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魏灵芝

来源:顶端新闻(纤云若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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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是个疯子。在我久远的记忆里,童年的我打心眼里根本不愿意承认和接受这样的一个事实。模糊的记得大约六七岁或者七八岁的时候,我如同清泉一般纯净的心灵,不知道在某一天的某一时刻渗入了卑怯的情愫。它究竟始自于哪一时刻,或是晓雨黄昏?或是春风微醺?我真的记不起来了。总之,在那个时候,有个不爱说话的孩子的确因疯子娘的某一次精神病发作,而变得羞怯与孤僻。那种郁郁寡欢,本不该是属于童年的部分,这一点,也是我后来做了母亲之后最为深刻的体会。

我出生在皖西北的一个村庄上。村庄很古老,面积也很大,散落地居住着许多人家。这些人家都是祖祖辈辈久居于此地的,就像一年又一年的麦地,一季又一季的花开。我的家就处在村子的正中央,离青石拱桥不远,隔着一条寨门口的大街,能端着饭碗看见家门口以及南边清澈怡人的河水。河边上,经常会有三三两两的女人们弓着腰身在那里搓洗衣服。她们会时而大声地说笑着一些不着边际的家长里短。那些浮在水面上的鸭子和白鹅们,会是不是地传来几声“嘎嘎嘎”的零碎叫声。疯子娘每次发病,都会肆无忌惮地傻笑、奔跑、吃泥巴等等,做出很多令人瞠目结舌的怪异表现。每每在她发作病情之际,围观的人们都会像看一场电影似的聚拢在一起,品头论足,唏嘘一片。我总是会在那样的时刻,不自觉地羞愧万分,偷偷地躲起来哭泣;在旁人看来,疯子娘的窘态仿佛根本和我没有任何关系。其实没有人会在意,一个孩子的卑怯与难过。我身上没有其他孩子的那种朝气蓬勃,整日整日地沉浸在无边的沉重思绪里。我不好好学习,却经常拼命似地看小说,写日记。我常常站在恢宏的夜空下,静静地望着天上的月亮或者星星,感受着那种冰凉彻骨的快意。夜,永远注视着那个孤独的孩子,我与夜晚彼此相对,却从来不说一句话,似乎又每天都在说话。

那时候的夏天似乎比现在炎热许多,冬天似乎也比现在要寒冷许多。三伏天的时候,树上的每一片叶子都热得呼吸不上来,软绵绵地挂在树枝上。到了晚上,天气燥热的睡不着。疯子娘吹灭煤油灯,在我身边躺下来。她不停地用手里的蒲扇给我扇着扇子。她凌乱打结的头发,落在我的脸庞边,散发着一股驱之不去的怪异味道。我下意识地往旁边挪了挪身子,弓着腰,抱紧自己的双臂。疯子娘似乎想抚摸一下我的头,我假装翻了个身,躲开了。“这小妮儿,长大了。”疯子娘轻声叹息了一声说。随后,她继续有节奏地给我扇着蒲扇,一只手累了,就换另一只手接着扇。我忍不住朝她身边靠近了一点,再靠近了一点。其实,我幼小的心灵是如此渴望着母爱,却又倔强感受着那种生疏感。我常常在那种挣扎的情感中,在疯子娘蒲扇带来的凉意里,渐渐进入梦乡。早晨醒来的时候,却发现她早已疯癫地跑出了村庄,只剩下我满脸残留的泪痕。

那时候的冬天特别冷,河床上结出厚实的冰层,如同铺垫而成的冰路一样壮观。成群结队的孩子们在冰面上嬉戏,欢跑,完全没有落入冰窟的危险,因此,在孩子们玩冰的时候,也根本不会有大人们在照看。因为冷,我的双手每年冬天都会长满冻疮。那冻疮起初之时,奇痒难忍。睡到半夜,双手暖热之后,冻疮开始奇痒,禁不住就会无所顾忌地抓挠。到了第二天,抓挠过的地方就会红肿疼痛。通常,这个时候两只小手都会肿胀得明晃晃的,手背高高鼓起来就像贴着一个大面包,手指头也肿得比平时粗了几轮。

