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为罪案类故事,情节经过艺术加工
旨在破解真相,探查人性,弘扬正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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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次在深夜中醒来,他就摸出一根烟,默默地走向窗台,点上,凌空递出,像在给空气敬香。然后,面对暗夜,开始细数着内心的“清单”。
前言
我的师父曹兵的战友尹东明,曾经为了哥们义气,导致警服被扒了下来,在监狱坐了两年牢。2022年8月初,曹兵生病,我去看望,恰好遇到了同样来探视的尹东明。我跟他寒暄:“我师父经常跟我提起您,说以前你破过不少大案,是名副其实的‘公安英雄’。”尹东明闻言,低下头,说:“那都是陈芝麻烂谷子了。”随后干咳了两声,没再言语。
我立刻意识到自己的冒失——尹东明经历过大起大落,提及那些过往的荣誉,无疑是在他的伤口撒了把盐。我很后悔刚才说的话,却不知如何圆场。尴尬中,尹东明深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他说了一番令我记忆尤深的话:“有些事说出来也没什么,过去我是局里的重案队队长,经历过枪林弹雨,也亲眼看着副队长死在我面前,后来我犯错进了监狱。人的一生有许多后悔的事,我当然后悔,肚肠子都‘悔烂’了,不是‘悔青’了,但是后悔屁用没有,犯了错就要认错改错,我也用不着遮遮掩掩。”
听到尹东明这话,我顿时松了口气。他坦荡的模样显出几分气概,难怪师父以往提到这个战友,脸上总是写满了自豪。
那天,尹东明扯了板凳坐下,跟我大大方方地讲述了自己的过去:“我以为脱下警服以后,日子就会平平淡淡了,可是我想错了,那些奇奇怪怪的事情还是会找上我,多亏了你师父曹兵还有杨建军,不然我未必能撑到今天。从90年代开始,我们三个人就被称为‘铁三角’,这么多年一直没变过。”
他提及的杨建军前辈,我也认识,综合了他们“铁三角”的讲述,便有了这段故事。
1
2008年晚春的一天,尹东明出狱了。他给曹兵打了电话,约好在傍晚见面。挂掉电话,曹兵的手还紧握着话筒不放,转头望向窗外阴沉的天空。那天起了大雾,看东西犹如隔着反渎局审讯室外面的毛玻璃——当年,尹东明涉嫌帮助犯罪分子逃避处罚,进了反渎局,他隔着那层毛玻璃,既看不清尹东明的面庞,也无权过问尹东明的具体案情。两年就这么过去了,一切不复从前,无论是曹兵还是尹东明,“心里灰蒙蒙的”。
傍晚6点多,曹兵请尹东明吃了一碗热气腾腾的打卤面,饭后,俩人坐在公园的花坛瓷砖上时,曹兵问,今后有什么打算?尹东明茫然地摇头。曹兵又问,房子划给老婆了,那你以后住哪儿?尹东明还是摇头。
尹东明摸出打火机要点烟,曹兵挥拳猛捶他的手腕,打火机“啪嗒”掉到地上:“你离了婚净身出户,钱也给了,房子也划了,你尹东明有种,有情有义,那你有没有考虑过自己?晚上没地方住,难道你睡在大街上,喝西北风啊?”
