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春临,太阳在午后热烈起来。
外头凉意散了,病房里的寒气自然也晕开不少,午睡醒来的周静瑶也感受到融融暖意。
一旁沙发上正安安静静剥杏仁的关瑞立刻起身,捧着小瓷碟走过来,脸上是掩不住的疲惫。
他塞一颗杏仁到周静瑶嘴里:“老婆,今天天气好,我推你出去走走?”
周静瑶机械地动了几下嘴巴,杏仁的清香掺着微苦在口中蔓延,总算将她的神思拉了些回来。
抬头撞上关瑞眼里的殷切,周静瑶心头一动,旋即点点头。
见周静瑶松口,关瑞的疲惫被欣喜冲散。
他去门后推了轮椅过来,又小心扶周静瑶起身,给她穿衣穿袜,抱她坐进轮椅。
动作轻柔得不成样子,周静瑶的心软了又软,喉咙针扎似的疼。
似乎自女儿离世后,他们就再没有这样亲近过。
沿着骨科住院部的长廊慢慢过,周静瑶闻到空气里的香味,她已经很久不曾感受过这样的鲜活,乍然置身其中,仿佛整个人都精神了不少。
楼下有个小花园,玉兰花开得正盛,好些病人都在里头散步休息,关瑞推着周静瑶过去。
他寻了个避风处,软着声音对周静瑶说:“这儿背风,咱们歇会儿。”
说完,他开始从随身包里往外掏东西。
先是将水杯递给周静瑶润口,而后又拿出保鲜盒里切好的水果,最后一顶宽檐的帽子扣到周静瑶头上。
“太阳虽好,但还是得遮下紫外线哪。”
周静瑶噗嗤一声笑出来,关瑞就也跟着笑。
后来关瑞絮絮叨叨给周静瑶讲最近发生的事情。
从生活到工作,从家里到家外,周静瑶自关瑞的唠叨里感受时光明媚。
她面上笑着,心里却刀剐一般扯着疼。
眼下这结局,实在配不上他们当初的相遇,和这些年的深情。
2
初识是在十年前,周静瑶刚刚大学毕业,回到家乡的县城工作。
她在一家旅行社当导游,旺季每天跟团,淡季便坐班,帮票务部的同事们打下手,日子过得悠哉闲适。
也是三月里的一晚,周静瑶下班后又返回单位,去修改第二天的出团任务通知单。
窸窸窣窣地忙活到八点多,才算全部弄完。
一个身穿运动服的男孩子突然急匆匆跑进来,周静瑶一脸懵。
男孩子先抱了拳:“我找了好几家票务代理,就这还开着门,能不能麻烦你帮我出一张明天去苏州的车票?”
周静瑶被他双手抱拳的姿势逗乐了,笑意盈盈地解释:“不好意思啊,我做旅游的,票务那边的账号和密码都不归我管。”
话音刚落,男孩子的五官都皱到一起,被他可怜巴巴地盯着,周静瑶的心突然就软了一下。
男孩子解释说以前读书时住他上铺的好兄弟住院,他得赶去探病。
从学校这座象牙塔里走出来后,周静瑶已经很久都没有感受到大学般纯粹的感情。
这样的共情让她有了想要帮人一把的念头,于是她放下手里的资料,去票务部开电脑。
她打电话向同事要了账号和密码,又问男孩子要了身份证,身份证上的名字是关瑞。
几分钟后,周静瑶将身份证和汽车票一起给了关瑞,换来他的连声感谢。
那时他眼里的赤诚和喜悦,轻轻巧巧地压在了周静瑶心上,她于平淡的生活中看到的真挚情意,是春日里的一抹亮色。
后来是春游季,周静瑶忙成了陀螺,她也没想到,关瑞竟然会主动找她。
四月初,周静瑶难得留在单位休息。
关瑞也是风一样旋进去,当着单位其他人的面,直戳戳往周静瑶面前摆了两盒巧克力,还有一束满天星。
不同于上次的焦急,这回的关瑞周身轻松。
他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尖:“来了好几趟,都没见你在,今天总算撞上了,一定要感谢你那天不嫌麻烦地帮我出票的。”
关瑞走后,周静瑶才从同事的揶揄里知道,关瑞此前来过好几趟了。
同事说:“他来看宣传彩页,我们还以为是要报团呢,结果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啊。”
那天晚上回家,周静瑶盯着关瑞送的花和巧克力,总觉得这感谢里带了欲盖弥彰的味道。
3
之后,关瑞的追求紧跟其后。
他见缝插针去送吃送喝,连带着整个旅行社的同事们都沾光。
