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百万两雪花银,先孝敬给丞相大人。”
我爹乐得合不拢嘴,一口答应那升官之事包在他身上。
世人皆知我爹贪财,是朝廷的一等一的大奸臣,社稷的蛀虫百姓的瘟神,唯有我记得,我爹曾经铁骨铮铮,被打折了腿都决不向权贵下跪。
我有过一个妹妹,寒冬摆摊的时候被县老爷的马车轧死,尸体被一卷草席丢到家门口。
我爹伸冤无果,在屋外抽了一宿的旱烟,天不亮揣着自己写的诉状进京,可他刚出城门没多久就被人截下,以奸细之名押入大牢。
我爹在狱中受尽折辱,断了一条腿,恰逢新帝登基大赦天下才得以出狱。
从那天起,他立誓绝不屈居人下,他要当官,要当大官!
他典当了太爷爷留下来的传家宝,经过无数双手克扣再三,最后买来一个芝麻大小的官。
我爹在边陲为官五载,克己奉公夙兴夜寐,散尽家财接济流民,消瘦程度见者落泪。
终有一日,微服出巡的太子来到我们家,在踏进这荒草不生的小院时愣了足足一炷香时间。
他呆了几天就走了,半月后,一道圣旨降临我家,我爹被破格提拔,官拜五品。
此后我爹升迁的速度越来越快,没枉费他省吃俭用早出晚归地结交各种朝臣。终于,丞相告老还乡,我爹当仁不让被推上那个位置。
乔迁当日,我爹红着眼睛将朝冠摸了一遍又一遍,把自己关进仅供奉着一个牌位的灵堂,过了一宿。
也是在那一日,撞死我妹妹的县令在家轰然暴毙,家中被抄出无数贪污受贿的证据,女眷悉数被贩卖为官妓,男丁尽被发配充军。
我们父女终于过上了好日子,我也在锦衣玉食中安然长到了及笄之年。
求亲的人踏破了门槛,我爹却是一个个拒绝了过去。
似乎除了敛财外再没有什么事能让他开心,每次来送礼的人走后偌大的厅堂只剩下我们二人,但他却总是一瞬间沉默下来,看我的眼神总带着自责与悔恨。
我知道我爹在自责什么。
其实我对此倒是毫不在意。
一日在一个穿着显贵的人从我爹书房走出后,我听着房内传出的叹息终于忍不住了,闯进门去。
“爹,不过是个残废世子罢了,我嫁!”
我早就知道,当年太子的到来并非是机缘巧合,而是有贵人暗中牵引。
而那能牵引得了太子殿下的贵人定非普通权贵,而是当今煊赫无两的摄政王。
摄政王肯帮我爹自是提出了一个条件。
那便是将我嫁与他的独子,薛夙楼。
听闻薛夙楼曾是战场上威风凛凛的少年将军,六岁入军营十三岁孤身入敌军屡立奇功,被皇帝赞为百年难得一遇的天纵奇才。
然而就在他少年得意之时,一次征战突然从马上跌落,自此双腿残疾无法站立,大好前途自此终结,性子也日益暴戾凶残了起来。
他比我大两岁,因为身有残疾,好一点门第的人家都不愿意将女儿嫁与,摄政王不过是赌一把我爹日后会问鼎权力顶端,所以提前与他约定了这门婚事。
在我凤冠霞帔风光入王府的那一刻,我爹踉踉跄跄地扑到我面前,抓着我的手说:
“我儿,若是受了委屈尽管回家,爹拼了这条老命也会保护你。”
我含泪应下,到了正堂,眼前是一片朦胧绰约的红纱,看不清四周人的表情,只是过了一会,才听到有人喊了声:“世子爷到!”
有一瞬间的光涌进屋内,一个坐在轮椅上的男人缓缓进入,带来一丝冷意。
我只约莫看出他的五官线条堪称极品,面目干净白皙得如上好白玉无瑕,一点也不像曾征战沙场饱受风吹日晒的将军。
他红衣玉带,双腿修长,一言不发地跟我拜完堂便出去了,摄政王率先抚掌大笑起来,周围的人大气不敢出,就这么僵硬地捱到了夜晚。
我坐在洞房里腿都要麻了,坐等右等那世子爷也没来掀盖头的意思。
于是我干脆蒙着盖头躺下就睡,迷迷糊糊到了半夜,只隐约听着有开门声,似乎有几个人匆匆退下,不一会,我脸上覆着的喜帕便被一双修长干净的手轻轻捏着杆挑开。
我直直地撞入那双深邃清亮的眼眸。
四目相对,他却是眼神变得冰冷,眼底的光暗淡下去。
我自认自己长得也不差啊,京城第一名门贵女这也不是我自封的,更不会是我爹拿钱给我买的吧?