尹东明还是不说话,弯下腰去捡打火机。曹兵本想一脚把打火机踢飞,可看见老友狼狈的样子,又心软了,便拍着大腿唉声叹气:“抽吧抽吧,你把自己这条命也抽掉算了。”
眼前的尹东明,和曹兵记忆中的尹东明似乎已经完全不是一个人了。这个昔日的“公安英雄”曾在鬼门关里几进几出,身体里还藏着无法取出的弹片,怎料他在监狱里过了两年,就宛若雄鹰折翼,猛虎落牙,沦为这副熊样?曹兵比尹东明还要难受,心里就跟挖掉一块似的。
曹兵的轴劲上来了,他猛地站起身,掐掉尹东明嘴里的烟,又拽住他的袖管,大步往前走。尹东明问他:“这是要去哪儿啊?”曹兵没好气地答:“你别废话,我就不信这个邪,偏要让你变回原来那个人。”
曹兵将尹东明领进了外贸服装店,亲手挑选了一件黑色夹克衫,叫尹东明换上:“以前的尹东明就是这种风格,人靠衣装马靠鞍,行头一换,精气神就不一样了”。
尹东明问:“这件要多少钱啊?”曹兵白了他一眼:“这不是你担心的事情。”说完,他就到柜台准备付账,忽然想起了什么,又挑了一只斜挎包,让尹东明背在身上。
出了店门,曹兵就把尹东明的旧衣服往垃圾桶里一扔,尹东明想拦,可是来不及了。曹兵注视着尹东明,郑重其事地说:“兄弟,扔掉晦气的衣服,从今往后你就是崭新的人,你要学会跟过去一笔勾销。”
接着,曹兵又去建行取了2万块现金放进尹东明的挎包里:“这笔钱是我的私房钱,而且我的保密工作做得很好,你嫂子不会知道的。你先拿去用,也别着急还,我知道凭你的本事一定能还上。”
正好老婆出差,曹兵就把尹东明带回家住了一晚。第二天是礼拜六,曹兵不上班,他联系了房产中介,想给尹东明租套房子。尹东明看了资料,嫌房租太贵,不停地摇头。曹兵劝他:“租房子又不是住酒店,是要一直待下去的,有些地方不能将就。”
中介的嘴皮子都快磨破了,尹东明才看上了一套一居室,月租500出头。曹兵却很不满意,说那房子过于简陋:“除了一张床,一个柜子,还有啥?”中介刚想解释,尹东明走到他们中间,双手向外一推,做了个“停”的手势,说,房租便宜最重要。中介趁热打铁,带尹东明和曹兵去看了房,还没等曹兵开口,尹东明就决定租下来了——那间房子不仅房租低廉,阳台采光也好,离马路很远,夜里很安静。
曹兵憋住火,给尹东明留了面子。中介一走,他就把尹东明一顿数落:“你说房子安静这不是废话么?那么远的郊区,不安静才怪!刚才开车过来都快两个钟头,附近也没什么便民设施,你下楼买个包子都要走一两公里。”
尹东明笑着说,三公里以内都是可接受的范围,到时候弄一辆二手自行车,骑过去就当锻炼身体,房租便宜,省下的钱就能买烟了。曹兵反问:“你把烟戒了,不就能省更多钱?”尹东明连连摇头,说这么多年了,老烟瘾早在心底扎根,不可能说戒就戒。
曹兵本想说自己早就戒了烟,但一想到接尹东明出狱的时候,他还专门去买了盒玉溪,自己也破戒跟着抽了一根——算了,经历过“高开低走”的人内心总是敏感的,话说重了有可能伤及对方的自尊。
说干就干,尹东明淘了一辆二手的凤凰自行车,准确来说,也是曹兵出的钱。然而,修车的钱比买车的还贵,尹东明把车骑到了修车摊,叫摊主给车子做了全面体检,喷上除锈剂,东擦西抹,一番捣鼓,那辆车脱胎换骨,在阳光下闪着柔和的亮光。之后曹兵和尹东明骑车去郊野公园,看见尹东明一路按着铃铛,快乐的模样就像是刚学会骑自行车,不由会心一笑——他已经很久没看到尹东明这样了。
可就像尹东明说的那样,他放过了生活,生活却没有放过他。这对老战友平静安稳的日子,很快就被打破了。
2
尹东明出狱后的第三天,曹兵便接到了一通电话,对方说尹东明出事了,人在医院里。曹兵急忙赶到医院,见尹东明躺在病榻上,腿上还打了石膏。
