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在路上，收到公司管培生的微信，问我公司印在产品包装上的中日文案，她的日语翻译是否准确。看她对我的称呼——“前辈”，心里觉得好笑，不过也是啊，多年的媳妇熬成婆了。

只比我小一岁、中午一定要保证他睡眠的下属也发微信来抱怨：“为什么这些人我打电话他们不接，发微信也不回？真的很没有礼貌，我对别人都是秒回的......这个事情怎么也要我去做？还有财务为什么脸色总是那么难看，说话那么拽？”

我哑然失笑——这种被父母保护着的、工作不过是“稍微锻炼”一下的“高干子弟”言行举止，总有一种不谙世事的天真呢。抬头望着天空，我问自己：“你看天边的那一朵云，像不像一路跌跌撞撞、深一脚浅一脚过来的你？”

别人在得知我的职业——日语翻译后，总会配合地做出一副“哇，好高大上”的表情，最让我啼笑皆非的是这种：“反正对方听不懂，你们就是乱说也可以吧？”

今天借叔给我们提供的树洞平台，我想跟大家聊一下十八线日语小翻译的故事。

01

七年前，我实习结束后不久，所在江南小城的另一家制造业公司的人事给我打来电话，经过电话面试后说是让我等消息，就再也没有回音，我也没放在心上——就是没通过面试呗！

沉寂一段时间后，一天傍晚他们又打来电话，得知我还没有找到工作，就让我去面试，并解释了一下这么长时间没有联系我的原因，“经过我们研究讨论，才毕业的你，能把专业术语掌握到那种程度已经很不错了，这次是让我们的日本专家亲自面试你。”

沙雕的我一身休闲装扮就去了。过程很紧凑，人事问了我打算几年内结婚生子，我给出还比较遥远的答复后，日本专家面试，老头最后点头说是可以录用后，人事跟我谈报酬，先是营造了一番“准备压价”的氛围——"你刚毕业，你的经验还很少，我们公司虽不是外企，可是是上市公司......”在对方一种“我肯要你，算你走运”的态度中我签下了税前三千的卖身契，进了这个公司的总经办部门。

跟人事一同离开办公室时，一个男生过来问人事：“定下来啦？”这个男生就是我接下来的同事，由于他比较爱现自己的日语水平，就叫他孔雀男吧。

人事对他点点头，他一下子很惊喜地看我，对我表示非常欢迎的态度，还让我别等几天后来上班了，最好明天就过来。我矜持地应对着，心里还有一点这么快就有异性来搭讪的小得意。呵呵，现在的我只想揪住当年的我大喊：你清醒一点！

进公司一段时间后，从同事们只言片语的八卦中我逐渐拼凑出的一个真相，终于解开了我隐隐总觉得不太对劲的一些疑惑：在我之前，这个日本老头田中，已经陆陆续续换了好几个翻译了，其中不乏一些日语大牛，包括前面这个跟我搭讪的孔雀男都是他曾经的翻译之一，换到最后，人事和总经办都已经疲敝。

那次的电话面试我估计确实没被他们看上，因为他们后来招了一个朝鲜族女孩，觉得对方既懂日语又懂韩语，说不定哪天要用上韩语呢。结果有一天老板来找田中，这个朝鲜族女孩面对老板时太紧张，舌头打结一句话都翻译不出来，老板人狠话不多，随后就打电话给人事让她走人。

无奈之下，他们才想起了我这个“备胎”。在我来之前，暂且让孔雀男担任翻译，而日本老头与孔雀男也是八字不合，孔雀男急于摆脱他，所以那天的过于热情也就不难解释了。

还是简单介绍一下公司吧，是国内比较知名的制造业，我在的时候公司已经有几千人，四个工厂，在全球都设有办事处，老板很认可日本和德国的工厂管理模式和技术，因此在全球招纳当地知名企业退休后的日本人和德国人，所以公司既有日语翻译也有德语翻译。随着公司知名度的提升，老板甚至都开始挖在职人员。

