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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闻捷

巴黎和巴勒莫,都不太像我刻板印象中的欧洲。

巴黎盛满了各种人的欲望、幻想和期待。无论兑现与否,巴黎都是做梦的城市。游客的眼睛可以过滤掉这座城市所有的阴暗面,他们只需要去到那些“安全”的区域,找到他们早已在梦中熟悉的风景,然后留下各自的回忆,心满意足或者意犹未尽地离开。少数族裔移民聚集的圣丹尼和“小巴黎”的18-20区都可以不必涉足。游客把自己无法在故地抒发的情感寄托给巴黎,扬长而去。

我到巴黎前就联系了在巴黎工作的他,因为临时计划有变,来不及预订住宿,需要在他家借宿一晚。他回了两个字“可以”。我说:“哈哈,麻烦你啦”。他又回“没事”,这件事就这么敲定了。

从戴高乐机场出发,直接火车转地铁,出来就是左岸的卢浮宫,完全避开了这座城市阴暗的角落和龙蛇混杂的巴黎东站、巴黎北站。巴黎的城市建设很符合国内的审美,所谓国际化大都市,方方面面都要像经过放大镜放大过一样:大国、大楼、大道、大气。在欧洲甚少见到类似凯旋门四周那样的十二条车道放射开去。“太阳王”路易十四的凡尔赛宫极尽奢华,炫耀式的铺张引发了欧洲王公贵族的效仿。

这种奢靡在如今巴黎的林荫大道上还能体会到。我第一次到欧洲是去布拉格,当时对于欧洲建筑体量与国内的差距印象深刻。在谷歌地图上看着占了一大块地的希尔顿,实际上只是四五层高的小楼,完全不像国内星级宾馆动辄二十多层的气派。斯美塔那曲中雄壮奔腾的伏尔塔瓦河,也就是一条小河。别说长江,连湘江都要比它宽阔不少。巴黎不一样,它让人感觉到一种足够亲切却又不那么扰人的铺张。

从卢浮宫出来,已经到了饭点,他也下班了。我们在凯旋门附近吃了油封鸭腿,一路从凯旋门走到埃菲尔铁塔,再走回他的住处。巴黎真小,我们一晚上穿越了大半个巴黎,到家时已经快11点。他一个人住,暂时租了一处落脚的一居室,也不想花费太多装修,奉行着极简主义,屋子里只有白桌、白椅、白墙,除了床单被罩是深色,其他都是最简单的白,连厨房也只有一个微波炉和一台冰箱,没有锅碗瓢盆。

两双拖鞋、两个枕头、两套被褥,他似乎对于访客到来早已熟练。我先洗澡,他接着进去。我随意打开书桌抽屉的第一格,里面躺着润滑油和几个未开封的杜蕾斯。我默默关上抽屉。

他的公寓窗帘有两层,除了常见的布艺窗帘外,还有安装在外窗的卷闸帘。睡前放下卷闸帘,密不透光。“这种窗帘在欧洲很常见啊,你那里没有吗?”我说没有,我换过三四个住处,都没见过这样的帘幕。后来在阴冷的慕尼黑又见到卷闸帘时,我不禁还是会想起在巴黎的这个无事发生的夜。

他背对着我睡下了,房里非常黑,虽然近在咫尺,却也看不清他的轮廓。我面对着他侧躺着,看着他的方向,我知道他靠得很近。尽管只能看到一片漆黑,我还是这么看了好久。已经过了午夜,我们沉沉地睡去。

第二天下午我就动身离开了巴黎。从奥赛美术馆出来,穿过塞纳河去老佛爷百货搭大巴。阳光很刺眼,晒得生疼。塞纳河在蓝天的映照下青得像一幅涂抹了很多层的油画。塞纳河也不算宽广,但不知怎么却显得潇洒而惬意。卢浮宫前的广场甚少有遮挡物,我快步走着,游人如织,暑热的空气里有一种干草的烟熏气息。汗涔涔的旅客只要举起相机,巴黎就还是他们梦中的那个巴黎。我又回到戴高乐机场。

我:“我准备登机啦,感谢招待(狗头)”

他:“所以巴士是直接司机买的?”

我:“那边有售票机”

我:“你这关注点(哭笑不得)”

他:“哦噢”

我没再回复。

和巴黎一样,西西里岛也承载了游客的期待。这些期待或奔放或隐秘,其中不乏《教父》这样把系统性犯罪浪漫化的传说。江湖儿女,英雄义气,从这个角度来说,巴勒莫也擅长造梦。我拖着行李下了飞机,虽然天气晴朗,但空气中蒙了一层灰。去到预订的住处,他在楼下笑着朝我挥手。这一次我俩都是游客。

巴勒莫和巴黎的气质完全不同。我后来和意大利友人说起西西里岛,她们先是一脸鄙夷,然后又换上表示理解的表情,“西西里很适合游客,但是不适合常住。那里太穷了。”南意和北意完全是两个世界。意大利的奢侈品和跑车品牌驻地无一例外都在北部,南边深陷旅游产业的旋涡中,大笔资金和劳动力都投入了餐旅业,既是福报也是诅咒。和巴黎的华丽不同,巴勒莫有另一种亲切感。虽然街头脏乱,也总见到年久失修的老屋,但是巴勒莫却有国内三四线县城的热闹。人头攒动的街道聒噪而热情,整个城市都陷入狂欢的氛围。大家挂着笑脸,随着不知从哪里传来的音乐摇摆,有一种鸡犬相闻的烟火气。