尹东明说,他出门采购,刚骑到菜场门口,就听见有个女人尖叫了一声,大喊着“抓小偷”,同时,一个瘦小的黑影手抓着皮夹子,“唰”地从人群窜出来,撞进了尹东明的视线。
这个情景触发了尹东明的本能,他想都没想就冲过去想拽住小偷的衣服。可那个小偷跑得极快,尹东明赶紧跨上自行车,和几个男人一起追赶。眼见小偷闪进了窄巷,尹东明急忙拐弯,不料却被巷口堆积的钢材绊倒,自行车倾倒在地,车轮在原地飞转。
尹东明紧咬着牙,仍想去追,可是痛得根本爬不起来,后续赶到的人见状,帮他打了120,又帮忙打了曹兵的电话。
那年尹东明49岁,他卧在病榻,对曹兵感叹:“老了,警服被扒了也好,要是穿警服抓贼,把自己弄成这样,那真是闹笑话了。”
曹兵先前坚决不让尹东明在远郊租房,除了交通不便,就是嫌这里治安不好。这地方有许多暗巷和稻田没有道路监控,属于监控盲区:“我的老战友曾永兴就在这里的派出所负责治安巡逻,前阵子他跟我讲过,这里的小偷好像都组成了帮派,非常难对付,你也别自责,毕竟年纪也大了,斗不过那些年轻的小毛贼。”
曹兵边安慰尹东明边背着双手在病房中来回踱步,差点撞上护士。其实他也在发愁:自己平时省吃俭用偷偷攒的私房钱已经全部借给尹东明了,可是眼下他左腿骨折,钱在医院就已经花掉了1/3,后面的护理还要用钱,到哪里去搞?
就在他一筹莫展之际,尹东明的“贵人”来了——是那个被偷钱的女人,名叫唐红霞。她说派出所已经抓到了那个毛贼,据说还没成年。她从民警那里听说有人见义勇为受了伤,心里过意不去,就赶来医院探望,送个果篮,还有点钱,当作一部分药费。尹东明刚想婉拒,曹兵立即按住他的手说:“别辜负人家的一片心意!”
临别时,曹兵跟唐红霞在门外聊了会儿天,得知她前年离异,儿女已成家,目前独居,比尹东明小2岁。唐红霞也问了很多,问题全都围绕着尹东明。曹兵感觉这女人明显是看上了尹东明,他就跟对暗号似地介绍起了老战友来:当过兵,同样离过婚,儿女同样也成了家,同样也是一个人。有责任心,做事踏实,比唐红霞大2岁。唯一的美中不足,就是从外地辞职,刚到这里,就遇上了这个糟心事儿。
曹兵一边介绍,一边转过头,重新打量了一遍病房内的尹东明——虽说头发白了,但外貌不差,就像瓶老酒,“越老越有味道”。唐红霞递给曹兵一张黄色的便签纸:“你让他放心,他坏掉的自行车我拿去叫师傅修了,修好后暂时放在我们小区的停车棚。等他养好了伤,就照上边写的地址,到我这里来取。”
唐红霞走后,曹兵背着双手走到尹东明的病床前,像领导似地下了命令:“尹东明同志,你的自行车还停在唐红霞那里,等你腿伤痊愈以后,速去领取,假如你实在着急,现在也可以单脚跳着过去。我刚才跟她接触过,了解她大致的情况,发现她对你好像有点意思,跟你也很般配。”
“我现在连自己都养不活,就不要再耽误人家了……”尹东明转头看着窗外。
次日傍晚曹兵赶到病房时,居然看到尹东明身边有人陪护——正是唐红霞。他站在那里,觉得自个儿像个乱闪的电灯泡。
唐红霞对曹兵说,尹东明的工作还没着落,她的小区正好缺保安,她跟保安队长也很熟络,想回头给尹东明介绍一下。尹东明在一旁听着,也没应语。
把唐红霞送走,曹兵回到尹东明的床边,说:“到时候你养好了腿伤,唐红霞说的工作,你先做着,至少可以过渡一下。”
尹东明依然摇头,说他压根就不愿做这份差事。公安和保安,一字之差,地位却是天差地别。这种“垂直降落”,深深地刺痛着他。
曹兵一听,急了:“尹东明,你还记不记得以前提审犯人的时候看守所里面那几个大字?‘认清形势’!你年纪大了,中间又断了几年社保,人家给你介绍工作,你还挑三拣四,那以后还怎么办,成天喝西北风?”
