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说林红不是一个人,一定有人接应,也有人说,逃出去也不一定就好,即将临盆又身无分文,只会再被卖一次罢了。

前 言

我的老家在鲁西北平原上,村子很小,和前后两个小村“鸡犬之声相闻”。小时候,每当炊烟袅袅升起,牛羊开始归圈的时候,女人们站在家门口,用戏曲一样悠长的腔调,呼唤着孩子的乳名,孩子们就踏着夕阳余晖,走上回家的路。这时从远处看去,小村笼罩在暮色和炊烟中,宁静又安祥。

村子很美,东边有条小河,河对岸有果园。一到春天,桃花灿烂梨花洁白。村子西边有个杨树林,北边有个枣树林,南边是一望无际的田地。

村子很穷,八九十年代很多男子讨不到媳妇。方圆几十里,从人贩子手里买媳妇从来都不是新闻。当然,买个男孩养儿防老也是再自然不过的事,不会有人从道德上谴责,只会羡慕。

有的被拐卖来的孩子成了我的伙伴、我的晚辈。而那些被拐卖的女人则成了我的堂婶、我的表婶、我的嫂子和侄媳妇。最后,有的自杀了,有的疯了,也有的就在这里生活了下来,生儿育女,和村子里其他妇女一样,但又不太一样。

被“雷峰塔”锁住命运的小燕

小燕是被人从四川拐卖来的,我一直不知道她的姓,但对她初来的那个早晨记忆深刻。那是一个夏日,还没吃早饭,就听人说我本家的三爷买了个浓眉大眼、模样俊俏的媳妇,还有文化,能识文断字。

邻居说:“人家文力(三爷的名字)就是命好,眼看都三十五六岁了,找了个这么俊的媳妇,十里八村也能排得上名次”。

乡邻们去看热闹,三爷堂屋里的东侧放着一张床,床前放着一张桌子。小燕就站立在桌子后面,后背倚着那张床。她穿着一件明黄色的衣服,一条长直的麻花辫乌黑发亮,留着刘海儿,眼睛特别大,眼珠乌黑,是挺俊俏。

但是她的肤色有点儿黑,也没有邻居说的“十里八乡挑不出这么美的”这样夸张,每个来看热闹的人都在挑剔衡量,小孩也不例外。

每个家族都会有三两个办事利落、说话爽利的“王熙凤”,操心主持家族婚丧嫁娶的大事,我大娘就是我们家族里能挑起此重担的人。每次从人贩子手里“买”媳妇,大娘要跟着去,因为要验证女方年龄大小,是否生养过,生养过的和没有生养过的,价格上差别很大。

有一次我好奇,问大娘,怎么能验证女方是否有过孩子。大娘不以为意地说:“找几个有经验的妇女,扒下裤子看看就行了,总还是能看出来的,有人肚皮上还有疤呢!”

我感觉这样验证很没人性,大娘没好气地说:“你以为买个媳妇容易啊,钱都是拆东墙补西墙借过来的,好不容易买个媳妇,图的是生个孩子,组个家庭,不看好了怎么行?”

小燕只有十六七岁,年龄也小,还有文化,是价格比较高的。她立在桌子后面,一波又一波的人围着她看,似乎在说:“牙口好不好?好不好生养?”她也不像很多刚被买来的女子那样哭泣吵闹。她很安静,几乎一动不动,眼神里透露出来的都是凄惶,像是受到很大惊吓的样子。

小燕“嫁”过来之后,和婆婆一起生活。她的婆婆已有六十多岁,我叫她老四奶。老四奶十四岁那年就嫁了过来,生了四个女儿两个儿子,小儿子文力出生后,老四爷就去世了。

那时候,老四奶也就三十出头的样子,含辛茹苦地把孩子们养大,晚年最大的心愿就是给儿子娶个媳妇,成个家。小燕来的那天,老四奶特别高兴,脸上的褶子笑开了花儿,忙里忙外地招呼乡里乡亲。乡邻们也都安慰她:“终于苦尽甘来,以后日子就好过了。”