起初这么一个恶名昭彰的世子爷肯跟我拜堂我还以为是他对我有什么想法,没想到他挑了盖头了,却是这样一副无比失望的神情。
“世——夫君,好像对妾身并不满意?”
我已经自行改了口。
他一脸厌弃地将袖子从我手中抽出,浑身上下都写着不想理我四个大字。
他推门走了,到天亮都没回来。
第二天我按规矩去向公公婆婆奉茶,他不在,摄政王夫人倒是对我十分满意,拉着我嘘寒问暖问东问西。
我一一应付着,目光还是不自觉去寻找他的踪迹。
直到一个丫鬟匆匆赶来报告:“世子爷又发狂了,这次还要挥刀自残!”
我和婆婆变了脸色直奔过去。
屋内是一片狼藉,混着鲜血,坐在轮椅上的男人发丝凌乱,眼眸晦暗,额头青筋一根根凸起,却依旧俊美。
他抬眼看到我,冷笑着将目光落在婆婆身上:“我听你们的娶了她,所以璎儿呢,能让她进府了么?”
婆婆大叫着“心肝!”老泪纵横地扑过去抱住他,呜呜咽咽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我蓦地想起,方才请按时,似乎有一个丫鬟拿着一张卖给青楼的字据请婆婆过目,还说了句“事情都办妥贴了。”
薛夙楼只是眼底一片暗寂。
“所以母亲,是要对孩儿失言了?”
他毫无表情地看着伏在他膝上的母亲,忽地举起匕首,对准自己的喉咙!
“世子爷且慢!”
我不知何来的勇气大声道:“那璎儿姑娘,妾身这就为你将她迎来!”
匕首叮咚掉在地上,他和婆婆看我的眼神是如出一辙的惊愕。
有个奸臣老爹的好处就是,名下产业颇丰,这满城的青楼现在都是我爹名下,方便他窃听各种朝中消息。
几日后,那如花似玉的璎儿姑娘被我亲自迎进了门。
我时常怀疑她的名字应该是“嘤嘤怪”的嘤,因为她实在太能哭了,走哪都是眼眶微肿泫然欲泣的模样,一见到薛夙楼就上气不接下气地哭,我丝毫不怀疑她能在下一秒背过气去。
璎儿过门的那夜,薛夙楼竟是来到了我的房里。
他罕见地对我笑了笑,说多谢。
我无言地勾了勾唇。
其实在我肯帮他娶别的女人的时候,我就已经不把他当我夫君了。
我拒绝了他留下的意思。
有了璎儿相伴,薛夙楼的身体一天天好了起来,他甚至可以逐渐站起来了。
每天我独自在前院用膳,听着后院里传来的欢声笑语,一言不发。
府里下人都嘲笑我还比不上一个青楼出身无名无份的女子,明明我是世子妃,可府里有了什么东西都是先让后院的人去选,我永远是被遗忘被忽略的那一个。
半年过去,我见薛夙楼的日子屈指可数,每逢月初他都无比疏离客气地和我扮作模范夫妻向公婆请安,摄政王欣喜于他心性的好转,逐渐默许了璎儿的存在。
薛夙楼感激我的大方懂事,偶尔会在傍晚来院子找我,我总是闭门不见。
我是我爹的女儿,不管全天下人如何误会他,在我眼里他永远都是那个被打断了腿依旧笑着说不痛的英雄。
他薛夙楼施舍来的感情,我沈玥不屑!