见尹东明低头不语,曹兵意识到自己话说重了,沉默了半晌。最后尹东明开了口:“你讲的话不中听,但也是为了我,你也别急,我出了院去试试看。”
出院后,尹东明的烟越抽越凶了,在屋子里一根接一根,烟灰缸里插满了烟头。由于他很少出门,也不跟邻居们打招呼,街坊便开始谣传起来,说他是逃犯或者瘾君子。谣言传到了居委会和警务室,社区的罗警长便亲自上门做登记。
两人一见面,不免有些尴尬——原来罗警长是尹东明当年带过的学警。罗警长放下了查户籍的警务通,跟尹东明寒暄了几句,转身便要走。尹东明叫住了他,问起了重案队战友们现在的情况,一问才知,当年一起出生入死的兄弟们,有人已升任机关党委书记,还有人调到了省公安厅。
罗警长也回忆起自己的实习经历——那时他的警衔还是两拐的“小飞机”,现在已经是“两杠一”了。他记得,当年跟他关系最好的除了尹东明,还有陈国华。一提到陈国华,他的眼皮就低垂了下来。
陈国华的名字像一发手枪弹,击碎了尹东明尘封许久的记忆之匣,往事如同染血的玻璃渣子,在他眼前四处迸飞,又纷纷扬扬地落下。
陈国华是重案队的副队长,当年尹东明的左膀右臂,也是罗警长最钦敬的师父,局里“传帮带”的典范。他在千禧年之后因公殉职,死于凶犯的枪弹之下。他牺牲的时候,孩子刚上初一,妻子患有尿毒症,每个礼拜要做透析,光靠抚恤金远远不够。当时公安局长亲自带头,大伙踊跃捐款,为陈国华的妻子凑了一笔钱。
尹东明很想去看望一下陈国华的后人,便向罗警长要了具体地址。罗警长接到了教导员打的电话,便匆匆告辞,留下尹东明独自一人呆站在原地,困在记忆的牢笼之中。
“人总不能活在回忆里。”尹东明说,“记忆是破碎的,现实是困难的,但生活还得照过。”
3
腿伤养了大半年,伤愈后,尹东明去了唐红霞的小区上班。保安制服有点像警服,他看到肩章上绣着保安公司的名称和衣服编号,就陷入惆怅的追忆之中:倘若他还在警队,肩上的警衔应该是“两杠三”了。
保安每天定时巡逻签到,每人配发一根防暴棍,黑色,橡胶包铁,长约20寸。尹东明做了一个黑色的塑料棍套,扣在右侧腰间的裤袢上,是他过去别枪的地方。他想借此一点一点摸索到曾经的记忆,没想到保安队长命令他把棍套卸下:“全队要服装统一,巡逻时右手持棍,你把自己当警察了?”
尹东明没顶嘴,他把棍套放回门卫室,随后跟在巡逻队伍后面。当年他在警局,永远是带队走在最前面,如今队伍前面是二十几岁的年轻小伙,他年纪最大,紧跟在人的屁股后头,显得很不起眼,宛然一条多余的尾巴,没有人回头看他。
然而尹东明干了两个礼拜不到,就砸掉了饭碗。
2009年1月初,他在值夜巡逻时,看见一个男人在骂孩子,从他们身旁经过时,他又听见两记响亮的耳光,眉头便皱了起来,“教育自家孩子也不能这么打”。
他转身看向孩子,忽然发现了一些端倪——寒风如刀,他算是不怕冷的,都要紧裹着厚实的保安大衣,可是那个干瘦的孩子却只穿着一件薄薄的淡紫色外套,左手冻得开裂,鼻子流着鼻涕,求男人放过他。
尹东明又看了眼打孩子的男人,身上穿着水貂大衣,头戴一顶毡帽,嘴里骂着脏话,反手对着男孩又是一记耳光,打完似乎还不解气,又是掐脖子,又是捶脑袋。孩子想逃跑,又被拽了回去。
“算了算了,再这么打下去要打坏了。”尹东明上前劝了劝,“小孩子不懂事,说他几句就行。”
男人瞟了瞟尹东明,说,这个男孩是小偷,想偷他的东西。前几天他刚被偷了一部手机,正愁找不着人呢,今天这小偷倒是主动送上门来了。尹东明说,这小孩看起来也不大,最多十来岁,还是把他送到派出所交给警察来处理吧。
“你算什么东西?我怎么做事还用得着你来教?”男人上下打量着尹东明,“老子还没教训完呢。”说完,便拉起男孩的手,想把他拉到旁边的停车棚里继续打。
尹东明握紧的拳头很快又松了下来,劝自己不要多管闲事。同事小刘正好经过,看着男人教训小孩,就问尹东明为什么站在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你们这两条看门狗,看什么看?”男人边说边用手指头戳着尹东明的鼻子,“小区真是白养了你们这些闲人,全都吃干饭的,这个小偷你们看不见啊?还能让他溜进来?”
