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起死亡,人人都想活着,哪怕是苟延残喘。

前 言
我坐在医院的病床上,双手向后撑着,百无聊赖地看着病房窗台上放的几个一次性保鲜碗。碗里装着其他病友吃剩的隔夜的小米粥。窗户外面是湛蓝的天空,唯一煞风景的是窗户外头笔直的大烟囱。
随处可见的大烟囱,浓浓的白烟一年四季地冒着,无声无息,给蓝天蒙上了一层灰纱。若说有什么是大同市的特色,估摸着这烟是逃不了的,早年间,还能闻见刺鼻的药味,时间长了,也就闻不到了。
血液科病房里的人不多,也许因我是新来的,大家都过来打了声招呼。他们的五官各有不同,但很明显能看出这个科室里的特色。
没有头发,极其削瘦的黄脸,一模一样的蓝色条纹病号服,胳膊上挂着蓝色的Picc导管,外面罩着一件外套。
我穿着一身黑色的连衣裙,头发浓密,皮肤有着年轻人特有的光泽。我盯着自己的胳膊,心里突然有种害怕蹿了上来。
一
大学毕业后,我面试了几家公司,顺利地拿到了通知书。我以为自己的人生刚开始,没想到在体检抽血后,却被医院告知要进一步检查。
我拿着手机心中烦躁,觉得对方是诈骗电话,直到对方不停地给我打电话,耐心告诉我,我的血液指标非常紊乱,必须要去大同三医院做进一步检查。
为了能够顺利入职,我再次挂号,选择了血液检查。医院二楼的血液科,人头攒动。若不是亲眼所见,我根本就不会知道,星期一的医院走廊里,到处都是人,他们挨着挤着,手里拿着白色的纸张,跑上跑下,像是慌不择路的勇者。

我歇了一口气,脑袋有些晕眩,眼睛瞄准机会,见前面的人排到号了,马上抢占他屁股下的空位。
我伸手按住太阳穴,缓解了想吐的冲动,低头看见的是走动着的形色匆匆、各不相同的小腿肚。
耳边传来了不太标准的喇叭声,血液科的入口,彪悍的保安穿着一身不太新的深蓝色制服,大声地维持秩序,偶尔会有人以病重的理由来插队。
保安脸上带着了然的神色,用大喇叭喊道:“把过道让出来,大家排队,叫到号的可以过来了,355到402,后门出口出。”
每隔十分钟,让出来的过道就会重新拥堵,保安于是拿着喇叭重喊一遍。
我用力呼吸着稀薄的空气,脑海里回想起身穿白色大褂的主治大夫。她戴着口罩,只露出一双淡然的眼睛。抬头轻飘飘地问我,你有保险吗?农保还是商保啊?就一个人来吗?家属呢?我在心中思忖,这大夫连个笑容都没有,真像我高中的班主任,压迫感十足。
我的思绪像长了腿一般胡乱地跑,人的味道一直往我鼻子里钻,让我昏昏沉沉。
排队、抽血、挤人群,我走完了所有的程序,用一根白色棉签死死按住胳膊上的针口,心里松了一口气。
我拿着白色的血液报告单子,看着高低不同的箭头,估摸着自己是贫血了。
白色的棉签被红色的血液沾湿,白皙的胳膊上,血点的血怎么也止不住,我冲到护士台多拿了好几根棉签,死死摁住。
弄完一切都快中午了,我抓住下班前的尾巴,踩着点进了医生办公室。“住院进一步检查,做个骨穿看看什么情况吧。”医生说完这句话,办公室里的打印机就发出了运作的声音,嘈杂的声音停了下来,一张入院单,让我成了等待审判的病患。
走出办公室时,走廊早已恢复了安静,偌大的医院透着一股子寂寥,我走到厕所,站在水龙头下,拧开了水,水流声哗啦啦地在响,我双手捧着冷水,打湿了脸庞,水滑过燥热的皮肤,激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冷水拂过我的慌乱,我抬起头,看向镜子中自己没有血色的脸。哗啦,我用力扯下了两张洁白的手纸,擦干手上的水滴。顺势掏出手机,烂熟于心的号码拨了出去,等了很久,彩铃响了一遍,始终无人接听,我的心沉了下去。
浑浑噩噩地交钱,从交钱入院到换衣服来到血液科的四楼病房,我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在一切还没有结果之前,我什么都不怕。
我被领到了导医台,护士戴着口罩,手指在键盘上翻飞,录着我的病例资料。
