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黄宗英的第二任丈夫,上官云珠的第三任丈夫,名伶吴嫣的最后一任丈夫,总而言之,他是名女人的丈夫。

同时,他也是一个倒霉透顶的男人。因为没有一个幸运的男人会结那么多次婚,他这一点跟他的父亲很像。

他爹娶了三个女人,他也娶了三个女人,浅浅不同的是,他爹娶妻是出于续弦加偷腥,而他却是头上种草,绿出发际。

他叫程述尧,1917年生于山东济南一个家境优渥的书香世家。

他降生那天,作为长子,程家普天同庆。

不出一月,他的生母死于产褥热,告丧的气氛虽如泥石流般冲向这座大宅,却仍然难以覆盖程家上下喜获子嗣香火的喜悦。

父亲很快续弦,程述尧几乎是打一出生就拥有了后娘。

生母的早死,反使全家对他更加娇宠溺爱,庶母本身的贤惠与对他长孙地位的忌惮,也使他成为程家七个弟妹中最不能忽视的对象。

图 | 程述尧的生母

程述尧七岁时,程家从山东迁往国都北平。

凡是搬家定居,皆要靡费巨万计,彼时程家本族并没有暴富。但有谓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程述尧的舅公在北平军阀部队升迁高级将领,便对自己嫁到程家的唯一一位姐姐极尽关照,程家遂沾了光,富上加富。

这位升官发财的舅公让敦厚老实鲜少吹牛的程述尧罕见显摆,他说,舅公曾带着他一起坐上吴佩孚的专用轿车驰骋在北平街头,专车两侧的踏板上,站满全副武装的卫兵,呼啸而过时引路人纷纷侧目,好不威风。

1937年,20岁的程述尧刚读高三,父亲就带着他搬家转学,来到了灯市口西的库司胡同。

这一变动在外人看来,预兆着程家开始没落,因为程述尧的奶奶去世了,他那位有钱有势的舅公,就不那么提携程家了。

1938年,程述尧考入了选拔严格的北平四大名校燕京大学教育系,这是一所费用昂贵的私立学校,一年的费用高达160块银元,是最贵的教会学校之一,也是放眼整个民国规模质量最为顶级的高等学府,里头的学生非富即贵的公子哥占大多数。

程父告诉程述尧:“程家一共有八个兄弟姐妹,要是个个都读最贵的学校,肯定入不敷出。”

程述尧为人随意惯了,表示悉听尊便,家里感到负担可降低一格就读其他学校,但最后程父仍然决定倾全家之力,资助程述尧在燕京大学读书。

燕京大学有少量出身贫寒的优秀学子,学校为他们提供了勤工俭学的岗位。担心家里支出吃紧的程述尧从没参加过勤工俭学的工作,他一直拿着学校的洛克菲勒奖学金补贴生活,一直拿到离开燕京大学为止从未间断。

图 | 少年时期的程述尧

尽管程述尧在燕京大学年年拿奖学金,但他的成绩并没跻身拔尖行列,毕竟他把大部分时间都投入到了课余活动,例如剧团,合唱团,游泳、滑冰、排球等等不胜枚举的与学习无关的爱好。可谓玩得如鱼得水风生水起,整个燕京大学的女生无人不晓他是本校的“大活宝”。

有卷的比较厉害的同学曾劝告他,应该多把时间放在学习上。他反嗔道:“成绩再好,你我的文凭又有什么不一样?我的成绩只要拿到奖学金便可,考多一分都是自找苦吃。”

而同时期,正当程述尧必须要去拿奖学金以表明分担家用之心时,他的父亲在他不知情的情况下,背着他在甘雨胡同、大阮府胡同陆续购入房产,并有部分房契写入他的名下。

某天东窗事发后,一向温和的程述尧大为光火,坚决不肯接受父亲无端给予他的房产,庶母申饬他“身在福中不知福,不识好歹!”

