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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花瓢白
编辑 |萧奉
题图|王文明

王文明的孩子差点被一场特大沙尘暴卷走。

他在西北生活了半辈子,家乡民勤县原本是被中国第三大沙漠和第四大沙漠包围的一片绿洲,被称为“镶嵌在古丝绸之路上的一颗绿色宝石”。在史书的记述中,这里曾经湖面浩大,野鸭飞翔,夏天有摸不完的野鸭蛋,冬天有采不完的芦苇。

然而,在上世纪90年代,沙尘暴日渐猖獗,民勤一度被认为是沙尘暴的策源地之一,常年黄沙漫天。遇上特大沙尘暴,房屋可能被掩埋,不幸的人可能被卷走。王文明的孩子躲过了一劫,但那片土地上的村落和文明,正在被风沙淹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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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录片《风沙线上》

湖泊干涸,村庄消失,人们一个个离开了曾经草长莺飞的故土。数十年间,超过35万名民勤人远走他乡。

但人类的离开,并没有使自然生态恢复,实现“人退沙退”,相反,沙子还在继续往前流淌。

2013年,王文明拍摄了纪录片《风沙线上》,记录了甘肃省民勤县的几户人家,如何在沙尘暴的源头,对抗沙漠化对家园的侵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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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文明镜头里的沙尘暴。/《风沙线上》

如今10年过去了,风沙线上的人们过得怎么样了?那片土地的变化,人们的遭遇和应对,将会给正在遭遇沙尘天气的城市带来什么启示?

2023年的4月,多轮沙尘天气扰攘大半个中国,来自蒙古的沙尘长驱直入,直抵南方。27日起到29日,受冷空气大风影响,我国西北部将再次出现沙尘暴,华北和江淮地区也会有扬尘或浮尘天气。

在新一轮沙尘卷土重来时,我们和王文明聊了聊他记忆中的沙尘暴。以下是他的口述。

与生俱来的沙尘暴

我的前半辈子都是在武威民勤一带度过的,记忆中沙尘暴是“睁眼就有”。在河西走廊的一些地方,甚至是“一年一场风,从春刮到冬”。它就像是与生俱来的,伴随我的一生。

特别在上世纪80年代,沙尘暴已经非常剧烈了,“蓝天白云”属于偶尔现象,但当时的电台广播里还没有“沙尘暴”一词,而是分为“黄风”“红风”和“黑风”。

这三级分类来自民间,黄风就如当下的扬沙天气,红风则是一种红色的“浓雾”,黑风就相当于现在的重度沙尘暴。

红风是当地人心头的梦魇。它一旦产生,从沙暴中走出来的人头发是红色的,眉毛是红色的,脸上的皮肤也是红色的,女人们的花头巾都挡不住,到家后就会发现鼻子和嘴里全是红色的粉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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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场风沙后,沙山就会向前移动。/王文明 摄

黑风在当地也被称为“黑风怪”,常用来吓唬孩子。后来我看《西游记》,吴承恩每次写到妖怪出山都是“天昏地暗、飞沙走石、遮天蔽日”,我觉得他是经历过重度沙尘暴的,是很相似的场景。

民间还流传一句话,叫“沙上墙,驴上房”,就是指沙尘暴过后,沙子漫上墙面,形成了一个斜坡,直逼房梁,家里养的羊和驴都能顺着斜坡“走上房顶”。

一些村民的家地处风沙口上,气流在那形成了一个漏斗状,风吹起来比其他地方都厉害。像片子里陈国进的家,每一次沙尘暴过后,庭院里边的沙子都要拉出几车,如果不把沙子拉走,过几天这个房子就被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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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上墙”了,村民很是着急。/王文明 摄

但我们当地人对风沙已经习惯了,也不认为它是一种灾害。一直到1993年5月5日,一场特大沙尘暴让我彻底动了离开民勤的念头。

这其实是我很不情愿回忆的一件事。那一天,天气本来特别好,天空蓝得像水彩画一样通透。

当时的我正在楼房上忙活,突然间,远方轰隆隆地作响,天边慢慢出现了一条黄褐色的“线”,紧接着一道风墙像波浪般推了过来,褐色的沙尘像翻滚的云彩一样。

我忽然意识到大型沙尘暴要来了,一看时间,儿子就快放学了怎么办?我赶紧给夫人打电话,结果还没等我跑到外面,一道接天连地的风墙就席卷过来了,前一刻窗外还阳光明媚,瞬间能见度就变为零了,行人东躲西藏,满大街都是焦急慌张的叫喊声。

