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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疯的人我经常见,但发疯的物理学家我还是第一次见到。

坐在我面前的陈铭,就是一个发疯的天体物理学家。他本来是紫金山天文台的研究员,“天眼”项目的主导,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就精神失常了。据腊山精神病院的医生说,那天晚上陈铭带着团队正在用“天眼”扫描河外星系,不知道看到了什么,忽然脸色大变,一脚踹开消火栓,拎出里面的斧子,把储存着所有河外星系数据的服务器给砸了个稀巴烂,拦都拦不住。

陈铭一边砸还一边大喊:“不能让他们看到,不能让他们看到……”警察赶到后,询问了一下情况,就把陈铭送到了腊山精神病院。24小时后,陈铭冷静了下来,没想到他提出的第一个要求,就是要见我。

所以,跟精神病八竿子打不着的我,就这样莫名其妙地走进了精神病院。在治疗室里,我见到了陈铭,他五十多岁的年纪,头发灰白,身形清瘦,深邃的眼睛里闪烁着一种知识分子特有的光芒——无论怎么看,都跟精神病联系不上,但他身上穿的病号服,以及捆绑的约束带都在告诉我:此时此刻站在面前的,是一个如假包换的精神病患者。

我说:“把他的约束带解开吧。”

旁边站着的高大男护士有些迟疑,“他现在是间歇性狂躁症,如果解开的话,恐怕……”

我笑道,“你觉得凭他这小体格,再狂躁能伤害得了我?”

“好吧。”在我的要求下,男护士解除了他的约束带,然后关上房门,走了出去。屋子里只剩下了我们两个人,面对面地坐着。

“介意吗?”我拿出一根烟,点上,“陈教授,毕业于宾夕法尼亚大学物理系,博士生导师,哥伦比亚大学终身教授。后回国,任职于紫金山天文台,‘天眼’项目的主要负责人之一,致力于河外星系的研究工作,并搜寻地外生命的存在证据。没错吧?”

“前期工作做得很充分嘛,”陈铭推了推眼镜,似笑非笑,“这样就省的我做自我介绍了。”

“我不明白,你从事的工作与我风马牛不相及,一毛钱的关系都没有,你为什么点名要见我?你认识我吗?”

“我不认识你,但我看过你写的东西。小伙子,你是当今少有的有思想的作家。”

哎卧槽,这冷不丁的夸奖让我猛然羞涩了一下。

“咳咳,混口饭吃而已……那个陈教授,你要见我的主要原因是?”

“能理解我的人不是太多,你是一个。”他指了指我的烟,“能给我来一根吗?”

我递过去烟,给他点上,他满足地深吸了一口,然后缓缓地吐出了一道笔直的烟柱,“小伙子,你有什么信仰吗?”

“呃……”我想了一下,“为人民服务。”

他扑哧一下笑了,“扯什么淡。”

我也笑了,“缓和一下尴尬的气氛。”

“你知道我在留学宾夕法尼亚大学之前,是哪个学校毕业的吗?”

我摇了摇头,他们给我的资料里,没有写过这个呀。

“这才是我真正的身份,看来都被大家给忽略了。”在淡淡的烟雾中,他吐出了五个字,“五明佛学院。”

我悚然一惊,“你是佛教徒?”

“确切地说,是佛学教徒。”

“有什么区别?”

“佛教徒是磕头烧香,佛学教徒是思考研究,我们是把佛学当作一门学科的。后来我学习天体物理学,也是为了从另一个层面研究佛学。”

这让我想起一段佚史:郑和本姓马,出生于穆斯林家庭,他连续七次下西洋,其实是为了找寻传说中的圣地麦加。我向来对这种野史嗤之以鼻,不由哂笑道:“陈教授,您研究天体物理学,不是为了寻找兜率天吧?”

“哦?”他眉毛一扬,“你知道兜率天?”

“佛经里都记着呢,释迦摩尼成佛之前,就住在兜率天。未来佛弥勒降生之前,也住在兜率天,那里可是你们的极乐净土。”

陈铭丝毫不理会我的揶揄,却露出赞叹的表情,“人间四百年,为兜率天一昼夜;兜率天人寿为四千岁,命终之后,上升精微,不接下界诸人天境,乃至劫坏,三灾不及……”

“喂,醒醒,陈教授?”我连连唤他。本来我还以为他们抓错人了,陈铭只是情绪上有些激动而已,现在我可以确定了,他就是精神病。

在我的连番呼唤下,陈铭终于回到了现实,他不好意思地嘿嘿一笑,正襟危坐道:“来,我们来聊聊人生吧。”

我心想,这话题跳跃的。

“你知道,人死了会怎么样吗?”