双手肿起来之后,接着就是溃烂。溃烂的过程是最为痛苦的了。在学校上课的时候,双手肿痛的连握笔写字,都会疼痛不已。只要一写作业,那些眼看着即将愈合的伤口,就会一条条再次崩裂,并且从那些血红的口子里,渗出来一些淡红色的血水或者脓水来。疯子娘总会从椿树上面刮下来一些椿胶,然后用火把那些硬块的椿胶烤化,让我伸出手背,把溶化了的椿胶滴在那些冻疮口上。疯子娘说,你忍着,疼过这一次就会好了。我知道这个方子有效,每次都会积极配合好疯子娘。过不了几天,那冻疮口子果然慢慢就愈合了。纵然如此,那冻疮仍然像扎了根似的,一长就是很多年。

我因长期写作而导致肩周疼痛,平时去养生馆调理居多。偶尔,写作进入状态就不想浪费时间去那种地方,只想一气呵成。前年,我接疯子娘来北方的城市住一段时间。那几日阴雨连绵,我的肩周疼痛又犯了,疯子娘心疼至极。半个上午,我在写作,她不断地用手给我按捏疼痛的地方。我怎么也没有想到因为此事,疯子娘的左手腕竟导致筋膜断裂,医生说因为她年老体衰,已再无恢复可能。从此,每每看到或者想起疯子娘那只逐渐因萎缩变小的手掌,我都愧疚不已。疯子娘的那只手,成了我难以言喻的遗憾和忧伤。

2022年临近除夕夜的上午,家乡的哥哥忽然打电话给我说,母亲碰伤了手。我心里一惊,忙问:“是那只有毛病的手吗?”哥哥在电话那头嗫嚅着说,就是,就是。挂完电话,我忍不住泪流;自责,牵挂,各种情绪一瞬间都混杂在了一起。次日,我驱车赶到皖北家乡的时候,才发现事实的真相——那个给我一口一口嚼馒头将我养大的父亲,永远地离我而去了。伤心欲绝的同时,我也了解到所有人隐瞒我的始末。疯子娘知道父亲在我心中的位置非常重要,担心我一时承受不住打击,故而让哥哥撒了慌,说是她的手出了点问题。疯子娘善意的谎言,父亲的突然离世,我根本分不清哪一个更让我遗憾之至,哪一个更让我泣不成声……

父亲走后,古稀之龄的疯子娘总是自言自语地说,他睡着了,过几天就该醒了。两个月之后,当父亲的沉睡,再也没有如疯子娘期盼的那样醒来;当关于父亲的一切音容与过往,再也没有如童话般呈现;疯子娘一个人偷偷站在大雨里放声大哭。当我着急万分地找到她的时候,我也哭了。因为雨水太大,我看不见她的眼泪,只看见她红肿的双眼。母亲,我来了!我一只手为她打着雨伞,另一只手像抱孩子那样,轻轻拥着她被雨水浸透的身体,缓慢走出了那场密集的大雨。

是的,我的母亲是疯子娘,疯子娘就是我的母亲。是的,很多年了,其实我在内心深处总有很多温暖而热切的话语,一直想要当面说与她听。譬如,我想告诉她,我很爱她之类的话语。然而,每每面对她的时候,我却又不知该说些什么。大概是那样的话语太过于正式的缘故,关了“爱”——我至今还是没有对她说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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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魏灵芝,笔名纤云若水,本科学历,80后畅销书作家、河南省作家协会会员、河南省青少年作协理事。1981年12月出生于安徽临泉,居郑州市。已出版作品:长篇小说《天使不哭》、《爱的救赎》、《落花时节又逢君》、《大地之上》等,诗集《月未央》、《一路有你》、《长相思》。另有中、短篇小说、散文见于各文学期刊,已发表各类文学作品三百多万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