我和他最早因为古典音乐而熟识,他最爱莫扎特,却听不进马勒,我则对这两位作曲家都很欣赏。我们在巴勒莫的马西莫剧院听了一场小型的亲子歌剧,剧目是莫扎特12岁时写的《巴斯蒂安与巴斯蒂妮》,讲的是一个阴错阳差的喜剧爱情故事。两个本就相爱的主角不了解对方的心意,若即若离,互相揣摩,却又捉摸不透。表面冷淡,内心火热。最后在冒牌魔法师的“爱情魔咒”中,两个人都找到了台阶,于是顺势入戏,成了不存在的魔法所促成的一对情侣。把所有藏在心里的真实感情推卸给超自然的力量,然后心安理得地收起自尊与试探,我觉得这样很好,因为人心实在是很难捉摸,连自己的心意也未必理解。巴勒莫的街道比巴黎的窄多了,歌剧散场后我们随着人潮走回住处。圣诞灯饰已经早早地挂起,路人唱着酒醉后的小曲,手挽着手,亲吻、拥抱——有些人不需要魔法也能相爱。

我和他又躺在了同一张床上,他仍旧背对着我,我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这次他的轮廓很清楚,瘦瘦的,在窗外灯光的映照下,他的腰身划出一条弧线。“可以抱着你吗?”“嗯?”没等他回答,我轻轻从后面揽住他的腰,头埋在他脖子里,嗅着他的气味。似乎没有什么味道,但是他的脖子软软的。轻柔地抱着他,感觉他的身体不冷也不热。他的体温似乎和我一样,如果我现在浑身滚烫,那么他也是。“要做点什么吗?”他问。“就抱一抱。”我略带撒娇,不置可否,大概是需要魔法来添一把火。

我们继续闲聊着,他在我怀里,好像都没有发生过。他始终没有转身,过了一会儿,说到:“抱着好热啊。”“嗯,因为我们开了空调。”于是话题又转向了欧洲的冬天需不需要开空调。直到他说“睡吧”,我把手缓缓抽回,终究没有再向下。月光撒在他的背影,这个夜晚没有魔法师,也没有魔法。有一瞬间,我想问他“如果我毕业留在伦敦,可不可以追你?”但终究没说出口。

第二天又要分别,穿梭于老市场和装饰繁复的教堂,巴勒莫依然市井而热烈。晚上整理照片,他花了好久来思考发朋友圈的配文。我们都觉得巴勒莫像是家乡的隐喻,破败、萧条却又邻里亲近,只有在游客或者游子涌来时才会恢复活力。但无论游客还是游子都不再是归人,他们终究要回到自己无法做梦的他乡。或许我们都需要时不时踏上旅程,把我们的爱恨情仇留在不属于自己的地方。或者说,这也是一种有时效的爱情魔法:假期过后,一切回归寻常。他最后配文:“意大利巴勒莫热闹的烟火气。”

当晚他一个人坐上开往突尼斯的游船,我也在第二天上午离开。他习惯一个人旅行,但总能很快通过小软件在当地找到给他拍照的地陪,发布的照片里始终只有他一个人。回伦敦的飞机上,我脑中响起王菲的《假期》,我突然很想听这首歌。落地后刚有信号,我就立马戴上耳机听了起来:

“……无人能避免别离

当作是某段意外假期

当作是艰苦中的休憩

我爱上过你”

听着歌,我打开朋友圈,他分享了在突尼斯的照片,依旧是一个人,有远景也有近景。我留言:“你咋到了突尼斯还是有人拍照哦”。他回复:“(狗头)找个人拍照也不难吧”。

我继续听着《假期》,想起第一次在伦敦见他。那一次我是主他是客,我坐在特拉法加广场的喷泉旁,捧着杯咖啡等他。不知从哪个方向,他风风火火地突然出现在我眼前,满脸笑意,和照片中一样剑眉星目,是一眼就能看出的广东男孩长相。他挥着手招呼我,热情而温和地说:“不好意思呀,久等啦!”伦敦春日午后的阳光柔和地洒落,天朗气清,他笑得很真诚。

后来我在利伯提百货闻到了馥马尔一款叫“法国情人”的香水,淡淡的草药香气带着苦涩却不凌厉的绿意。橡木苔散发出幽暗潮湿的气息,却又流露出一丝温暖,云山雾绕,至亲至疏。我想这个法国情人一定是独自生活的好手,但又总在不经意间渴望人群。我很喜欢“法国情人”的气味,无奈因为价格太贵没舍得下手。它成了我心心念念的“法国情人”。

这一年间,他来过三次伦敦,我去过两次巴黎。我有时会想,自己大概也是他游览各处的地陪之一,但大多数时候我很清醒地觉得这一切并不重要。我们都是彼此世界的游客,无论是戏梦巴黎还是烟火巴勒莫,那些曾真实发生的情愫都可以转瞬间成为过去。它们当然影射了我们心中某些无法实现的疯狂和只有在造梦中才能维持的幻想,这种理想的投射让我们不至于太过循规蹈矩以至放弃希望,但它们只属于,也只能属于那些转瞬即逝却又似曾相识的梦乡。又或者,那些为赋新词、自圆其说的情愫,无论在巴黎还是巴勒莫都不曾存在过。

“现在尽量放任吧

现在尽量快乐吧

现在尽量纪念吧

始终都须要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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