后来,赶到学校的夫人是在一处建筑工地的水泥板下找到儿子的——因为风沙刮得太大,几个孩子寸步难行,只能蜷缩在水泥板底下抱成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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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文明的孩子差点被沙尘暴卷走。/《风沙线上》

这一场罕见的沙尘暴,最终夺走了85条鲜活的生命,其中包括30多个孩子。之后我还看到一个心酸的报道,说一个农民骑着自行车往家赶的时候,突然听到附近在喊“救人”,原来是一群放学的孩子被大风沙刮到水渠里去了,边上还没有任何护栏可以作为抓手。

他跳到水渠里救人,捞着孩子就往岸上扔,把他们都救了上来。正当他松一口气时,突然发现其中一个躺着的孩子穿着的红毛衣很眼熟,定睛一看,竟然就是自家女儿。

后来,这场“9355沙尘暴”作为一个特大型灾难性新闻在CCTV播出,促使当地的一些防范措施开始改善和落实,比如学校要视情况决定是否放学、水渠边要加上围栏等等。

但那个女孩最终没有救活。

湖消失了,村庄也成了“鬼村”

民勤并非向来如此。虽然东、西、北三面被巴丹吉林和腾格里两大沙漠包围,但民勤位于石羊河流域下游,原本拥有一个400平方公里的青土湖,在历史上叫“潴野泽”。

据史书和当地人回忆,过去的青土湖水面浩大,总是波光粼粼,芦苇丛生,野鸭飞翔,当地人夏天去摸野鸭蛋,怎么摸都吃不完。待到冬天,人们就去采集芦苇草,把它编制成草席,用来垫毯子或铺在炕面上。

因此,生活在湖区的农民一直是比较富庶的,无论嫁姑娘还是娶媳妇,湖区的人都是首选。但在上世纪中期,由于无节制地开荒种田和修建水库大坝,河水逐渐断流,青土湖在1959年彻底干涸,很多农作物和植物都枯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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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地人也尝试打井抗旱,但进一步导致地下水下降。/《风沙线上》

还有一个致命的原因是,民勤每年的降雨量平均只有113毫米,但每年的蒸发量达到2000多毫米。

这是什么概念?假如一年的降雨量只能接满一个脸盆,那么一年的蒸发量可以达到一个大水缸。靠天吃饭,真是靠不住的。

后来,很多农民不得不背井离乡。我当时看到一个报道,说在腾格里沙漠和巴丹吉林沙漠460公里的“风沙线上”,有600多个村庄消失了。

在史书上,这个地方曾经还是匈奴的一个牧场。后来我还专门去寻找这个地方的遗址,果然在一路上看到了很多废弃的村庄,到处都是东倒西歪的房梁和裸露的土地,窗户都是黑洞洞的,还有那些曾经用过的锅炉和灶台。

有些村庄完全没人了,像“鬼村”一样,只剩一些野兽在乱窜。傍晚路过的时候,一阵阵风从断壁残垣间刮过来,发出那种划破树枝的“嘶嘶”声,非常犀利,刮得人心头都发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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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羊河下游能看到一片片枯死的沙枣树。/王文明 摄

我很震惊,按这个速度,用不了多久,这个风沙线上的村庄都不存在了,最后可能会被夷为平地,就像是毫无痕迹被抹去了一样。

毕竟,这些村庄既不像楼兰这种古代名城,有历史故事可以追根溯源,也没有多大的名气,村民就只是世世代代生活在沙漠边上的普通人。有谁会记得它们?

这也是我想把沙尘暴源头的人记录下来的原因。我想知道,他们离开故土时,是什么样的心境,有没有作过抗争?每一个村庄都有小学,如今学校消失了,孩子们到哪去了?