“死了,就死了呗。化为泥土、水气,被微生物分解掉,最后空无一物。”

“你说的那只是肉身。意识呢?”

我皱眉道,“意识?”

“你知道量子力学吧?一旦人的意识介入观测,粒子就会改变其行为轨迹,这证明人的意识也是一种能量,足以影响到粒子的状态。那么根据能量守恒定律,能量不会凭空产生,也不会凭空消失,它只能从一种形式转化为另一种形式。当人死后,肉身转化为泥土,水气,这没问题,那么意识的能量去哪了?”

“呃……”我一时间有些语塞,“那你说,意识去哪了?”

“入了六道轮回。”

我擦,我强忍着掀桌子的冲动,问道:“咋着陈教授,还真有六道轮回啊?”

“当然有!天道、阿修罗道、人道、畜生道、饿鬼道、地狱道,道道不虚。我问你,你知道‘因果律’吗?”

这个我当然知道,“因果律”是正儿八经的物理定律,表示任何一种现象都必然有其原因,即“物有本末,事有始终”,不同的因,必然会引起相应的果。

陈铭朗朗而道:“因果大道,乃宇宙的根本定律,所谓种善因,得善果;种恶因,得恶果。若无六道,何来因果?”

我仔细琢磨了一下,后背上顿时惊出了一层冷汗!

是啊,六道轮回,不就是“因果律”最直接的反应吗?如果因果在,则六道必然在。都说修桥补路瞎双眼,杀人放火养天年,那时‘果’还没出现,他们各自的果,要在六道里才能看到。如果六道不存,那些贪污受贿、搜刮民脂民膏而又寿终正寝的官员们岂不是逃过了因果效应?这宇宙间的基本规律岂不是就此崩溃?

我一阵眩晕,赶紧在心中默念“马克思主义万万岁”。

“你知道六道轮回是谁创建的吗?”

“啊?”这回我真是瞠目结舌了。六道轮回是人造的?如果它真的存在的话,不应该就像数学公理,或者自然规律一样,本来就是这样的吗?

“当然不是,”陈铭摇了摇头,“六道轮回到处都彰显着无法掩饰的人工痕迹。我问你,如果是自然规律,为什么偏偏是六道,而不是七道、八道?畜生、饿鬼、地狱……还分的那么详细,你真的以为这只是一种自然现象?”

我已经大汗淋漓,不知如何回答,“你说是人造的,谁能搞这么大一工程……”

陈铭没有回答,却微微一笑,“现在,你知道我为什么要寻找兜率天了。”

我已经快崩溃了,“难道兜率天也是真实存在的?”

“当然。佛经记载,人间四百年,兜率天才过了一昼夜;并且那里的居民寿命极长,能达到四千岁——这是一种典型的物理现象,你知道吗?”

我他妈当然不知道!要是我知道这个,也就不用听你在这逼逼了。

“根据爱因斯坦的相对论,宇宙间并不存在统一的时间,时间是受引力影响的。天体质量越大,引力越强,时间的流逝就越缓慢。黑洞周围的强大引力甚至还可以扭曲时间。”

这时候袒露自己的无知,是一种很畅快的行为,我说:“陈教授,你到底想说什么,我不懂。”

“根据引力与时间关系的参数,我计算过了,按照四百年与一昼夜来对比,这颗星体的质量要比地球大八十五万倍。这是一个很精确的数字,差一点都不行。说实话,在宇宙里找到一颗这样的恒星不是什么难事,但是要找到一颗这么大的行星,那简直是无法想象。因为行星有自己的运行轨道,质量太大的话会使轨道偏离,从而招致毁灭,所以从天体物理学的角度来讲,宇宙中是不可能有如此大质量的行星的……”

“于是,你就主导了‘天眼’项目,搜寻河外星系,就是为了寻找这样一颗行星?”

“嗯。”他点了点头。

“你……找着了?”

“嗯。”他又点了点头。

天呐,又一阵强烈的眩晕感向我袭来。我用手紧紧抓住桌角,才没从椅子上滑下去。

“在室女座星系旋臂,大约就相当于地球处于银河系的这个位置,距离我们四千万光年处,有一颗固态行星,半径是地球的一千三百倍,质量是地球的八十五万倍,按照时间换算规则,我们这里的四百年,刚好相当于那里的一昼夜。”

我一阵窒息,只听他继续说道:“这颗行星的名字,我叫它‘兜率天’。”

被我说中了,竟然真的被我说中了,他就像那个狂热分子郑和一样,拼命的去研究河外星系,只是为了寻找自己心中的那个圣地!这个疯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