她站在导医台里面,笑咪咪地告诉我,今天我运气好,刚好有两个患者出院可以让我选床位。
我闻着血液科走廊里的消毒水味,紧紧地皱着眉。走廊直直的,越往里看越是昏暗,就像是通往未知的隧道,感应玻璃门在我身后关上,隔离了所有的喧嚣。
护士见我不说话,自来熟地与我讲起了各种注意事项,医院里的注意事项就像是一条条小学生法则。我遮掩着面上的不耐烦,心不在焉地听。
“二人间有厕所。”护士说完最后一句话就将一件崭新的蓝白条病号服塞到我手里。
一听到有厕所,我径直打断了护士的话,连忙高声要了二人间。
10月份的大同,暖气迟迟不来,室外温度骤降,最低可达到零下。病房没厕所,夜里起来上厕所怕是要冻到两股颤颤。
托姥姥的福,我名下除了有新型农村社会养老保险,还有几个医疗商业保险。医疗住院费用肯定可以报销,所以住院条件上倒不必委屈自己。
我像是误入了大观园的刘姥姥,带着最后的侥幸住进了大同三医院的血液科。
血液科一楼紧挨着医院餐厅。从外面看去,烟火气熏得这座住院楼多了几分生气,它一点都不像是重症楼,反倒像是藏在市井中的私房菜馆。
破旧的四楼隔绝了悲与欢,用自己的保护色让人觉得它也没什么大不了。
我的思绪被拉远了,直到床头呼叫器里传出了护士中气十足的广播音,四十七床,准备一下去骨穿室做骨穿。我的心里一个咯噔,磨磨蹭蹭地去厕所换了病号服,心里排斥成为他们之中的一员,我坚信自己不过只是不吃早饭,贫血而已。
骨穿室在医院走廊的第三间,就算我走得再慢,也不过只有两步路的工夫。我想起了网络上关于骨穿的各种科普,心里毛毛的。
会痛吗?我脑海里全是电视里面对酷刑英勇不屈的战士,听说对痛感有预期,那么它也就不怎么痛了。双手攥着拳,猛地推开了骨穿室。
骨穿室不大,一张铺着蓝色一次性医用垫的床,一张黄色旧木桌子上放着台显微镜。屋子右边摆了两排乳白色的铁皮柜。
我怀着忐忑的心情,按照医生的提示将自己蜷缩成一只虾的模样,双手交叠在胸前,心跳声一下一下跳得无比清晰。
耳边传来了大夫温和的问询,他问我喜欢吃什么?平时喜欢什么?我紧张到额头冒汗,手心黏腻。
一阵清凉之后,针头挑破了皮肤。大夫说是在麻醉。没多久我就感觉后背有一股很大的力量推进,随即是酥麻,整个身体像是被掏空。做完这一切,我的耳朵被刺破,随后脊骨就被贴上了纱布。
病号服被汗水浸透,我躺在床上感受到了后背的冰凉,默默地躺在床上等待着麻醉的药力过去。
不太透明的玻璃窗前,有一只鸟儿自由地飞过,那一刻我的泪水滑出了眼眶,孤独且悲伤。
我以为一切都过去了,等到第二天,我接到通知要求再做一次骨穿,白纸黑字的手术通知书搅散了我的侥幸。我的脑海里突然冒出一个不合时宜的声音。当年的《蓝色生死恋》是没白看,我平平无奇,怎么可能会得这个病?
白血病在我国的发病率在十万分之三到十万分之四。十万个人里面有三到四个人白血病患者。我不信这种事情会发生在我头上。从小到大,我就算是买刮刮乐也没中过奖,为什么偏偏是我。
我一把抓住路过大夫的手肘,穿白色大褂的主治大夫,她是驱散昏暗的唯一的光。空气中的尘埃在我眼前浮动着,医生反而成了笑而不语的菩萨。
我的主治大夫很温柔,她告诉我化验结果没出来,还跟我笑着说晚上医院里有很好吃的回锅肉。
医院护士不让我再走动,她给我打来了回锅肉,我味同嚼蜡地吃一半拨一半。这时我格外想念姥姥,若是她在一定会说我吃相难看。
病床前的氧气机箍得我整张脸无比难受,我每次想摘掉它,护士长的后背就像长了眼睛,马上出言阻止。
二
晚上,我就被确诊了m3型白血病。疾病给人带来了什么?我只记得自己在百度搜着词条,忍不住泪流满面,心酸到起鸡皮疙瘩,就算极力抑制,却怎么都控制不住。

m3官方学名叫急性早幼粒细胞白血病,多见于四十岁以下人群,在二十几年前,曾是致死率极高的白血病。但随着维a酸片与三氧化二砷这两种药品的出现。m3成了唯一一种不用换骨髓就能治愈的白血病。
姥姥摩挲着我的脸庞,眼眶中全是泪水,我扯着起了皮的嘴角,低声安慰老人。
