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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着皇权专制在明清两朝走向巅峰,各地的下层草民不再有多少隔空地域黑机会,而是一股反顾的投入到内卷式社会竞争。其中,某些不走寻常路的幸运儿能脱颖而出,通过走西口、下南洋和闯关东等方式,让自己领略到那些截然不同的世界。

同时,西南边区的民众也不甘落后,纷纷用脚踏出了一条名为“走夷方”的对外输出道路。

滇西侨乡

滇西侨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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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顺古镇就位于茶马古道的辐射范围内

若要理解边民们的走夷方策略,就不能不提滇西腾冲的著名侨乡--和顺古镇。虽然是看似封闭的穷乡僻壤,实则位于茶马古道上的保山-腾冲一带,自古就不缺乏多元文化影响。本地人对跨境贸易更是轻车熟路。

根据《华阳国志》记载,早在汉晋时期的保山就居住着闽濮、鸠僚、僄越、裸濮和身毒之民。即便在距今不远的1980年,当地还有归侨778人,侨眷1185人,以及港澳同胞眷属27人,占全社人口的19%。另有远赴缅甸、美国、英国、加拿大、日本、印尼和新加坡的侨民5584人,外籍华人632人,占全社人口的1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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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滇国时代的青铜器 描绘来自不同民族商旅形象

在魏晋灭亡到明朝建立之前,和顺居民又被误解为腾越多蒲蛮。实际上,所谓“蒲”字很可能是对西南各族的泛指。既包括佤族,又不局限于佤族。由于没有扎实民族学基础与充分社会调查,古人往往在古籍中混淆不同的民族,因而将藏缅语、壮傣语、南亚语族群都称为“濮(蒲)”。

等到明清两朝统御云南,当地又接连出现了寸、李、刘、尹、贾、张、钏、杨、赵等大姓宗族,在宗谱中称原籍南京或重庆。但这些姓氏在云南本地也十分常见,钏姓更是鲜见于其主张的故地南京重庆,反以腾冲本地为郡望。若不出意外,那么其一样或是云南大姓“爨”的音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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荷花镇诸多村寨的佤族祖先或许曾居住在和顺

此外,还有另一些旁证也暗示当地的人口结构从未发生过颠覆性变化,基本是以传统土著和早期迁入的老一代汉民为主。例如尹家的先祖尹忠,在墓志铭上称“其先本土人”,却与宗谱记载大相径庭。而嘉靖年间的号纸又记载,这家人的先祖是洪武年间才被“充土军”,也说明恐非移民军户。

更有甚者,和顺的土主庙在成化年间有铜钟铭文,不仅夹杂佛号,还以奴结尾的“尹普贤奴”人名。绮罗山尹明之墓,为火葬墓且碑文带有梵文,属于如假包换的大理国风格。《南夷书》也记载刘氏先祖刘安西奴(刘继宗),作为明军总旗请战缅甸,此人四字姓名同样扎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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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雀胆》的主人公为历史上的大理总管段功

小名便是阿奴或奴 恰好是彝语中“龙”的音译

我的阳温 你的和顺

我的阳温 你的和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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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末清初 由荷兰人绘制的云南省地图

正因如此,和顺这个名称就可以反映出当地的曲折变迁历史。因为按照地方志、宗谱与《徐霞客游记》等文献记载,本地名称是按照“河上邑”-“阳温登(墩/暾)”-“河上(和尚)屯”-“河顺”-“和顺”的顺序变革。其中“河上(和尚)”“河顺”“和顺”当是一脉相传。到清朝康熙年间才在《永昌府志》中发生改变,从过去的“河顺”改为“和顺”,只为表达和睦顺畅之意。

相比之下,阳温这个名称倒显得十分另类,却长期植根在于乡人的记忆当中。在《说和顺之原始》中认为该名字无从考证,但或许是气候温和之意。当地的大族寸氏、刘氏在宗谱中亦有类似说法。实际上,无论“河上邑/屯”还是“阳温登/墩/暾”,都源自白语yit·winl·denl,意为“有水位于中央的村镇”。恰好能与“河上邑/屯”相互对应。只不过一个是音译,另一个是意译,而和顺也真的是有大盈江的支流从镇中穿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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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顺古镇门口的硕大路名