我所在的部门包括我在内一共有三个翻译，每个人都给一位日本专家当翻译，我们仨由总经办主任——影后（绰号）管理。除了孔雀男之外的另外两名女同事，一个是还没有总经办这个部门时她就在了，总是一副“我来的时候你还不知道在哪”的态度，就叫她高冷女吧。另一个呢，比较喜欢立“娘家有钱，老公会赚钱，工作不过是玩票”的人设，就叫她阔太吧。

我来面试的那一天，影后不在，我进公司后，她很不喜欢我，有多不喜欢？有一次她让部门的人都挤到她的办公室开会，我进去后屁股还没挨到凳子上，她头也不抬，大声甩出一句话：“自己去外面搬一张进来！”在大家的眼观鼻鼻观心中，我默默地拖了一张凳子进来，开会到中途，影后又突然对着我骂道：“ XX ，你是我见过的最奇怪的一个人！或许你们南方人跟我们江南人不一样吧！我就不说地域差别了！三天之内，你不给我脱胎换骨改回来，你就给我滚——蛋！”

会议结束后差不多快到下班时间，我还得赶到距离这里有点远的日本老头那里，把他送上车。落日余晖把我瘦小的身影拉得很长，我的眼泪渐渐盈满眼眶，我用力吸了吸鼻子，又转动眼珠，把它憋了回去。

那天周末，我忐忑地打了个电话给孔雀男，向他请教，影后如此讨厌我，我该如何做才能让她改观？孔雀男的热情只在我面试那天昙花一现，我进公司后，他早已换了一副冷漠的态度，迟钝的我却没有想太多。感谢他虽然态度疏离，还是给我提供了建议：影后是个刀子嘴，喜欢那种勤劳肯干的下属，你自己加油吧。

勤劳肯干是吗？这不难，咱们工人阶级有力量。再加上后面陆续听到的其他部门同事对影后的一些评价，我整合了一下，在她面前打造出“吃得苦、霸得蛮、耐得烦”的形象，经常在公司内网上发信息给她，如果她有需要做的事情，就交给我去做。确实她的态度和蔼了很多。

我不太会来事，对与化学反应不合的人相处实在是很头疼，可没有办法，只能硬着头皮去做，除了诚恳地表示出“我有的是力气”的拙诚之外，也没有其他法子。

比如有一次影后深夜找我，说有一份急件需翻译，明早就要，我家里的电脑打不开，我骑着自行车赶到公司，翻译完后，已经凌晨三点了，又下起了雨，我又骑车淋着雨回去。其实那份资料根本没那么急，但影后是个急性子，每次都会夸大资料的紧急程度。而那个急件，我译得并不好，里面有很多词我认不出，字典又查不到，按照网上给出的翻译写上，影后交给孔雀男修改后我才知道原来是各个公司名。

后来孔雀男经常跟别人说我笔译的水平很烂，不过没关系，我让影后看出我能吃苦的态度，孔雀男帮我修改后的文件我又认真学习了，掌握了那些自己不懂的地方，又进步了一点。

现在想想那个在空无一人的办公室埋头翻译的自己，不禁露出了姨母笑，也庆幸那时候的治安，换了现在的我未必有当年的勇气。

有一天早上，我刚到公司就收到了影后发来的信息：“我写了一封长邮件，要是部门其他人问你，你就说你问了我几个问题，我给的回复。”我当时心里？？？想这唱的是哪出？但还是回复了“好的”。

打开邮件，内容是这样的：

“鉴于 XX（我）问的问题很有代表性，就发给大家一起看看。

XX 你刚大学毕业，今后还有很长的路要走，我希望你记住，对上司的尊敬是你基本的职业态度，上司不是你的双亲，办公室不是你家客厅，甩脸色、摔摔掼掼的行为不会让人觉得你有个性，而是觉得你很没有教养（这里是借我来影射高冷女）。当然你为了我一封邮件，翻译到凌晨三点多，我很感动，也很感谢你......

在我年轻时摔过的跟头我每一个都记在心里，当时根本没有一个上司能够给我指点，我希望你们能够发展得更好，不要有我当年的遗憾......”