程父累积购入一些房产后,程家基本靠着收租平淡度日。程述尧心里不是没有纳闷过父亲只是给一个叫万字会的团体打杂,哪来那么多钱炒房?后来才知道,父亲在税务局里还挂着一个隐职,这个油水颇丰的隐职才是父亲的精神支柱。

当然,1950年后,程家拼搏两代人的房产,一片瓦砾都不剩地无私奉献给了国家,这是后话了。

1941年12月8日,大四的程述尧在临近毕业的节骨眼上惹出事,日本宪兵获悉燕京大学校内抗日情绪高涨,列了一份师生名单送交逮捕,程述尧在校内常年以活跃分子闻名,故而赫然在列。

程父知道儿子被抓,急得冒烟,他送儿子去贵族学校读书,只盼他光宗耀祖,哪成想他会跟着人家去搞抗日。

大概关了33天后,经过斡旋,程述尧带着一身伤获得释放,但燕京大学再也回不去了。

1942年夏天,他辗转辅仁大学拿到了毕业证书。

毕业后,迷茫的程述尧在山东省教了两年多的书,直至1945年3月请辞。

他回到了北平,参加了一个叫南北剧社的业余文艺团体。

从事戏剧工作是程述尧大学时期就矢志钟爱的事业,只是苦于家里厌恶戏子伤风败俗,污染门楣,没能如愿。

如今他终于圆了当一个戏子(演员)的梦,有人说他一生怎么就那么喜欢娶有名的戏子,这就是冥冥中的原因。

婊子无情,戏子无义。

如果他听从家里的话不曾踏足这个行当,生命中的情感挫折或许会少很多。

南北剧社是一个大坑,程述尧甫一进去,就被忽悠自掏腰包垫付演出费支持剧社的运作,结果刚演了十来天,小日本的警察局就来查封剧社,程述尧的钱打了水漂,自己的工资也没有着落。

然而他迷途不知返,甘愿当南北剧社的冤大头,为了不让南北剧社倒闭,竟然跑去借高利贷。

北平的程家虽宠溺这个长子长孙,但却绝不可能出资支持他干这个有伤风化的行当,所以南北剧社在关门大吉之前,成了程述尧疲于奔命的支出之一。

更糟糕的是,他所热爱的事业,为他带来了第一段悲催的婚姻。

如果不是加入南北剧社,程述尧便不会认识黄宗英

1945年9月底,28岁的程述尧和20岁的演员黄宗英结婚。

这是黄宗英的第二段婚姻,她的第一段婚姻极其不幸,结婚仅仅18天,丈夫便殁于心脏病。

彼时18岁的黄宗英成了寡妇,婆婆把她栓在身边,住进一所三合院老宅内。

她天天守着风烛残年的婆婆,还有院内的老树枯枝,可怜凄凄。

最终是程述尧慰藉了她,解救了她。

图 | 黄宗英

黄宗英的哥哥黄宗江是程述尧的老朋友,她的亡夫郭元同也是程述尧的同窗,层层情谊的连结,促使程述尧自然而然地对黄宗英施舍同情,最后也顺理成章结合成夫妻。

和黄宗英度完蜜月,程述尧去找了一份给美军当翻译的工作,这份工作领的是国家俸薪,但此时正值抗战胜利之际,百物腾贵物价疯涨,政府用法币付薪,汇率上波动极大,有可能早上还能买一个包子的钱,晚上却连一棵葱都买不到。

为了对抗通货膨胀,程述尧利用职务便利,拿着法币和美元兑换成稳定保值的美元,需要用钱时,才一点一点换回法币消费。

虽然程述尧本身用度俭约,又不用顾虑北平有矿的父亲家,但黄宗英做大衣的裁缝费支出不菲,程述尧只能发挥他罕有的经商头脑,在美军的内部超市囤积进口罐头和香烟,再拿到黑市去卖,从中赚差价给妻子做衣裳。

