增多诗句中的实体字、增多转折、增多层次,以及芟落闲字、洗炼精净等等,与谈诗的“密度”效果是类似的。因为“密度”与“强度”犹如两个相交的圆,其交集的部分,是两圆所共同的;非交集的部分,则是各别不同的。

强度虽未必皆造成密度,但密度则往往能构成强度,所以谈强度时,不免与谈密度有交叠的部分。

丰繁的含意,增多了理解的头绪,添加了诗质的浓度。其积极的意义是求含义浓缩,其消极的意义是求字句精简;含义多,用字少,内涵的张力就大,自然能提高诗句的强度。

严格地说,如果两句诗能被浓凝成一句,一句七言诗能被节缩为五言诗,便是散文而不是好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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试看浓凝后的句意是何等紧峭有力:

骥子春犹隔,莺歌暖正繁。

别离惊节换,聪慧与谁论!(杜甫《忆幼子》)

恨别鸟惊心!杜甫《春望》)

一句“恨别鸟惊心”就抵了前首的四句诗,“恨别”二字就包含“骥子春犹隔,聪慧与谁论”两句,“鸟惊心”三字就包含“莺歌暖正繁,别离惊节换”两句。

听到此起彼落黄莺的歌声,惊觉节候的寒暖转换。为了怨恨家人的远隔,就连听到鸟声也惊心动魄。试看这“恨别鸟惊心”五个字里,依然能做到“情景间叙”,还能倾泻出无穷的乡愁离恨,陆嘉淑说整首《春望》诗的四十个字,不可能再增减一字;吴农祥说它表现出骏健的“促节急拍”(并见《杜诗集评》卷七)。

诗到了不能再增减一字,就是说字与字之间的严密张力已到达了巅峰状态,而骏健的促节急拍,正是指强韧的张力所表现出来的流速与强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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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面再看一段有关杜牧《清明》诗的讨论:“杜牧之《清明》诗曰:“借问酒家何处有?牧童遥指杏花村。'此作宛然入画,但气格不高。或易之曰:“酒家何处是,江上杏花村。”此有盛唐调。予拟之曰:“日斜人策马,酒肆杏花西。”不用问答,情景自见。”(谢榛《四溟诗话》卷一)

杜牧这首《清明》诗,为什么“气格不高”?当然虚字很多,使句调柔弱,是一个原因;其中闲字剩语不少,可以删减,也是一个原因。古来想将这首七言诗改写成五言的人很多,改成“酒家何处是?江上杏花村。”用字的确精简了些,强度也增加一些,所谓“盛唐调”一定也与“强度”有关。

改成“日斜人策马,酒肆杏花西。”强度更是倍增,原来每句中用了三个实体字,自然比原作有力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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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明》诗的前面两句:“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前人亦有“需吃泻药”的笑话,以为“时节雨纷纷”已经可以知道是“清明”了,“行人欲断魂”当然是在“路上”,减成五言已经足够了,若再吃“泻药”成三字句“雨纷纷,欲断魂,酒何处?杏花村。”未尝不可,层床架屋,反显得拖沓而缺乏精神。

杨士弘曾说:“七言若可截作五言,便不成诗,须字字去不得,方是。”杨氏的话,可说是一条科律,如何能使每个字下得坚确老练,使字字精锐轩昂,发挥其含义的最大效用,该是诗家的第一个课题。

顾起纶《国雅品·李宾之条》云:“往有诵先辈七言律句,各减去二字,亦成章,举座大笑。故在句句字字不可断为工。又以句句字字直属为病,在气贯节续,如脉络然,所谓圆如贯珠者,即衲子数珠,若减截一二字,便不成串矣。”

所说正是本文所要依循的方向,其中提及七言诗减二字亦成章,而令举座大笑,可能就是杜牧诗这个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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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字经济,而极尽转折变化之能事的。可举韩愈的《雉带箭》诗为例:

原头火烧静兀兀,野雉畏鹰出复没。

将军欲以巧伏人,盘马弯弓惜不发。

地形渐窄观者多,雉惊弓满劲箭加。

冲人决起百余尺,红翎白镞随倾斜。

将军仰笑军吏贺,五色离披马前堕!