邮件很长，除了上述内容，里面还大篇幅夸了包括孔雀男在内的其他同事，唯对高冷女只字不提。

我这才明白，高冷女来得最早，日语水平也高，随着日本人以及翻译陆续进公司，开始成立总经办，高冷女满心以为她可以顺理成章成为部门头头，结果却空降了影后，高冷女成了她的手下，内心积怨已久。

而老板又招了两位分量比较重的专家，每半个月来一个星期，这种 title 听起来好听工作量又不大的机会，由于高冷女那段时间身体做了一个小手术在家休养而被老板安排给了阔太，她更是气急。虽然阔太也不满，说老板老早就跟她打了招呼，通知她这件事了，高冷女还到处跟人说是她不走运，才被阔太截胡，于是影后就借我来了这么一次整风运动。

我内心很惊讶，我平时跟老头一起工作，跟部门里接触相对少，平时看着他们都亲亲热热的样子，原来早就暗潮汹涌，真是城里套路深啊。

这也是为什么我刚进公司还纳闷为什么被影后那么看不惯，想来她初进公司时对成为自己下属的高冷女是采取怀柔政策吧，可能这样反而让高冷女膨胀起来，不把她放在眼里，于是影后就采取霹雳手段，对今后每一个来的新人都来个下马威，以迅速树立自己作为领导的权威。

还让我佩服她的一点是，邮件以新人向她请教开始，借新人敲打不服的下属，又团结其他下属，远交近攻。

02

说完了部门，现在来说说田中这个老头吧。title 是日本专家，自己也确实把专家的架子摆了个十足十。住的公寓要求在闹市区，配带清洗的马桶，私人消费会让公司报销等等。

有一次他要去个地方，让我申请中午一点的车子。结果那天司机到了一点还没来，电话也无人接听，老头的脸色开始黑云压城，我忙不迭地道歉，没头苍蝇一样到处找司机。可能是为了进一步突出我的狼狈吧，此时又应景地下起了雨，终于司机的电话打通了，他赶到时我正要嘱咐他送到哪哪哪时，老头在后座拼命地拍打司机的座椅，吼道“快点，快点，来不及了来不及了！”司机就慌里慌张开走了，据说为了赶速度还闯了红灯。

此时下午才刚刚开始上班，按理说老头不在，我就可以自己摸鱼了，但我还是立即跑到影后那，说现在比较空了，可以过来帮她做事。她看我一副湿漉漉的狼狈样，叹道我只要跟老头说稍等一下，司机马上到，不就好了吗？何苦跑来跑去？

我苦笑，心想一个轻描淡写的态度让老头稍等，和一个冒雨东奔西跑的身影，哪个能让他怒气消一点？哪个能让他有一种能虐人的快感？

果然老头后来打电话给我，语气已经和缓很多，告诉我他准时到了，下午的事情并非我的责任，而是司机。

我这样做，不就是为了最终能有这样的结果么？

当然我跟老头一起工作的那段时间，我也犯了很多让自己想起来都很无语的错误。作为一个一本假正经的日本人，老头当然是好色的，但搞笑的是他是自己要占便宜，还要一副很高姿态的样子。

比如他对我说，很不喜欢我除了跟他汇报工作内容外，都不跟他聊天什么的。说实话我确实很怕他，你想想一个讲话声音要么就是小得好像卡在喉咙里、要么就是大声在咆哮，隔三差五跟影后告状，说我这不好那不好，让影后动不动找我喝茶、扣我绩效的人，我能不战战兢兢吗？一点不夸张，那段时间我做梦都梦见他在咆哮；qq 上，影后的头像一闪动我就开始头大，回忆自己究竟又哪里做错了。

有一天，我跟他两人面对面在食堂吃饭，他突然打破了沉默，问我：“肉放在冰箱里究竟能放多长时间？”食堂人声嘈杂，我只听到“肉”、“冰箱”啥的，又不敢再问，只能愣在那，他以为我在思考，跟我说要是不知道的话可以问旁边的人，可我听都没听懂，怎么问？还抱着侥幸的心理，想着反正是闲聊，他应该就忘了。

结果第三天，他又问我那个问题问得如何了。这下我真的没辙，老老实实告诉他当时没听清楚。他叹气，说我总是听不懂他的话，无法领会他的意思，要解决这个问题有一个办法，那就是“一起生活”。

我本来还很丧地听他在数落我，听到“一起生活”时，我一下子瞪大眼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重复道：“一起生活？”他面无表情地点点头，仿佛在说一件再正常不过的事。

