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资治通鉴》周纪四:周赧王二十九年(乙亥,公元前286年)

【原文】

宋有雀山于城之陬。史占之曰:“吉。小而生巨,必霸天下。”宋康王喜,起兵灭滕,伐薛,东败齐,取五城,南败楚,取地三百里,西败魏军,与齐、魏为敌国,乃愈自信其霸。欲霸之亟成,故射天笞地,斩社稷而焚灭之,以示威服鬼神。为长夜之饮于室中,室中人呼万岁,则堂上之人应之,堂下之人又应之,门外之人又应之,以至于国中,无敢不呼万岁者。天下之人谓之“桀宋”。齐王起兵伐之,民散,城不守,宋王奔魏,死于温。

【译文】

宋国发生雀鸟在城边生下鹞鹰的怪事,太史卜了一卦,说:“吉利。小而生大,必霸天下。”宋康王大喜,起兵灭掉滕国,攻占薛地,向东击败齐国,夺取五座城,向南战胜楚国,占地方圆三百里,向西打垮魏军,宋国一时成为可与齐国、魏国相匹敌的国家,宋康王对成就霸业更加自信。他想早日完成霸业,便射天鞭地,砍倒神坛后烧毁,以表示自己的声威可以镇慑鬼神。他在宫室中整夜饮酒,令室中的人齐声高呼万岁,大堂上的人闻声响应,堂下的人接着响应,门外的人又继续响应,以至于国中没有人敢不呼万岁。天下的人都咒骂他是“桀宋”。齐王趁机起兵征伐宋国,人民四下逃散,弃城不守。宋王只好逃往魏国,死于温地。

【解析】

先说说宋国这个奇葩的国家。宋国不是周天子的姬姓诸侯,也不是周朝功臣。宋国的公室祖先是商纣王的同母兄弟。说得简单点,宋国人就是被周朝灭掉商朝的遗民。所以在春秋战国时候,不少贬义的成语,张口说的就是有个宋国人。如果说春秋战国有地域歧视,最底层的就是夷狄,其次就是宋国。

这个图是公元前350年的图,材料的时间是公元前286年,虽然相隔60多年,但是也大差不差。宋国的地理位置不错,是中原地带四战之地。当时战国七雄已然成型,兼并战如火如荼。宋国自然也成了案板上的肉。

但是用什么理由灭掉宋国?

时间倒回2年前,公元前288年。秦王称帝,自称西帝,为了分散压力,想拉齐国下水。于是派遣使者建议齐王自称东帝。齐王犹豫,问计苏代(苏秦的兄弟,他们一家子都是纵横家,特别牛逼)。

苏代建议,先接受但不立即称帝。观察秦王称帝后的天下反应。然后苏代话锋一转:“且伐赵孰与伐桀宋利?今王不如释帝以收天下之望,发兵以伐桀宋,宋举则楚、赵、梁、卫皆惧矣。”意思就是,相比较称帝,难道灭宋他不香吗?由此,伐宋灭宋的计划在齐国提上了议程。

但是从地图上看,宋国和楚、齐、魏三国接壤,吞并宋国而增长齐国国力,这是楚国、魏国绝对不愿看到的。可以预料的是,只要齐国出兵攻打宋国,楚国、魏国必定会干涉,使齐国计划破产。

在灭宋之前,先要解决楚国、魏国的干涉问题,让这两个国家不愿意救宋国。而让楚国魏国不愿意救,不能是齐国让他们不能救,而是让他们自己不想救。因此,才有了上面这段材料。这段材料简单地说,就是欲使其灭亡,必先使其疯狂。那么,宋国尤其是宋王如何陷入疯狂的?