在整个滇西地区,以水冠名的地方并不少见。比如漾濞的“漾”、矣罗(今绮罗)的“矣”、义督(今剑川)之“义”、阳苴咩(今大理古城)之“阳”,都是彝语或白语中水的音译。唐朝时,佤族先民组成的“佤苴子”就常被南诏作为先头部队,考虑到这些渊源,阳温出现于此便不足为奇。

可见尽管原意早已无法释读,但乡民与朝廷仍在地名选择上,仍旧体现出不同的价值倾向。前者寓意“气候温和”的“阳温”,投射出对故乡的溢美之情。后者选取“和睦顺畅”的释义,多少寄托着令边民顺服的期望。而看上去饱读经书的“和顺”之民,在骨子里也总有着一份特殊的叛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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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盈江支流穿和顺而过 使其得名“河上屯”

小镇青年的反内卷出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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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顺古镇的土洋结合宗祠 充分体现出本地的走四方特色

在大族聚居的和顺古镇,宗祠总是无法绕开的一道风景。正是因为有家族结构存在,才能让当地人产生难以割舍的家乡情怀,也催生传扬家风、和睦共生的宗族文化。学者弗里德曼也在《中国东南的宗族组织》与《中国宗族与社会:福建与广东》中给出宗族存在的三个条件:

1 边陲天高皇帝远与险恶并存的环境

2 稻作生产的精细分工与富余产出

3 水利开发的共同合作需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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典型的传统宗主社会 在滇西反而不是常态

显然,闽粤一带三者俱全,而腾冲和顺则缺乏后两者,或许与当地某些耐人寻味的现象有关。比如在大理国的明治年间推行科举后,云南如同隔壁的四川、远方的福建一样做题之风盛行。到了后来的明清时期则更是有增无减。但如此盛行的儒风,却仅有6名进士出现在方志记载中,留存的著述也不过十多部。不仅远低于大理,也不如楚雄,只能与丽江、鹤庆、姚安等小地方相提并论。

这倒不是说,腾冲人对孔孟之道的崇拜只是叶公好龙,而是受困于不佳处境才被迫脱下“孔乙己的长衫”。因为明清两朝的不断开发,并没有给云南生产力带来飞升。原有的二牛抬杠技术已相对落后,但经改土归流的整顿也不曾被一牛犁田法所取代。反倒是用剩余人力亲自耕作,将畜力都逆向淘汰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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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口爆炸所导致的内卷 也容易滋生鼠疫等次生灾害

同时,大量涌入的人口导致了粮食短缺,解决之道便是过度开荒和开矿。但在成功解决问题前,已经引起包括大规模鼠疫在内的各类生态灾害。这些天灾人祸相互交织,就让原本语言中只有“饥饿”、“疾病”等词汇的土语,不得不再从汉语借走“饥荒”和“瘟疫”等字样。

于是乎,整个滇西地区、尤其是和顺盛行开始“穷走夷方急走厂”。前者即前往掸傣民族聚居的滇南、缅北乃至老挝、泰国闯荡,后者则是索性是去危险的矿场谋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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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属印度支那为代表的殖民地 成为穷走夷方的主要去处

穷走夷方急走厂

穷走夷方急走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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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清两朝与缅甸的战争 经常波及走夷方贸易

讽刺的是,已知文献中第一次出现走夷方记录,居然是以禁令形式登场。根据明朝的《何文简疏议》记录,当时的作者何孟春任云南巡抚,就给出过不许私下走夷方和引惹边衅的工作指示。言外之意,就是走夷方行为早已在民间蔚然成风。但就和禁止私自开矿的命令一样收效甚微,不能不让后世的观者感到唏嘘不已。

到了和顺宗族正式登场的成化年间,由于明朝同缅甸阿瓦王朝关系缓和,走夷方行为变得更加活跃。根据后来乾隆年间的《腾越州志》说辞,当时只要有官府亲自下场背书,原本名不正、言不顺的走夷方私商,也可以或明或暗参与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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翡翠原指翠鸟 作为玉石的翡翠进入天朝的历史并不悠久

纪晓岚曾言其儿时翡翠尚不被视为玉石 远不及蓝田玉

等到清军平定云南,就下令原先的明军军户解甲归田,从而使走夷方比过去更加便利。徐宗稚就在《玉石厂记》中称,明清之交的腾冲边民翻山越岭,来到翡翠之乡密支那,并从当地人手中购得玉石。此外,中国的丝绸和缅甸的棉也是大宗贸易品。