听到“看门狗”三个字,尹东明拳头再次握紧了。小刘倒很能忍,拉着尹东明就要走,低声劝道:“尹大哥,你干保安干了没多久,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别把工作弄丢了。”
尹东明点了点头。“忍”是他这两年唯一学会的本领。可男人的辱骂声、孩子的求饶声萦绕在耳边,吵得他的内心“就像受潮的火柴头,一遍遍地划着火柴盒,迟早要点燃”。
他和小刘刚走了几步,便听到男人又在掌掴男孩,男孩被打闷了,一屁股坐在地上。尹东明转头撞见这一幕,最终还是没忍住,又回去劝说男人放过那个孩子。
男人狠狠剜了他一眼,说:“你要是再废话,小心我连你都打。”
“连谁都打?你把话再说一遍!”尹东明彻底燃起了胸中的怒焰。
男人走到他跟前,眼看就要动粗,尹东明伸手抓住对方的手腕,反关节一拗,男人疼得“嗷嗷”乱叫。
保安队长早不来晚不来,偏偏在这个节骨眼一路小跑冲了过来,大声嚷嚷:“尹东明你干嘛呢?是不是不想干了?”
“老子他妈早就不想干了,这种冤枉气你自己受去吧!”尹东明朝保安队长吼了一嗓子,迈开步子正欲离开,男人却抓住他的肩头:“你弄伤了我的手,该赔我钱!”
尹东明回过头怒视对方,目光森然,如孤狼见血。男人立时被吓住了,转而又盯上了保安队长:“这个事情你告诉我怎么解决?解决不了我就给你们经理打电话,砸掉他的饭碗。你想想看,今天晚上他当班,让这个小毛贼溜进来,说不定都是事先串通好的。”
趁着男人在讲话,那个男孩悄悄溜走了,男人回过神看到男孩跑远了,便质问保安队长:“刚才那个人还说什么不要再打了,把小屁孩送到派出所,人都逃掉了,还送什么送?”
“尹东明,你过来给人家道个歉。”保安队长顿了顿,“我好心提醒你一句,现在这年头,谁混的都不容易,你不要逞什么英雄,小心你这半个月的工资都被扣掉。”
“你爱扣不扣!”尹东明扯掉脖子上挂的工牌,甩到保安队长的身上,“这份差事我根本不稀罕,你骨头太软,肩膀扛不住事,不配当这个队长,做保安很辛苦,兄弟们跟着你只会更苦,别再让我看见你,我怕脏了我的拳头。”
他大步踏出小区,昂首挺胸。虽说丢了工作,但他却觉得胸口堵住的那股气终于捋顺了,就像后来曹兵所说,“过去那个尹东明总算回来了”。
4
尹东明走到半途,感觉背后有人跟着,回头一看,竟然是刚才那个被打的小孩,正在冬风中怯生生地望着自己。
不管怎么说,今晚的事毕竟是由这个男孩所起,现在这孩子还过来跟踪,不是存心给自己添堵么?于是,尹东明走到男孩面前问:“为什么年纪轻轻不学好,你爸妈呢?”