以程述尧燕京大学加辅仁大学的资历,他有能力赚更多的钱,但只应付小两口的日子,他可以悠游自在无需赚更多的钱。

然而,黄宗英把母亲和三个兄弟接来一起住,一切就都变了。

1945年12月,程述尧向政府提出请辞,美军出面挽留,并要为他改签美军编制,享受美军士兵的待遇。

考虑到黄宗英拉来了四张嘴巴,一下子要养活六七口人,时不时还要接济南北剧社这个大坑,程述尧不得不拒绝了美军的挽留,他需要赚更多更多的钱来应付沉重的家庭开销。

辞职后,他心满意足地拿到了人称金饭碗的中央银行北京分行的聘书。

这一看似成熟的决定,改变了他一生的轨迹。

1946年夏秋,程述尧带着黄宗英和丈母娘、三个小舅子住进了禄米仓1号中央银行家属楼。

中央银行给他配套的房子特别宽敞,七八口人住一块一点也不逼仄,有时黄宗英的其他亲戚来了,一点也不客气,干脆就落脚小住。

程述尧在中央银行领的是一年18薪,还有大米补贴和杂七杂八的奖金,经济上再也不用发愁,甚至可以拿出一部分钱继续为爱发电,支持他的南北剧社运转。这似乎是他义不容辞的责任,因为大家都推选他为社长。

程述尧兼差南北剧社的工作,从一而终都没有一分钱的收入,反而赔进去不少钱,他是一个甘愿为理想烧钱的富二代公子。1946年的时候,南北剧社到天津大展拳脚,宣传造势上都做好了充足的准备,市面上引起轰动效应,却不料票房惨淡,颗粒无收。

他自知赶上了一个没有红利的市场,此时美国电影大量涌入中国,电影票价比话剧票价便宜,穷人没钱看电影,富人又追逐新潮看美剧。他的失败是必然的。到头来,他所苦苦支撑且全过程亏损的南北剧社在1946年秋停止了所有演出,默默关门大吉。

这个过程中,不得不提一一件微不足道却意味深长的小事。

南北剧社在天津演出时,人在北京的程述尧周末会到天津跟进剧社的事务,为了方便,他一般借住在曾经的燕京大学同班女同学徐秀祯家里。

徐秀祯父亲已故,平日和母亲住一幢大房子,虽清冷却家境甚好,1947年时,她和母亲以独到的远见参透命运的鬼脸,匆匆移居美国。

多次借住同学家里的程述尧,畅怀攀谈时,没理由不被这位女同学那种微妙的言论耳濡目染,但他显然保持无动于衷。

就在南北剧社倒闭这个当口,程述尧感情上也遭到迎头痛击。

1947年春天,黄宗英受邀到上海拍摄电影《幸福狂想曲》,她自己当女主角,男主角是著名演员赵丹。

起初程述尧百般不愿黄宗英到上海拍戏,黄宗英嗔怒说:“我是个演员,我有自己的事业,难道你要用大男人主义那一套来管我么?”

由于没能拦住黄宗英,或许不管拦不拦得住,黄宗英都势必要干出一件不守妇道的事情来。

她与赵丹戏内生情,鞭长驾远的程述尧蒙在鼓里。

即使近在咫尺,这个男人察言观色的水平,也令人堪忧。

图 | 黄宗英与赵丹

就在同年7月份的时候,黄宗英突发盲肠炎住进上海虹桥疗养院做手术,程述尧闻讯立马请假到上海看她。

黄宗英的病房挤满了前来探病的演员,其中就有他们的婚姻插足者赵丹,尽管目睹情敌与妻子共处一室嘘寒问暖的一幕,但程述尧并没有发现黄宗英与赵丹在眼神交流上有什么异样。

一旦后知后觉,这些画面回想起来的滋味,对任何一个男人来说,都是莫大的羞辱。

直到年底,黄宗英的戏已经完全拍完了,却仍然逗留上海不思归家,程述尧这才察觉端倪。

这个生性温和又好面子的男人,没有气势汹汹亲自出马到上海去抓人,而是转托大舅子黄宗江的夫人到上海恭恭敬敬把黄宗英接回北京。

到了这个时候,黄宗英与赵丹之间的龌龊苟合已经人尽皆知。

她一进家门,她的兄弟和母亲便劈头盖脸对她进行训斥,黄宗英涕泪交加,承认一时行差踏错,愿以诚心悔过,程述尧最终点头原谅了她。

但没过多久,赵丹便支使一个叫文怀沙的报人,来到中央银行宿舍楼,趁着程述尧去上班的空档,编了一个理由欺骗黄家兄弟,说要带黄宗英离开北京。黄宗英心知肚明这是赵丹使的诡计,前脚刚悔过完的她,后脚又回到上海与赵丹交合。

2012年,高龄的黄宗英亲口佐证了这个片段:

“我在他(程述尧)上班的一个早上,给他留了张纸条写着:“我决意走了,不要找我。让我们好聚好散吧......”