我当时找个借口离开了，但转头就跑去找影后，她听了之后也非常惊讶，确认我没有听错后，对我说他要是不再提这件事便罢，要是还提，我就说作为新人，她要求我关于田中的一切事情都要事无巨细汇报，好让她判断我是否有做得不对的地方，影响田中的工作，包括这件事，目前正在等她的答复。最后她说“料他没有那个胆来问我，如果真来问，我有办法对付他！”

后来他确实没再提这事。

后来我又跟他去山东出差，说是出差，其实算是他走穴吧，他去山东那家制造业出谋献策去了。晚上吃完饭，老头在那住下了，他朋友问我住哪，我说到外面住宾馆，老头却对我说：“我们晚上同一个房间如何？”我骂了一句“色狼”便离开了。

结果回来后不久，影后又找我，这次是她自己赶过来，把我叫进了小黑屋，劈头盖脸骂了我一顿，说我没礼貌，说人家是色狼啥的。我嗫嚅着说是开玩笑。

现在想想，真是笨死了啊！就应该把前因后果讲出来的，但仔细分析了一下自己当时的心理，可能是觉得说出来也没人相信吧，反而会让人觉得是“苍蝇不叮无缝的蛋”，只好以一种懦弱的方式完结了。

影后骂完后打开门，突然大声说：“下次你再犯一次错，你就走人！”并让我跟老头道歉。其他同事安慰我，影后是做给大家看的，让我不要放在心上。

几个月前，老头说国庆要回日本做一个小手术，让高冷女给他订机票，高冷女让我去前台要机票预订成功的回执，前台说没有买田中的机票，我吓了一跳，现买根本来不及，跟老头说了，他一下子颓然坐在椅子上，怨我们耽误了他的就诊时间。我吓哭了，一直道歉，他不耐烦地让我出去。

我后来才知道机票是买好了，只是前台搞混成其他日本人了，因为他们护照上的名字都是罗马字母，前台当然看不懂了。

虚惊一场，我还没来得及高兴，老头写了邮件给我，并抄送高冷女和影后，大意是说要是机票没有订，就应该想尽一切办法，换其他机场或者找旅行社等等，只会哭着道歉是小孩子的做法。

关于这一点，我牢牢记住了，感谢他。

03

总的来说，田中确实是一个很难相处的人。他住的地方发生了一起枪击案，把他吓得半死，要影后密切关注是否抓到凶手，影后敷衍着，根本懒得搭理。老头就隔三差五差遣我到影后那里询问进展，对影后不作为的态度很是不满。

老头的架子这么大，在公司的风评自然不佳，再加上影后常常跟其他人宣传老头的奇葩程度，孔雀男他们纷纷见风使舵帮腔，于是都陆陆续续传到了老板耳朵里，逐渐田中就给老板留下了能力不大事又多的印象。

其实对老板来说，招各种专家来，更多的是起一种撑门面的作用，比如大客户来的时候或者与其他日本公司合作的时候，公司有日本人在可以拉近距离，因此本身能力如何倒在其次。何况这个能力在我们公司也是见仁见智，我后面共事的日本人中，每个人在能力方面得到的评价都是毁誉参半，但如果是比较会做人的日本人，最后倒成了常青树般的存在。

众口铄金，老板便打算不再用田中了，当时距离他合同解约还有半年，急性子的老板却已等不及了，有一天来找田中，说长期合作的另一家公司现在技术上出现了一点瓶颈，请他去解决一下。其实就是想把他踢到那家公司去。

我们到了那家公司后，先是坐了很久的冷板凳，然后没等他摆出专家的派头指点江山，对方就开始面试他，问他进公司后能为公司做什么？田中这才恍然大悟，喃喃地说：“原来是要跟我解约了啊，好伤心。”

最后应该是双方互相没看上，最终老板多赔了两个月工资，让田中离开了。

他收拾办公室的那一天，孔雀男、高冷女、阔太纷纷去打招呼（影后此时已经调到东京办事处去了），一片依依不舍的气氛，而老头只给我甩下一句话：“我走了，你做好被开除的准备吧！”我微笑着说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