男孩被尹东明吓得一愣,听到“爸妈”这两个字,放声大哭,仿佛要将以往遭受的委屈都发泄出来,泪珠滚过他红肿的脸庞,不断地往下淌。
男孩这一哭,尹东明心就软了,想帮他擦掉眼泪,男孩就往后躲闪——这似乎是他长期养成的应激反应,以此逃避随时的毒打。尹东明又问了一遍他的家人在什么地方,男孩操着一口异地方言,尹东明听不太懂,但也猜出了大概——这孩子应该是被拐骗到这里当了小偷,找不到爸妈了。
看来这男孩做小偷大概率是被人胁迫的,可是自己已经不是警察了,还有什么余力去帮他呢?尹东明沉默了,下意识地掏出烟盒。
男孩看着他点燃香烟,竟也想讨根烟抽。“小小年纪还学会抽烟了?”尹东明假装要打,又想到这孩子早就挨够了打,刚抬起的手便放下了。听见男孩的肚皮在“咕咕”乱叫,尹东明心生怜悯,干脆好人做到底吧。他掏出了钱包,“里面一共就两张钞票,一张绿色的50块,一张紫色的5块,剩下的钱还在曹兵给我的卡里,在医院花掉大半,也剩不多了”。
尹东明转念一想:要是给男孩现金,最后还是会落入犯罪团伙的手里,不如换成一碗面条,塞进男孩的肚子。已经晚上9点多了,正好自己也饿了,附近新开了一家拉面馆子,之前舍不得去吃,今日虽然诸事不顺,可肚子是无辜的。
他指了指马路对面的面馆,拉起男孩的手就过去了。店里人不多,两人坐在最里面,要了两碗细面,两个荷包蛋,一碟醋溜土豆丝。尹东明把自己的荷包蛋放到男孩碗里,盖在面条上的牛肉片本就少得可怜,他也夹给了男孩,自己就吃面喝汤了。
男孩抱着大碗狼吞虎咽,尹东明叫他慢一点吃,不够还能再加面。男孩喝了口汤,忍不住又哭了,哭得浑身抽动,筷子也握不动了。尹东明问男孩又怎么了,男孩擦掉鼻涕,用方言夹杂着普通话对尹东明说,想家了,以前他爸爸就经常带他去吃面条,他最喜欢吃的也是面。
尹东明红了眼眶,喉咙有些发紧,毕竟自己也为人父母,“设身处地去想,假如是我的女儿被拐到外地,被人逼着去偷,别人东西被偷了,要打她,偷不到东西,她回去也要被打,光是想一想,心就碎成稀巴烂了”。
吃完面,两个人站在面馆外,店里的灯光把他们照得半明半暗。尹东明低头望着男孩,男孩低头看着地上,地面上留着泪滴的印记。尹东明叼着烟头,用拇指拭去男孩的泪水,男孩不再闪躲,说了声“对不起”。尹东明问男孩为什么给自己道歉。男孩说,今天的“任务”没完成,一开始尾随尹东明,是想偷东西,谁料尹东明对他这么好,还请他吃面,这么一想,心里就更内疚了。
尹东明踩扁烟头,不知该说些什么,和男孩就这样傻站着。许多年以后,他跟我说,倘若自己还在公安局,带着一群兄弟,直接就能端掉犯罪团伙的老窝。可现实是,自己势单力薄,回归社会之后又四处碰壁,连吃口饱饭都够呛,实在帮不了别人,何况帮了一个,还有更多个,何时能到头?