我决定去找青土湖的“遗迹”。第一次去时,我和朋友绕了很多弯路,带的干粮没了,水也喝完了,头顶的骄阳似火,地表感觉有六七十摄氏度,仿佛可以烫熟鸡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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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勤的很多田地因为浇水无望,都龟裂了。/王文明 摄

正当我们渴极了的时候,我突然在一个废弃的村庄发现了一口抽水井,碗口大的管子哗哗冒着清澈的凉水,旁边还有一只鸡在慢悠悠地喝着,每吸一小口就仰起脖子休息。

我心想这只鸡也太幸福了,竟然在这个地方能享受这么清凉的水,于是毫不客气地把鸡撵走了,扑上去就开始喝——结果刚喝了一口,几个人都不约而同地哇哇大吐。

怎么形容这个水的味道呢?它既有海水的苦咸,也有那种碱水的涩,像是一种乱七八糟的混合物,吐完以后觉得口腔内的味蕾全被破坏了,连吃糖都是苦的。

这意味着,地下水已经矿化了,那比盐碱还要严重得多。后来我吐的时候,隐约感到旁边那只鸡高兴得直扑棱翅膀,像在幸灾乐祸,我才明白它刚才喝一小口就要仰起脖子,大概是它也觉得难以下咽。

既然这水不能喝,那为什么还要打井?因为可以浇棉花。不知道是什么道理,用非常苦的水浇棉花,长出来的棉桃还特别好。

后来,我还是找到了那个青土湖。在那片干涸的土地上,一墩墩全是植物和沙土结成的土丘,随便用手一刨,就会从沙砾里掏出半粉碎、已经钙化了的贝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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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土湖遗落下的贝壳。/《风沙线上》

沙漠上的人,故土难离

那一次的探路,还碰巧让我遇到了何芳菲,就是后来《风沙线上》的女主人公。

那天也是风沙弥漫,我正在沙丘和枯树间找出路,突然听到有学校的钟声铛铛地敲起来,走近一看,发现是一所只剩下3个教师和9个学生的小学。孩子们坐在教室里,用天真稚嫩的声音念道:“一片小树叶落在了青青的小河上,飘啊飘……”

我在课间跟孩子们聊天,问他们:“见过青青的河流吗?”他们说没有,只见过水渠。每一年,水池有几天固定的放水时间,孩子们就会跑到水渠边上看水。在他们眼里,水是一种“风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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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勤县煌辉村的抽水设施已废弃。/王文明 摄

我再问他们,将来的理想是什么,一个叫何芳菲的小女孩说她想当“干部”,我就觉得她挺有意思的。

当地的孩子,特别喜欢用“江河湖海”的意境取名字,对水的渴望像是凝固在血液里。但其实很多人根本没见过湖,自从青土湖消亡以后,他们对“湖”的概念就只剩下文字上的想象了。

后来,村里的人越来越少,很多只剩下一两户,学校也荒废了。考虑到供水供电的不便,政府让分散的居民搬到统一的“收缩点”,每5天供一次水。何芳菲告诉我,因为常常需要搬迁,她4年的小学生涯转了4次学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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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勤煌辉村的孩子们最后一次在村里秋千下合影。/王文明 摄

但很多老一辈不愿意搬走,他们始终有一种故土难离的情结,一些人家在那已经延续了9代人,就连祖坟都在那一片。

还有一些村民,成了永远的留守老人。像片子里陈家的老二,女儿离家出走了,一直联系不上,他就日日在屋子门口盼女儿回来。但直至他去世,也没再见上女儿一面。

在另一方面,老一辈也想坚持在这个地方治沙。其实风沙线上的当地人最懂沙漠,最知道如何用低成本防风沙,因为沙漠带给他们伤害最具体,有切肤之痛。

比如何芳菲的爷爷,在治沙上就是内行,他会采用草方格压沙,就是用麦草压成方格后,在中间种上像梭梭这种极耐旱的沙生植物,过一两年等它的根系扎实了,沙子和麦草连为一体,整个沙丘就不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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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地的村民,或许是最懂沙漠的人。/王文明 摄

他们也从不说“征服自然”。腾格里在蒙古语是“天神”的意思,腾格里沙漠是“天上刮来的沙子”,他们要做的是护沙——把沙漠护起来,让它不要再流动。

过去,沙漠一直在往人类生活的地方迁移,一开始是一年移几米,后来变成十几米。

不要认为十几米是个小数目,我拍过很多照片,之前还是河水潺潺、有小姑娘在放羊的模样,没过几年沙山就整座压过来了。很多村庄因此才不得不搬离,因为担心被沙漠吞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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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年前,王文明拍摄过的牧羊美景。如今这里已被黄沙掩埋。/王文明 摄