不辞而别后,黄宗英再也没有回来,程述尧羞得无地自容,却依旧压抑住脾气没有提刀去找赵丹,有人说他是碍于面子,可一个男人没能拴住自己的老婆,两次三番戴上同一顶绿帽,早已无面子可言。

图 | 黄宗英与赵丹

1948年5月,因工作变动,程述尧无可奈何被调到上海,他的住所离情敌的居屋更近了,但仍然没有找上门去向赵丹要人。

相反,黄宗英似乎难以忍受有夫之妇惹来的一身骂名,她急切需要为自己和赵丹之间的关系正名,故而不容转圜地向程述尧提出离婚。

然而程述尧除了置之不理,别无表态。他冷漠的处理态度,让本就无所畏惧的黄宗英更加变本加厉。

于是,黄宗英在没有离婚的状态下,也丝毫不顾及现任丈夫与之毗邻的感受,肆无忌惮地和赵丹公开同居了。

僵持了一段时间,著名导演金山找到程述尧,深感同情地说:“老弟,女人一般不容易变心,但一旦变了心,就再也不会回来了。”

“金大哥,我怎么不懂?可我已经戴了绿帽了,她还要我签字离婚放她走,这跟给她的契家男人磕头当孙子又有什么区别?”

“男人大丈夫,能屈能伸,老弟,有时候不宽恕别人就是不放过自己,何必呢?”

“金大哥,你看我现在还像个大丈夫吗?......罢了,你喊她出来吧。”

至此,程述尧才接受这位由赵丹和黄宗英一方派出来的说客出面帮忙调停离婚。

和程述尧刚签完离婚协议,黄宗英转头便和赵丹正式登记结婚,她的前婆婆,程述尧的庶母,仍然一如既往地对这位前儿媳照顾有加,特地大费周章把她遗留在北京家中的聘礼寄到她手中。而她的几个兄弟和母亲,仍然住在程述尧的北京家中。

尽管这段婚姻的破裂是因为女人不安于室,但通好之家派人把别人的老婆掳来和自己同居,放眼整个银河系,也是震惊寰宇相当炸裂的。

诚然,女性很多时候不容易将问题归咎于自身,对于这段婚姻,黄宗英在2012年的回忆录中有过一番含糊其辞的忆述:

“一时兴起,我在北京和程述尧结婚了。述尧是个好人,可是我俩没甚么话可说。他总想带我去参加朋友家的Party,可我懒得应酬。他在银行任职襄理,每到他下班时刻,我就紧张。银行福利很好,分给他一间大北屋(可隔成三间)、两间西屋。我就把母亲接来,把养病的大哥和大嫂也接来住,把老张妈也找来烧饭。述尧孝悌有加。”

这番看起来矫揉造作的说辞,没有挑明谁是这场婚变的罪魁祸首,甚至毫无逻辑得近乎匪夷所思。

比如一个女人嫁给了一个无话可说的男人;自己的丈夫下班,作为妻子会感到紧张;一口一个大好人高分评价自己的丈夫,却说嫁给他是一时兴起。

可能黄宗英希望通过侧面表达她与程述尧性格不合这一大问题,来说明感情破裂会是迟早的事。间接避重就轻了出轨的事。

但不管怎么说,程述尧后半生没再责怪她,只是他的后半生过得很不好。

当年他请辞美军编制时,有一个和他一同给美军当翻译的同学留了下来,后来美军撤退了,这位同学也跟随美军去了美国。

如果他当时选择和他的同学一样留下来,或许他也会跟去美国,但他为了支付妻子娘家的高昂生活费,不得不寻求一份更高薪的工作。

殊不知1949那一年天地变色,短暂的高薪,短暂的金饭碗,一切都是那么的短暂,只有往后的风云突变那么漫长,那么悲怆。

人生总是这样,环环相因,环环相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