尹东明又问男孩:“跟你一样的小孩大致有多少?”男孩看起来很迷茫,低头望着自己摊开的双手。“如果没有猜错,他(孩子)是想说,两个手数不过来,这就说明案子非常恶劣,哪怕我不是警察,也不能装作没看见”。
此时,尹东明心里已经有了打算:先把孩子带回家暂住一宿,第二天早上再联系罗警长,无论如何,小罗终究是自己带过的徒弟,总归好说话一些。让小罗先报派出所,再上报分局,核查拐卖人口信息,设法找到孩子的亲生父母,“不管是去救助站还是其他地方,反正说什么也不能再让他(孩子)回去偷东西”。
尹东明问男孩愿不愿意跟自己回家。男孩半天没回话,看起来非常犹豫。尹东明懂他的想法,此时此刻此地,说不定就有坏人在暗处盯着他们俩,一旦男孩又被抓了回去,到时可就不是一顿毒打那么简单了。
“你别担心,叔叔我当过警察,会武功。叔叔还有个好兄弟是检察官,外号叫‘铁老虎’,也是专门惩罚坏人的。有我们在,任何人都不敢欺负你。”尹东明怕自己讲得太复杂,男孩听不明白,就尽量采用通俗易懂的语言,说到“会武功”这三字,他差点被自己逗笑了。
男孩点头答应了,他拉着尹东明的手,四下张望,神色紧张,再度验证了尹东明的猜测。“那些人敢这么弄,是因为这些孩子还小,压根就没有对抗的能力,要是敢从我这里把小孩抓走,看我不收拾他”。
5
刚到家门口,尹东明看到门被开了锁,就知道曹兵来家里了——当初租房他配了两把钥匙,和曹兵人手一把。
曹兵问尹东明,今天出什么事了,把人家保安队长气个半死?——原来,保安队长在尹东明走后打了唐红霞的手机,唐红霞想了解情况,可是尹东明的手机关机,就打了曹兵的电话。曹兵骑着自行车赶过来,逛了一圈也没找到尹东明,索性就在家里等他。
“这个小孩又是谁?”曹兵看着尹东明身后的男孩。
尹东明讲了前因后果,曹兵听完,把老花镜搁在桌上,看了眼男孩,又看向尹东明:“工作没了倒可以再找,我也帮你想想办法。唐红霞是个好女人,错过就可惜了。如果你今天不这么做,就不是尹东明了。可话又要说回来,这孩子是小偷啊,你把他带到家里来,不怕引狼入室?”
“你说我有什么好害怕的?”尹东明环顾了一圈,“你看看我这房子,再给你看看我这钱包,真是‘家徒四壁’,不要说这个小孩,真正的小偷溜进来,看着都摇头。”
曹兵被逗得大笑,夸尹东明学会了苦中作乐,值得表扬。男孩不懂曹兵到底在笑什么,但是被他爽朗的笑声感染了,也跟着笑了起来。曹兵问男孩的名字,男孩说自己叫“狮子”,后来改了口,说他名叫“李益明”。
“‘狮子’这个名字是谁给你取的?” 天生凶相的曹兵看着男孩,无意中摆出讯问的架势,把孩子吓得缩到尹东明后头。尹东明叫曹兵温柔一点,不要把孩子吓坏了,接着又对孩子说:“你别怕,他就是我跟你说的‘铁老虎’,不会欺负你。”
曹兵叫男孩坐到跟前,对他说:“你讲的方言我能听懂,把你知道的都跟我说说,这样我和叔叔才能想办法帮你。”
男孩告诉曹兵,他被拐骗以后,自己的名字就没人叫了。经常打骂他的人买过一副棋,上面有颗棋子画着狮子,就随便给他取了这个绰号,其他孩子也是一样,均被用动物命名。
曹兵跟尹东明说:“有狮子的棋子应该就是斗兽棋。你先让这孩子洗个热水澡,脸蛋也要敷一下,都肿了。”
尹东明帮孩子脱掉上衣,却没想到接下来看到的情形把他和曹兵都震惊得说不出话来——孩子的身上到处都是伤疤,有烫伤也有刀伤。男孩说,这些伤都是打他的人弄的,那个人染着一头绿颜色的头发,长得像妖怪一样。上个月他想逃跑,最后被抓了回去,绿头发在他的皮肤上弄了这些疤,还说如果敢有下一次,就挑断他的脚筋,这样就再也跑不掉了。
