目光。

他眼里倒映着她的身影,徐知意眼睛一酸,忽然落下泪来。

徐知意没有想过,会在超市遇见季谦。季谦也愣了一下,目光从她微微凸起的小腹上轻轻掠过。

她微微地踮起脚,正欲从货架顶端拿下食品来。

祁疆已经先她一步,将东西够了下来。他亲密地揽着她的腰,一手拥着手推车,大步向前走去。

视若无睹。

季谦看着他们的背影,目光转回手中拿着的火锅料,费力地扯了扯嘴角。

付钱时,徐知意接起电话来。

一打便是十几分钟,祁疆不满地跟在后头,几次要夺过手机来,都让徐知意轻巧地躲过。等电话挂断,祁疆没好气地问:“我妈说什么?”

徐知意温柔一笑:“爸妈说下星期回国。”

祁疆蹙眉,“有什么可回的,怕我继续出柜?”徐知意的笑意更深,想起之前见祁疆父母时他们的态度来。

好得叫人诧异。

祁疆妈妈送她首饰时,拉着她一只手感慨,“世上的事真是一个缘份,要是当时我不那么着急把他送出国,孩子也不至于走了这么多弯路才绕回你这儿来。”

她心说不对,问了祁疆才知道。

那条愿望骨后来被祁疆妈妈见到,加上儿子身上诸多变化,她心底有数,便提前让祁疆出国。

徐知意问:“你没反抗吗?”

祁疆只是搂住她的腰,埋在她的肩颈里。他永远也不会告诉她,后来他曾偷跑回国。在绛大的女生宿舍楼下,看着季谦在她额上落下一吻。

他解决父母的方式也很简单。

祁家父母后来去了英国,发现儿子时常流连于同性酒吧,隐约有不好的猜想。直到有一天,儿子风尘仆仆地站在他们面前,宣称要出柜。

他们梦里都想儿子改弦更张,只要是个女的都成。

祁疆替妻子打开车门,将东西径数扔在后备箱,一路向西。迎着渐渐矮去的落日,他用余光瞥见妻子,轻轻抚上小腹。

想起重逢的那一日。

他从电梯里下去,开向公司时正迎向朝阳。那时他便想,既然相遇,是否就意味着他们之间多了无数种可能。

现在他终于知道这种可能是什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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