没有电视剧里生离死别的场景,也没有苦苦隐瞒的狗血。护士依旧开朗地过来给我输液。我低头扫码,药品的名字功效统统出现在百度上。
“能活着吗?”我盯着银色的暖气管,开口问面容讨喜的护士。也许是看惯了生死,护士的语气里带着庆幸。她告诉我说m3是白血病里最轻的病种,而且通过三氧化二砷可以治愈。
那天晚上,我一个人睡在医院的病床上,走廊外偶尔有克制的脚步声,心电监护仪在暗处亮着,一条条更显孤寂。
睡不着的不止我一个,隔壁床的老太太翻身动作大,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嘴里念念有词的。
“姑娘,我老了,你别嫌弃我,谁都有老的一天,谁都有病重的一天,是不是?”老太太呼吸声很重,断断续续才说完这话。
我在黑暗中笑了笑,颇有种同是天涯沦落人的宿命感。白天时,我还觉得老太太矫情,一整天她指使儿女的嘴就不曾闲过。
头发花白的老太太驼着背,盘腿坐在病床上,手里拿着电话指挥女儿煮了小米粥,小米要熬得稠稠的,要能挂得住勺。
苦菊买的不行,要自己摘,摘完之后去根,要一张叶子一张叶子洗干净,泡得没了沙子之后切段。搁点醋,蒜末要放在案板上剁得细细的。
她挥舞着手臂对着手机说得唾沫横飞。她女儿在视频里乒乒乓乓地拍蒜。老太太眉头一皱,嫌弃地问女儿案板洗干净没有。
这边她又不知道想起什么,对着病房里的儿媳说,自己馋亲家自己做的香油了。儿媳妇赶紧放下手里吃了一口的花卷,连忙表示自己打车回娘家去拿。
老太太嘴里咕哝:“干啥啥不行,就会个吃。”旁人的事情,不见全貌,不予置评。老太太像是跟吃的杠上了。她跟女婿要手打的炸丸子,对儿媳说要吃皮薄的饺子,女儿拌了一半的苦菊先放放,她又想吃手擀面了。
病房里充斥着老大同的味道,凉拌苦菊、炸丸子、热气腾腾的饺子、手擀面,摆在白色的病床小白桌上,丰盛的程度都快赶上过年了。
老太太只夹了一次就撂了筷子,说女儿放的醋太少,蒜瓣剁得不细致,从小毛手毛脚,儿媳赶紧拿了紫林醋给添上,她才满意地地点头。
病床的正前方贴着老太太的名字,陈菊英。她见我孤单一人输液,就转头将一碟饺子递给我,也不管其他人,就凑过来跟我唠嗑。
陈菊英说她今年68了,她说自己也活得够够的了,就是不放心这几个孩子,又说子孙自有子孙福,随他们去。
她拉着我的手,说起过去的苦菊,苦得拉嗓子,家里的油和面都是有数的,能吃饱肚子就不错了,不像现在,想吃多少花钱就行,现在的日子多好,她的眼里是浓浓的怀念与不舍。
老人的手一点都不暖和,她的手贴在我的皮肤上,有种刺拉拉的感觉,我没有抽回手,默默地看着老人递给我的饺子,有些难过。
病房里的家属见我不反感老人,也都很客气。她跟我说,等我们病好了就去她家做客,吃她亲手做的油饼,老香了。
老人眼中对生的渴望感染了我,让我觉得治愈近在眼前,白血病其实不可怕,我点头答应了和陈老太太的约定。鼻尖仿佛闻见了油饼的香味。
那天半夜,陈菊英的呼吸骤停,她死在了我的隔壁床。死亡是悄无声息的,黑暗中是大夫的脚步声,打电话的声音,以及我快速搬离的声音。
我草草搬到了三人间,这次所有人都知道了陈菊英死亡的消息。她进医院,甚至还没有确诊,就被自身所带的糖尿病、心脏病、三高击垮了抵抗力,还未入冬,血液科就已经凉得出奇。
在死亡面前,所有人都在沉默,夜里两点,走廊昏黄的灯光下,有一个又跳又拜的女人,她面对窗户,面容不清,影子被拉得很长,匍匐在地上,起身,再匍匐。
我不懂这些,想说迷信,可看着嘈杂的走廊,想着刚刚没有生命迹象的陈菊英,选择了闭嘴。
生命终结了,没有体面的哭声,走廊里有刺鼻的烟味,能听到家属凌乱的脚步、女人大声的斥责。医生眼神写满无奈。医院所有的规章制度在死亡面前都被短暂忘却了。
那是我第一次目睹死亡,没有人知道下一个会不会是自己。我沉默着不说话。李成给了我一根红绳,也给了旁边怀孕的春红一根。我不明所以,但依旧选择绑在手上。
三
老李长得很高,一身病号服挂在他身上空荡荡的。漫漫长夜为了驱散死亡的阴影,我们三个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