起初周静瑶不收,关瑞就做贼似的,将东西放在大厅沙发上就跑。
他的样子印在周静瑶心上,衬得这千篇一律的日子都张扬起来。
就这样,周静瑶慢慢对关瑞生了期待。她觉得,和这样的人过一生,好像挺开心的。
八月确定了关系,之后便是甜到叫人眼热的恋爱。
周静瑶常被打趣,说她卖出去的一张车票,为她带来一个靠谱的男人和可预见的幸福。
恋爱的第三年,周静瑶披上婚纱嫁与关瑞做妻,从此一屋两人三餐四季都有了眉目。
婚后生活一如既往的甜蜜,关瑞对周静瑶,始终都是捧着护着关心着。
婚后第二年,周静瑶于一次睡梦中下腹剧痛,床单都被鲜血浸红。
关瑞急慌慌送她去医院,才知道原来妻子的腹中曾短暂地存在过一个小生命。
那是第一次怀孕,失去孩子的悲伤还不太浓烈,倒是清宫的痛,让周静瑶印象深刻。
第二次怀孕是在隔年的深冬,血检确认的当天,关瑞就接了周静瑶回家静养。
那次他们谨慎了许多,却还是留不住腹中小不点。
警觉心起,周静瑶养好身体后和关瑞一起去做了检查,两个人都没有毛病,这结果让他们稍稍安心。
后来是长达三年的调养,周静瑶尽量不出外勤,关瑞也戒了烟酒和许多应酬,终于在而立之年时,生下健康的女儿。
原以为这一路艰辛走到了终点,往后会是平淡的幸福,却没想到,女儿两岁多时,被确诊肿瘤晚期。
任凭周静瑶和关瑞多努力,都没能留住女儿的命。
女儿是在正月里最冷的时候,变成了天上的星星。
周静瑶也是从那时开始萎靡不振精神恍惚,直至最后晕了过去。
后来这一个多月,关瑞就在单位和医院之间两头跑。
周静瑶将他的辛苦和疲惫都看在眼里,她也心疼,可她提不起精神。
今天这个蓝天白云的日子,仿佛是老天给了他们一个机会重新亲近,她突然就想要再努力,好好活一回。
4
那天之后,周静瑶对一切治疗都配合起来。
从前护士来送药,她将那些胶囊握在手里好半天,最后它们的归宿都是下水道。
但现在,她当着护士的面就仰脖子吞下去。
她想,她要拼命好起来,关瑞才能不那么累。
月底,周静瑶出院。
关瑞来接她,带了极美的花束和她喜欢的甜品。
看着关瑞脸上的放松神情,周静瑶暗暗下决心,一定要跨过这个坎去。
出院后的周静瑶仍需静养,可关瑞被耽误掉的工作却不能再拖下去。
四月伊始,关瑞因为一笔订单的售后问题,需要出差半个月。
听说要出差,窝在沙发里的周静瑶突然就来了脾气。
她的声音凉得近乎刻薄:“照顾我这么长时间,见我现在好了,你也等不及要出去透口气了?”
其实话刚出口,周静瑶就已经开始后悔,可她不愿示弱。
她看见关瑞亮晶晶的眼睛暗淡下去,喉结滚动,终是一句话都没能说出来。
后来关瑞将那趟出差推给了别人,周静瑶听到他在书房里给领导打电话赔礼,姿态低微。
周静瑶心里像扎进了绵绵密密的针,疼得喘不过气,却又无计可施。
她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会那样的无理取闹,如果硬要找个理由出来,大概就是她不愿关瑞离开她身边。
自从出院回家,这空荡荡的三室一厅叫她觉得冷清。
从前有女儿的咿呀笑语,如今却只剩满屋空寂。
后来关系就朝着不可控的方向发展。
周静瑶将全部的注意力都放到了关瑞身上,从一早关瑞出门,她会发无数个信息,打无数个电话过去。
关瑞接了,她也没什么大事,只问什么时候回来,回来想吃什么菜,关瑞不接,她就一阵歇斯底里。
周静瑶明知这状态不对,可她无法控制自己,只能眼睁睁看着关瑞在她的阴晴不定下,变得越来越沉默。
5
婆婆拉着行李箱住进来那天,无力感席卷周静瑶的全身。
那是个周末,关瑞去乡下接了老人过来,而后在厨房里忙活半天,整出一桌饭菜。
吃饭的时候,关瑞一个劲地给周静瑶夹菜,然后解释他的想法。
他说:“老婆,我上班时间不灵活,怕你一个人在家待着闷得慌,就把妈接来陪你了。”
明明是太正常不过的想法,听到周静瑶耳朵里,却换了层意思。
她面对一桌佳肴而食不下咽,不咸不淡地说:“你要是觉得我烦,咱们可以分开的,不用这样费尽心思地找其他法子。”
说完,周静瑶放下碗,起身回卧室。