璎儿的肚子一天天大起来,我和他却是连圆房都没有过。
面对数不清的流言蜚语指指点点,我毫不介意。
我知道,我只是很不幸地出现在了别人的故事里,成为了那个阻碍男女主忠情相守的恶毒女配。
自从傍上摄政王这座大山,璎儿全家也跟着飞黄腾达了起来。
她是卖花女出身,父亲是个酒鬼,跟薛夙楼相识于市井微末,以一枝花结缘。
薛夙楼忘不了情窦初开时在街上见到的卖花女孩甜甜的笑容,早早立下誓言,此生非她不娶。
可不可笑,最后他娶得人居然是我。
璎儿的父亲很快在朝中显山露水,作风低俗,但有薛家罩着,一路官运亨通顺风顺水。
有一日,我路过后院时不慎听到,璎儿哭哭啼啼地对薛夙楼说:“我爹想要丞相之位。”
我没听薛夙楼说了什么,只是加快了脚步回到前院。
我铺开纸笔,思考要不要立即通知爹爹,有人把主意打到他头上来了。
这天夜里,颀长的身影裹挟着寒风进了我的屋门。
百年难得一遇啊。
还没等我嘲讽开口,他已经将一只咽气的信鸽摔到了我的床前。
“这是什么?”
他语气冷冰冰的不带一丝感情。
我淡淡回复:“就是你看到的那样。”
薛夙楼忽的笑了:“沈玥,你在这里吃穿用度何时短了过,这样做是何必呢?”
“那世子爷不也是打算将老丈人的位置让给妾室的父亲来坐?”
他没有回答,算是默认。
过了片刻,他沉声道:“这本就是我家赐给你爹的,是我用战功来换、我爹用声名来保的丞相之位!”
我知道他想说什么,他想说若是离了摄政王这棵大树,依我爹的贪法,早被下狱问罪不知多少次了,但我只觉讽刺。
“世子爷又岂不知我爹收的银子有多少流入了贵府?”
贵府。
这两个字我吐得无比清晰,宣告着我们泾渭分明的楚河汉界。
他恶狠狠地盯着我,忽地笑了:“很好,很好!”
拂袖出门的前一刹,他似乎想到了什么,冷笑着回头。
“沈玥,我给你一个机会,你是坐本世子的世子妃,还是你爹的千金小姐。”
我毫不犹豫地做出了选择。“这世子妃之位我根本就不稀罕,尽管让你的璎儿来坐!”
他大笑三声,摔门离去。
我也在那一日被软禁起来。
不能离开前院半步。
有一日,我突觉一阵心悸,头晕乏力,正躺在床上迷迷糊糊间,一道声音从院子里传进来。
“奴婢参见璎良娣!”
好啊,几日不见,璎儿都能做良娣了。
我苦笑,看着她用帕子挡在鼻尖,见了什么脏东西般面带嫌恶地走进门来。
“妾身见过世子妃。”
说话很客气,但她却是直接一屁股坐在了主座上,完全不把我放在眼里。
我勉力支起身子,不想被她看扁,端笑道:“贵人怎么步临贱地,这么大的肚子是要生了吧,还是别来我这晦气地方给自己找不痛快了。”
她笑着摸着自己的肚子:“有世子爷宠着爱着,这福气自然是比旁认的厚。不过妾身今日过来,可是有好消息要跟姐姐分享。”
我的眉头蓦地一跳。
“什么好消息?”
璎儿已经自行给自己斟了杯茶,缓缓吐出几个字。
“那自然是,恭贺妾身父亲,官拜丞相。”
“轰”。一瞬间有什么东西在我脑袋里炸开。
我万万想不到,薛夙楼竟荒唐至此,也残忍至此!
为了美人一句话,居然硬生生将我父亲从他那毕生所求的官位上给拉了下来!
这是我爹经营了一辈子的心血啊!
“那我爹现在在哪?!”
璎儿揭了揭茶气,微笑道:“前丞相沈青,贪赃枉法罪大恶极,祸害百姓殃及社稷,证据确凿已被押入大牢。秋后,问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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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面她怎样我不知道。
我只是感觉我好像什么都听不见了,耳朵嗡嗡的疼的厉害。
我难以置信地看着自己洁白的寝衣被一大滩污血染透,我才默然发觉,原来,这是从我嘴巴里流出来的啊。
秋后,问斩。
秋后……
我失去了意识。
昏迷中,我好像落入了一个坚硬的怀抱,有人一直在我耳边喊着我的名字,我不知道是谁,只是我醒来的时候,看到的是薛夙楼铁青的脸。
他好像都没休息好,眼底一片乌青,平日整齐的发冠都松散了下来。
“我爹他——”
我的话还没问完,他忽地将手狠狠从我怀里抽出。
“沈玥,你这个丧心病狂的疯女人!”