男孩在讲述时,身子会不由自主地发抖。曹兵握着孩子的手臂,心头的火快压不住了,沉声说道:“去年11月底市检察院发过通知,这个郊区的案件管辖权也划归到了我们区院,今天我看到了这些,如果还是坐视不管,也不配当一个检察官了。明天我跟小罗商议一下,咱们几个一起想办法。”
次日一早,曹兵就拎着油条和豆浆敲响了尹东明的房门。尹东明打着哈欠开门,曹兵刚进屋就数落他:“我是看在孩子的份上才去买了早饭,都怪你租个破房子还挑那么远的地方,买个早饭都费劲,我‘吭哧吭哧’骑过来,半条老命快没了。”
吃过早饭,尹东明打了罗警长的手机,对方说他刚从警务室出来,正要到这里办事,等一下上门听尹东明细说。
没过太久,罗警长进了屋,没等尹东明和孩子开口,曹兵便先亮明了身份,向他讲述了事情的来龙去脉,他越说越激动,直接撸起孩子的袖子。罗警长看到那些伤疤,深深地叹了口气。
一番商议后,他们决定兵分二路:罗警长负责带这个名叫李益明的孩子去派出所做相关登记及调查,曹兵负责向检察院做书面汇报,他之前听说老领导徐常华调去了未成年刑事检察科,“我跟老徐也得强调一下,遇上这种事就必须提前介入”。
“尹队要不跟我一起把孩子带到所里吧?”罗警长为了表示尊重,跟尹东明也讲了一声。
他这一说,曹兵才反应过来,自己刚才把尹东明忽略了。也许是听到了“尹队”这熟悉又陌生的称呼,尹东明的眼神有些黯然,他将罗警长和孩子送到门口:“我就不去了,碰见熟人会尴尬,事不宜迟,小罗你们赶快去吧。”
男孩跟着罗警长迈出了房门,回头望着尹东明,向他挥了挥手,有些不舍。尹东明看着房门被带上后,就去摸兜里的烟盒。曹兵见状,说:“别抽了,你看看那个烟灰缸,那么壮观。”
回到检察院,曹兵走进了徐常华的办公室,也没多废话,将事情告诉了老领导,希望“未检科”提前介入,与公安合力打掉那个拐骗团伙。
见徐常华有些犹疑,曹兵便讲了心里话:“老徐你不要觉得麻烦,嫌麻烦你就别干政法,别当领导。我是军人出身,弯不下腰来拍你马屁,也不会绕着圈子讲什么场面话。你是‘未检’的副科长,就得担起你的责任,不要忘了当年我刚调到反渎局,你是怎么跟我说的。”
曹兵敢说出这些话,是因为信得过徐常华的为人。
“你误会了,我不是嫌麻烦,听你说那些未成年的小孩还有很多,既然我们暂时还不知晓他们的下落,不如放一条长线,争取救出更多的孩子。当前你在控申处,有很多不方便,这份书面报告由我来写——但是老曹,咱们事先说好了,这个是你知情的,也是你汇报又再三强调的,假使成立了办案组,我可是会把你借调过来的,到时候我向院党委和政治部打申请报告。”
“行,我随时等你的消息。”曹兵爽快地答应了。
那天下午,罗警长也打了曹兵的办公室电话,说:“你们‘未检科’的领导徐常华刚才联系了我们副所长,专门来了解孩子现在的情况,我也跟你汇报一下进展:分局那边已经在核验信息了,一旦联系到亲属,我们马上送孩子回家。徐常华要求我们派出所先把孩子安顿好,‘未检科’要见一见李益明,再做进一步调查。”
曹兵刚挂下电话,桌上的手机又响了,是唐红霞,她跟曹兵说,这两天她求了很多人,还是没保住尹东明的工作,她想为尹东明争取这半个月的工资,可保安队长又从中作梗,编造各种理由,就是不让尹东明拿到钱。
“有这种事?”曹兵说,“你先别着急,我估计保安公司那边也不敢乱来。下了班我正好去尹东明家,帮他再想想办法。尹东明他这个人什么都好,就是做事容易冲动,给你添麻烦了,我先替他跟你道个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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