他是老病号了,他得的是b型急性淋巴细胞白血病,已经三四年了;他用手比划着自己的腰身,嘴角上扬,以无比夸张的语气说,你看不出来吧,我以前有两百多斤。我摇摇头,看见他手臂上有一条长长的黑线。
李成不在意地看看自己的手臂。说起了自己治病的药水,我刚入院他生怕我听不懂那些拗口的药名,分别给化疗药水取名。美罗华是红水水,盐酸米托蒽醌是蓝水水。
用李成的话说,治疗白血病的药水就跟林子里的蘑菇一样,颜色越艳丽副作用就越大,我听着他小声的科普,倒是觉得他这个人很有意思,最起码别人都在哭,唯独他在笑,笑得张扬且得意。好像白血病是不要命的癌症,是他随手就能打发的乖孙子。
我的治疗方案还没出来,担忧难免带在了脸上。老李安慰我说,治m3的药水是白水水,没什么大事,不要紧,我住进来之前,也有个m3的患者,已经出院了,走之前气色可好了,听说现在每天都能跑个三千米。
他本想再说什么,但听到隔壁房间陈菊英家属的动静又安静了下来,春红拿出自己的小菩提叶(录着佛音的小录音机,半个巴掌大,所以叫菩提叶)扔给我,自己扭身蒙住了头,她已经怀孕三个月了。
朱春红三十多岁,杏子眼,粉面腮,就算是破布条儿的病号服也穿出了高冷的感觉。用老李的话说,朱春红可不是一般的主。
一晚的喧嚣被夜幕掩去,所有的悲欢都沉在了茫茫夜色中,连星子都没有一个。
第二天一大早,一切都恢复了原状。我跑到陈菊英的病房,除了几个护工搬东西的动静与刺鼻的消毒水味,竟然找不出一点陈菊英存在过的痕迹。下午很快就有别的病人提着包袱,带着愁苦的脸色入住。人活着的意义究竟是什么呢?生死之间也不过是医院里的这点事,赤条条来,赤条条去。
四
经过医生的会诊,我的医疗方案终于敲定,果然是老李说的三氧化二砷。三氧化二砷俗称砒霜,一克砒霜就能毒死一窝老鼠,却是能抑制m3白血病分化的靶向药。
三氧化二砷随着输液泵流到了我的血管里。没多久我就出现了呕吐、高烧、全身瘀斑等一系列的症状。
普通的退烧药吃下去根本就没有用。我的身体就像被晒脱了皮的咸鱼,又黑又肿又热。反复高烧不退让小姑姑束手无策,最后是抗生素地塞米松解决了我反复发热的症状。
值班大夫跟我说这叫神仙药。我嘴角干裂,只能靠着云南白药来解决牙齿出血、鼻孔出血等一系列问题。
到了饭点,老李帮我打了饭,我咬牙忍着恶心坚持吃东西。一声咣当的脆响让我抬起了头,是朱春红一脚踹翻了椅子,转手将饭盒扣在了新婚丈夫的脸上。
绿色的葫芦瓜和黄色的碎鸡蛋伴随着棕色的汤水,洒了年轻男人一身。他愤怒地看向朱春红,本想发作,最终盯着朱春红的肚子,抹了一把脸,甩手去了卫生间。
朱春红第一次检查时血象很低,血小板都快掉到了个位数,可偏偏她是个孕妇,血小板低会让伤口无法愈合,血流不止。朱春红成了医生头疼的对象。
白血病最重要的一个血象指标就是血小板数量的骤降。她第一次的骨穿检查结果不明确,可她因为血小板低成个位数的现状,只能吃云南白药止血。
云南白药孕妇不能吃,所以朱春红的丈夫才会选择一步不离地盯着她。
朱春红是二婚,丈夫比她小六岁。前几天怀孕三个月的她突然晕倒,婆家人送她来了医院。
老李跟我说,第一天朱春红就跟婆家人大闹了一场。朱春红和丈夫刚刚结婚,男人说,家里为了给她凑彩礼已经掏空了家底,举了外债。
朱春红的婆婆在血液科逢人便说,朱春红是二婚,比她儿子整整大六岁,可朱春红还要了他们家二十万的彩礼。
朱春红是个暴脾气,没有灵巧的心思。她虽然长得千娇百媚,却是个张飞的性子,一生气就喊打喊杀,说话也没有别的词,说来说去就是一句,我怀了你们张家的娃,你们就要出钱,你们就要给我看病。
一次骨穿手术每个化验类目都不同。一万来块钱就像是投进了水里,连声响都没听见,又要重新化验别的项目来确定到底是不是白血病。
这笔彩礼现在在谁手里我并不知道,但它就像是无数根炸药捻子,点燃了所有人隐忍着的愤怒。
热门跟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