在这首一共十句的叙事诗中,每一句皆转折到不同的方面,一句写一事,绝不像散文那样平顺地连结的。如第一句写景;第二句便写雉;第三句写将军;第四句便写马与弓箭;第五句写观者;第六句写雉与弓箭;第七句写雉与观者;第八句写箭翎与箭镞随着雉飞;第九句写观者与将军;第十句写马与雉。

正是用“笔笔截断,无一挨笔”的手法,东一笔、西一笔、远一笔、近一笔,用一闪一闪动着的镜头,所以变态特多,这句句转折的构思,真能使“短幅中有龙跳虎卧之观”(汪琬评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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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句“原头火烧静兀兀”,既“静”又“烧”,是矛盾的语法,“静”字写出猎前的景物,与出猎后的喧哗也成对比,用这“静”字,有好几重作用,难怪钟惺说:“此处乃着一静字,妙甚。”(《唐诗归》)

第二句写野雉出没无常,已给射者的神技布下了伏笔。三、四两句,将军欲以巧示人,原来不是射了一支毫厘不差的箭,竟是不肯轻易发射!这种顿挫矛盾的语法,给人多方面的启示,使含义丰盈不少。

其后写地形渐窄,观者众多,使整首诗里,显得嗡嗡阗阗,万头钻动,表现出像“人稠网密,地逼势胁”般稠密的诗境。雉惊冲起来,发生于突然之间,是猎者最难射中的时分,而将军的箭竟能追随雉飞的弧度,尾随不舍,在射中没有尚未分晓的时候,先说将军已在仰笑,表示箭一发出,早有了必中的把握,被射的野雉,不但被射中,还能算准掉下来时的定点着陆,在马头前精准地跌落下来,将军的射技真是神玄得出奇。

结尾两句用倒装的句法,至“五色离披马前堕”句,戛然截住,布局十分精当,查慎行说:“恰好便住,多着一句不得。”是称赞结句达到了理想的圆足境界。这十句诗,可说是面面周到,句句有用,精警的字句,使全诗极具气势,后人批评它说:“篇幅有限,而盘屈跳荡,生气远出,故是神笔。”这跳荡的“生气”,正是张力与强度的源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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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于层次繁密的诗,且举杜甫的《又于韦少府处乞大邑瓷盟》诗为例:

大邑烧瓷轻且坚,扣如哀玉锦城传。

君家白盌胜霜雪,急送茅斋也可怜。

全诗的篇旨,只在写向人要一只瓷碗,原是一件极简单的事,却写得十分痴癖。金圣叹说:“一瓷碗至轻至微,却用三四层笔法,曲曲染就名士玩物性情来。”又说:“第一句先于未见瓷碗时生无限叹羡,第二句想见入手后把玩时,有如此可爱,先赞其质,后誉其声,方羡其色,觉在韦家案头,耀眼夺目,可望不可即一段光景,无限低徊,心头跃跃,不能自持,方显第四句急送茅斋之乐也。”

金氏分析本诗的层次很细微,说质料、听声音、描色彩,似乎是一句一层,将瓷碗写得如此珍重可爱。然而本诗巧妙的层次,还不止金氏从字面上所分析的几层而已!

如结尾“急送茅斋也可怜”句中的“也”字,就密包着好几层含意:“也”字表示杜甫怜爱这只瓷碗,是第一层;同时表示韦少府也怜爱这瓷碗,是第二层;又可见杜甫寓寄的茅斋中一无长物,所以情有独钟,这是第三层;从你我共同怜爱一只小碗,可以觇见乱世样样容易破碎,因此在成都的寓客特别珍惜临邛造的瓷碗,这是第四层;怜爱瓷碗是不是含有“何以解忧,惟有杜康”的移情作用呢?

触发了乡愁,巴不得教人将瓷碗立即“急”送,原来怜爱瓷碗,也正是在可怜自己,这是第五层。这一只临邛造的小瓷碗,在成都地方借用,其中竟引出这么多层含意来,这层层紧扎的含意,像精金纯钢,使诗句表现出惊人的强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