之后有很长一段时间,关瑞都忙得暗无天日。
可即便再忙,他也仍记得早上出门前给周静瑶说再见,晚上到家后,推开卧室的门,看看周静瑶睡没睡。
那段日子,周静瑶以睡眠浅作理由,将关瑞赶去了书房起居。
其实每个清晨和深夜,关瑞的招呼和晚安,周静瑶都有感觉,她也曾有过冲动,要在黑夜里给关瑞回应。
可周静瑶就是张不开嘴,她觉得她和关瑞之间,被那一个个留不住的小生命隔成了天堑。
她原谅不了自己,也无法直视面对关瑞时的愧疚。
周静瑶想,也许换一个人陪关瑞生活,他就可以是一个平凡且幸福的父亲。
离婚两个字,游走在了周静瑶心头,可还不等她寻到机会找关瑞摊牌,关瑞就请了长假,带她出门散心。
八月,关瑞将攒了好久的假一块儿休了,带周静瑶去了广西,随行的还有另外几对夫妻。
海岛宽阔,海面无垠,有海鸥低飞而过,周静瑶憋闷的胸腔慢慢舒展。
晚上几个家庭围在一起烧烤,其中有个妻子凑过来和周静瑶聊天。
她说:“你要出来走一走,心情好了,生活才会好。孩子的事也不能怪你,生病这种事,谁能预料?”
周静瑶心惊,那人接着说:“你还不知道吧,我们这几个家庭,都是曾经失去过孩子的,你老公加入我们的聊天小组,攒了这么个局。”
隔着跳跃的火焰,周静瑶看对面的关瑞,好像他还是初识那年,那个一腔赤诚的大男生。
6
夜晚的海风从木格窗户钻进来,吹得周静瑶心里酥酥麻麻的痒。
她主动找关瑞说话:“你前阵子那么忙,就是为了攒假期?”
正在收拾行李箱的关瑞抬头:“是啊,我老婆心情那么差了,我就和领导说赶紧把手上的事清一清,带你出来转悠一圈,老闷在那,会越来越坏。”
周静瑶绞着手指头说:“我撵你去书房,你就真的去了?我不和你说话,你就真当透明人?我还以为……你已经烦透我了……”
半蹲着的关瑞立刻站起来,眼睛瞪得溜圆:“你看你看,我就说不能让你胡思乱想吧,我那是纯忙,就为了忙完带你出来一趟。”
他又说:“我知道女儿的事你心里一直过不去,这些年为了孩子,我们总是胆战心惊,我怕你钻了死胡同,所以……所以我想找些有相同经历的家庭,让你看看他们现在过得也不错。”
关瑞坐到周静瑶身边:“他们有的现在再生了孩子,有的就没再要,不都挺好吗?老婆,我的意思是,这件事咱们放一放,以后再说。如果你想要,咱先去做个全面体检,如果你不想要,那也没关系,咱就丁克。”
周静瑶猛地抬头:“丁克?你愿意?你父母愿意?”
关瑞笑:“我父母不是你要考虑的因素,由我去开导,至于我,不怕实话和你说,这是我思考过后的最优解。比起孩子,我更想要的是你,难道咱们这些年的恩爱都是假的吗?我想过了,回去之后就把咱们的房、车和存款都转到你一个人名下,我对自己有信心,但也要给你安全感。如果决定要丁克,就得防着我日后有二心,没关系,我帮你一起防。”
听了关瑞的话,周静瑶泪流满面,她在心里将那个无理取闹作个不停的自己骂了千万遍。
从广西回去后,周静瑶彻底振作起来。
她坚持没有听关瑞的去转移房、车、存款,她对这个男人有十二万分的信心。
倒是关瑞自觉的很,一切收入都上交。每天两人又重回了往日的恩爱,家里像火炉般透着浓浓暖意。
时光似箭,三十五岁那年的秋天,周静瑶小腹又悄悄隆起。
关瑞紧张得不得了,到处打听靠谱的医院,领着周静瑶去做产前检查。
基因检测和常规检查都做了,没有异常,关瑞长舒一口气,靠在周静瑶肚子上听了半天,然后道:“我们的宝宝是个粗心鬼,上次是忘了一个比妈妈还重要的东西,所以她回去拿了,现在应该是拿到了,所以又回来找妈妈。”
正在喝水的周静瑶瞬间泪如泉涌,关瑞手忙脚乱地给她擦眼泪。
直到这一刻周静瑶才明白,真正的爱里没有迟则生变,只有历久弥新的反复升温。她是如此幸运,从一开始,就遇到了对的人。
往后余生,一定要珍惜幸福生活,未来一切可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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