在此过程中,走夷方的兴衰总是不免受到滇缅边境上的局势影响。先是多次因明缅战争导致贸易受阻,继而又有南明小朝廷裹挟着腾冲边民进入缅甸避免。后来的清缅战争也一度使走夷方非常受限。乾隆帝还下令禁止滇缅贸易,严查商人偷越,但巨额的收益仍然诱使边民铤而走险走夷方,而不幸被捕治罪。由于这则禁令下达,不管遭受制裁的缅甸还是挨了七伤拳的云南都出现商品滞销。因而缅王只能向清廷入贡,并在贡文陈述边民生计艰难,希望天朝格外开恩。于是走夷方又出现了报复性反弹,一直到民国时期还络绎不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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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61年 携大象朝拜乾隆皇帝的缅甸使节

到了清末民初,随着大英帝国在缅甸的殖民统治逐步稳固,滇缅边境上的工商业也得以发展。光绪年间的《腾越乡土志》就明确表示:腾冲商人岁去数百人。

另有《腾冲文史资料选辑》统计,当地商号在缅甸占到华人总数的约六成。其中,和顺人士创办的商号就有40多家,较为著名的有三成号、永茂和、福盛隆、昌明家庭工艺社、益群制药厂、宝济和、育兴祥。他们还留下了观音寺、云南会馆等具有乡土特色的场所,并将国外先进的文化与工业技术带回故土,创办各种工厂、作坊和医疗文化机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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位于曼德勒的云南会馆 最早由腾冲人士创建

不躺平的做题家

不躺平的做题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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迫于生计 和顺的做题家们脱下长衫 踏上先民的走夷方之路

与此同时,轰轰烈烈的走夷方行为还衍生出一系列相关创作。大量故事通过致富成功学笔触,成为讴歌艰苦奋斗与诚实经营精神的文字载体。因为在腾冲的传统中,走夷方并不是离经叛道、背叛祖先行为。恰恰相反,当地人还普遍以敢闯敢干为荣。男性若没有走过夷方,就会被同乡嘲笑为“嘎人”。即便是因家中妻室而不能成行,妇人们被会被视为拖老公后腿的废物。

在一则当地的走夷方故事中,有位叫寸品生的做题家虽屡试不中,还总以有顶子的人自居。宁可躺平家里蹲,也不愿放下架子去走夷方谋出路。妻多次劝说无果,就在饭点将甑子端上桌。寸品生揭开盖子却不见美味佳肴,只见自己的秀才顶子甚是失落。随后便听到妻子的怒斥:别家都去走夷方,你讲你是有顶子的人,去不成嘛!?你拿顶子做吃饭得了!寸品生停了羞愧难当,终于下决心抛弃“孔乙己的长衫”,后来还真发了大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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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比于走夷方 去矿场打工的风险无疑更大

然而,就像绝大多数成功学著作那样,作者往往要省略掉千辛万苦细节。从上文提及的“穷走夷方急走厂”一话也可看出,进矿场的风险无疑更大。明清两朝的矿场又压榨极为严重,普通人私开银矿等于是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赚钱。在《广志绎》中就有记载明朝矿场收入仅有1/4归矿工所有,而反抗税监杨荣压榨的暴动就发生在腾冲。

值得一提的是,在和顺还有处“隔娘坡”,寓意男人走夷方后妻室只好沦为搞“丧偶式育儿”的留守妇人。至于老辈人口中流传的“只见奶奶坟、不见爷爷冢”、“要走夷方坝,先把婆娘嫁”、“有女莫嫁和顺乡,才做新娘就成孀,异国黄土埋骨肉,家中巷口立牌坊”等俗语,背后都是阴阳两隔的辛酸记忆。即便如此,这些险境还是好于在原地做容易饿死的耕读传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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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顺当地的洗衣亭

多为丈夫走夷方后修建 以便妻子洗衣服时不必忍受日照雨淋

在经济全球化的今天,和顺的走夷方传统仍然有极为重要的意义。根据2016年的当地官方报告,全镇在册的贫困人口仅52人,远低于腾冲乃至整个保山的平均水平。可想而知,如果不是骨子里的闯劲在驱使,当地或许无异于周边,一样沦为大众印象中的“老少边穷”。

不管是茶马古道的悠久历史,还是走夷方的辛酸商路,都可能因天灾人祸而一时中断。祖先留下的记忆,乃至先辈传世的财富,也都会因刀兵水火而毁于一旦。但不顺服于命运的强悍精神却能继往开来,不断开拓出只属于勇敢者的一方天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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