我腹中如刀绞,不知发生了什么,他眼底猩红地冲我吼:“你知道么,你害死了璎儿的孩子,你害死了我们的孩子!”
震惊让我说不出话来,他已经面色冰冷地起身,垂眸睥睨着我,就像看一个令他无比厌恶的陌生人。
“我答应了璎儿,沈玥,我会让你为今日所为付出代价。”
他摆了摆手,我从床榻被人毫不留情地拎起拖出门去,直至破布一般被丢弃在天牢一角。
阴冷潮湿的地方,饭是馊的,稻草是湿冷的,我发疯似的喊着“爹你在哪!”“爹!!!”
得到的只是狱卒不耐烦的呵斥,与鼠蚁张狂的噬咬。
我接到一旨认罪书,要我承认在茶中下毒谋害良娣之子,若我认下可免一死。
我大笑着将认罪书撕碎。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非我所为,我为何要认!
我恍然间觉得自己像是成为了十年前的爹爹,衣衫褴褛地被关进铁牢,明明自己才是受害者,却要被辱骂,被殴打,被逼着去认一个不属于自己的罪名。
好恶心啊,真的太恶心了!
我只想疯狂大笑。
若是我爹真的死了,我做鬼都不会放过薛夙楼和璎儿!
我一会哭一会笑疯疯癫癫直至半夜才沉沉睡去,模糊中,牢门似乎开了,一双修长的手搭在我的脉上,略微叹了口气,往我嘴里塞了一颗药丸。
那药丸入口即化,我还来不及反应便不自觉地咽了下去。
睁眼是一张温润清朗的脸,与薛夙楼那张永远都带着暗黑颜色的不同,这张看起来清澈干净了许多。
“微臣太医院院正陈明,拜见太子妃。”
陈明。
我似乎听爹爹提起过这人的名字。
说他是太医院难得一见的少年奇才,对他的提拔也是我爹少见的出于本心而为,一文未取。
“是我爹让你来的吗?”
我虚弱地开口,抱着一丝希望。
他犹豫了一下,点点头。
我的眉头立刻舒展开来。
“那就好,那就好……”
那就好,说明我爹还活着。
我又忙问,那我爹真的被押入死牢要秋后问斩了吗?
他摇头,说不知。
我再问陛下对我爹态度如何?摄政王呢?
他再次摇头。
最后我连问了好多个问题他都缄口说不知,我累了,翻过身躺在草垫上不再说话。
他向我行了个礼,缓缓退下。
牢房外,我意外地听到了薛夙楼嗔怒的声音。
“呵,她眼里果然只有她爹那个祸国奸臣!”
“她为了给她爹复仇不惜饮毒要和本世子的良娣同归于尽,世间竟有此等疯子!”
……
饮毒,同归于尽。
真亏得璎儿会编啊。
我已经脑补出她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趴在薛夙楼身上哭诉了,那个浑蛋估计也立即心软,向她承诺一定会把我大卸八块。
第二天夜里,我浑身发冷,意识模糊中似乎钻进了一个很温暖的地方。
很温暖,像爹爹的怀抱。
他很轻地抱着我,手指替我拂去额前被冷汗浸湿的碎发,一举一动极尽温柔。
“爹……”
我贪婪地蜷缩在他的怀抱里,眼泪却是不争气的掉下来了。
他手忙脚乱想要哄我,但我只是越哭声音越大。
“爹,我不该嫁给他,他真的是个浑蛋,薛夙楼一点都不爱我,他从来都没看过我一眼……”
“他总是帮着别人欺负我,克扣我的用度,我总是大热天裹着去年的冬衣,到了冬天又只有夏衣可以穿,我的房冷得连炭火都没有,后院的人却总是能随意扔出好多……”
“我才不稀罕捡别人东西,我只是,好委屈。我不想呆在那里了,爹,你接我回家好不好……”
我断断续续地哭着,他却是把我越抱越紧。
我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贴在耳畔,额头被印下缱绻一吻。“嗯,他是浑蛋,早就认错了人,他真的是天底下最浑的浑蛋!……”
也有冰凉的液体滴在我的额头上,我哭着要爹爹带我回家,他炽热的呼吸拂在我的耳边,噙着近乎疯狂的痴恨,“但离开他,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