一直以来,当地都有在建防护林,但政策也是起起伏伏的。有一段时间专家认为防风林带很有用,马上拨资金建起来;过了几天,又有说法称“一棵树等于一个抽水机”,副作用很大;再过一阵子,又有专家说应该退耕种草。

有一段时间,政府还鼓励村民往外走,以此来减少人口,缓解自然生态。

此举遭到了一些村民的反对,他们觉得“人退沙退”是不可行的,治沙就要靠人,不然它还是要往前流淌。事实证明多年后,沙子一点都没有主动往回退,反而更向前。

“民勤无天下人”

如今10年过去了,政府一直在让河流上游退耕还林,也规划往青土湖注水。

我当然希望能恢复到碧波荡漾的那一天,但从目前来看,不可能回到从前。它关系到一整个自然体系,全球的气候也在变暖,只能说不要让它再恶化,减少沙漠推进的速度。

否则,巴丹吉林沙漠和腾格里沙漠一旦聚拢,沙丘就会连成一片,身处中间的民勤就不复存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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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6年,在民勤县煌辉村的标语。/王文明 摄

过去,民勤人经常会被外地人戏称为“沙老鼠”,因为日子过得灰头土脸,就像为了生存在沙地里乱窜的老鼠一样。

比如在沙漠边生活,一年四季出门都必须戴着头巾,既要防风沙也要防骄阳。沙尘暴来的时候,鞋子还要套塑料袋,防止沙子灌进去。

地方病也是比较明显的,最常见的就是沙眼,还有长期呼吸沙尘导致的呼吸道和肺部疾病。

年轻一代只要出来了就都不回去了,所以当地有一句话叫“天下有民勤人,民勤无天下人”。这句话后来也被我写在《风沙线上》的电影海报上,就是指在外谋生的民勤人到哪都能活着,但是不会有外地人到民勤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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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民陈国进常常想念在外的儿子。/王文明 摄

我也一样,“9533沙尘暴”之后,我就想带孩子离开。有一次我出公差,登机的城市也是刚刚经历一场沙尘暴,到处都像出土文物一样。但当我到达广州的老白云机场的时候,机舱门一打开,一股南国的花香味就向我扑面而来。

那时候我就想,有朝一日要把这里作为我的第二故乡。于是在2002年,我们举家搬迁到了广州。

虽然生活的环境已经变得满目苍翠,但我还时常挂念家乡那些还在漫漫黄沙中生活的亲人。2009年,我有过一次回访,还带了一面新国旗给那个小学,因为第一次遇见时,我看见操场上的国旗都被风沙刮破了,但旗杆底下的9个孩子仍在认真敬礼。

这个镜头对我触动很大,但当我再次找到学校时,发现它已经废弃了,何芳菲也不见踪影,教室空空如也,只剩黑板上写着“告别母校”几个字,还有孩子们在墙壁上贴的几张水彩画,内容是:保护生态,节约用水。

后来我想,不久之后这个房子大概会被拆了,就把水彩画都取了下来,一直保存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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废弃了的乡村小学,孩子们期盼水的图画还贴在墙上。/王文明 摄

我已经快八九年没看过这个片子了,现在回看还有点激动。当时拍摄也遇到很多困难,就像是走向一个死胡同,挖一口明知道挖不出水的井。有一些镜头,还是在眼睛都睁不开的情况下拍摄的。

我后来也跟何芳菲一家有过电话联系,听说何芳菲考上了兰州的一所大学,爷爷奶奶也搬到了县城。

我一直想回去探望他们,看看10年前我镜头里的几户人家,命运的走向是怎么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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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里荡秋千的孩子们都离去了。/《风沙线上》

还记得那天我和何芳菲在青土湖边上,落日就在脚下,我问她以后想做什么呢?

她已经忘了自己说过的想当“干部”的稚嫩梦想,望着远方的太阳说:我想当一名旅行家,走遍天下。

在整个片子里,我最喜欢的一个画面是,某天开车路过一个镇子,窗外正飞沙走石,能见度都不高,但一群放学的孩子就在漫天狂风中转着圈跳舞。

他们没把那些风沙当回事,非常快乐,好像未来也没什么值得发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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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道何芳菲的梦想,最后实现了没有。/《风沙线上》

校对:赖晓妮

运营:鹿子芮

排版:杨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