1.给他信心

“宋有雀山于城之陬”,麻雀生了个老鹰。要是说基因突变,麻雀生出来的小麻雀有四条腿、四个翅膀、两个脑袋,我相信。但是生了个老鹰,显然是不可能的,必定是有人故意放老鹰进去的。

而这个事件的出现,就被宋国的太史说“吉。小而生巨,必霸天下。”当时人们比较迷信,这一番话却让宋王立马信心爆棚。

这就好像某个皇子想要夺嫡,但是举棋不定,某天来了个老和尚,见到他就行跪拜大礼,然后对他说我要送您一顶白帽子(白加王就是皇,姚广孝初见朱棣),然后说看您头顶五色祥云,身上有紫气。于是皇子下定决心要造反。古人信奉天命,麻雀生老鹰这种异象被解读成天命,会给人极大的信心。

接下来,宋王四处出击,灭滕国、占薛地、攻齐国、战楚国、干魏国。宋王此刻不怂,完全是泰迪附体,四处怼人。关键是,他还都怼赢了。这就非常恐怖了。倒不是说宋王或者宋国战力有多恐怖。如果说麻雀生老鹰是解读成天命,是宋王的自我赋能,那么接二连三对外战争的取胜,就是通过环境正反馈形成外部赋能。宋王的信心,就在这样的不断被增强。有信心是好事,但是信心太过膨胀,带来的就是盲目自信,以为自己做的都是对的。

2.树敌与掏空

宋王的四处出击,对宋王而言,是一连串武功胜利。但是对于宋国而言就不是这么回事了。首先,宋王和齐、楚、魏开战,已经把自己周边的外交环境彻底破坏了,能得罪的国家已经全部得罪。其次,一连串的对外战争,虽然打赢了,但是也掏空榨干了宋国的国力。如果说,前者是断绝宋国的外部资源,那么后者就是消耗宋国的内部资源。双管齐下,宋国已经没有资源可用了。接下来,要让宋国自己脱光光,躺倒案板上来。

3.让他癫狂

四处怼人的宋王觉得还不过瘾,于是开始怼天怼地,射天笞地,斩社稷而焚灭之,以示威服鬼神。这事放在古代可以说是对天地的大不敬,是非常严重的错误。让宋国民众对宋王山呼万岁,这是在开始折腾民众。宋国内部的愤怒正在累积,如同即将爆发憋压的火山,此时哪怕挪开火山口上的一粒尘埃,火山也将爆发。

当初,齐王在攻占燕国后,问孟子能够占领吞并燕国,孟子说了这样一句话:“以万乘之国伐万乘之国,箪食壶浆以迎王师,岂有他哉?避水火也。”意思就是,如果被占领国人民都来迎接你,觉得你过来,能够让他们逃离水深火热,那么就可以干。

现在,灭宋时机已经到来了。齐国行动了,这已经不是在宋国这座火山口上挪尘埃这么简单,而无数个山东蓝翔挖机在宋国这座火山口上刨土。

于是,民散,城不守,宋王奔魏,死于温。

齐国平推了宋国,几乎不费吹灰之力。

【启发】

资治通鉴》中的材料出现时间未必都是按照时间线来,可能有的时候先发生的,却放在了后面,给人一种错觉。如果说,宋王的自我膨胀与自我毁灭是在齐国定计伐宋之前,那么解读出来的东西,不过是齐国如何选择一个消灭对手最有利的时间点。

但是如果真是如《资治通鉴》记载,宋王的自我膨胀与自我毁灭是在齐国定计伐宋之后。那么解读出来的就非常有意思。那就是齐国为了灭宋,诱导宋王自信心膨胀连续犯错,让他疯狂最后消灭它。这样解读,反而更有实战意义。

回到本文题目,欲使其灭亡,必先使其疯狂。这个大多数人都知道,当年郑伯克段于鄢也是这样阴死了他弟弟。但是如何让对手疯狂?

1.给他信心,让他觉得自己厉害能干,让他去做超出自己能力范畴之外的事情。

2.暗中帮助他,让他做成这些事情,使他以为自己真有能力做成,并且认为真是自己的能力。持续地表扬他、鼓励他、吹捧他,让他飘,让他膨胀,让他有信心。

3.继续诱导,让他做更大超出自己能力的事情,甚至引导他和别人起冲突。让他觉得自己是对的。

4.等到他做的事情超出能力范围太多太多,失败后果特别严重时。我不说你也应该回到该怎么做了。

5.简单来说,就是让他在一连串胜利中,迷失自我。

如果说天才和疯子只有一线之隔,那么自信与疯狂之间也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