老四奶平时对我们很和蔼,幼时去她家里玩,哪怕她家里只剩下一碗南瓜粥,她也会留给我喝。小燕来了以后,她会让我和本家的小姑陪着小燕,给她解解闷,私下里也会叮嘱我:“看好你三奶奶,可千万别让她跑掉了”。

小燕是胆子挺小,脑子也不甚灵光的那种女孩。说是在一个平常的日子,在外打工的日子稀里糊涂被拐卖来的。嫁过来的第三天傍晚,便借口说去河边洗衣服,沿着村东的小河逃跑过。她从河道里向南飞跑,很快就被捉了回来。本家主事的女人们都给三爷和四奶出主意说:“狠狠地打,吊在梁头上,往死里打,她就再也不敢跑了。”

众人在那里议论纷纷的时候,小燕就坐在堂屋的椅子上,有很多孩子在围观。她脸色灰败,拿起桌子上的鞋底,在一片议论中专心致志地纳起了鞋底。她拿针的手有点儿颤抖,但即使针线并不整齐,还是能纳进去。慢慢地,她的手不抖了,好像外界的纷乱和她没有关系,她的世界只剩下眼前那个需要纳完的鞋底。

正纳着,主事的大娘走进屋来,上去一把夺过小燕的鞋底,扬起来用力地在小燕手上“啪啪”打了几下,说:“胆也太大了,还敢跑,下次再跑,剥了你的皮!”大娘打了小燕后,转身去别的屋里找四奶商议对策。小燕被夺走鞋底,也没有哭闹。大娘走出去之后,她叹了一口气。那个黄昏的小燕,像是待宰的羔羊。

小燕后来再也没和大娘说过话,慢慢地,两家的来往都少了。大娘也很委屈:“我这都是为了谁啊,不是为了他家吗,好不容易有个媳妇,别再跑了,竹篮打水一场空。”村里人也说三爷不懂事:“小燕记恨人家,有道理,你一大老爷们,分不清好歹,人家不都是为了你,你也跟着不理,看你家以后有事,谁还管!”

我不知道那天晚上小燕有没有被吊在梁上打,虽然在村里,这种“刑罚”也常见到让我们麻木。回家后,我奶奶说:“小燕有点儿死心眼,村西是杨树林,村北是枣树林,她非从河道里跑。河道里这么空旷,一眼看老远,她是跑不掉的。”

从那以后,小燕还真没跑过,她和三爷像正常的夫妻,开始过日子了。村里有文化的人不多,有时候我们还会去问她题。她话不多,也从没见她笑过,也从没有提及以前的生活。

她会很认真地教我题,数学帮我列竖式,都是一笔一画的。她会用铅笔把数字描得很重,尤其是“8”,会有点儿强迫症一样把上下两个圈描得一样圆。她给我讲题的时候,模样不像平日那么愁苦,有一种安详,也许是回想起自己还在教室里读书的日子。

我看的第一本书也是从她那里拿的,是一本没有头尾的《白蛇传》,故事写到白娘子被镇压在雷锋塔下,小青重新修炼之后,来救她。故事到了这一页戛然而止,很多年我都想知道,雷锋塔下的白娘子有没有被救出来。后来我才知道,被命运的雷锋塔镇住的其实是小燕,而且她最终也没等到救她的“小青”。

日子像流水,过得平稳而波澜不惊。小燕婚后第一年还是很受照顾的,年龄小,三爷和四奶对她都很迁就。但是,日子久了,新鲜感过了,就有了别的要求。

小燕没来时,老四奶和三爷两个人总想着,只要能娶个媳妇,哪怕有残疾,哪怕不能下地干活,只要有这个人儿,留个一儿半女,平时能做个伴就很知足了。但真有了这样一个人儿,就慢慢有了比较心:“小燕不如东家媳妇嘴甜,也不如西家媳妇能干,拿个针线像拿个棒槌一样。”老四奶对小燕的挑剔和抱怨一天比一天多。

我奶奶私下里说:“村里这些不受气的小媳妇,除了自己能干,还是娘家离得近,有排场,东家小媳妇娘家有四个兄弟,谁敢给她气受。小燕就不一样,没有娘家的人像没根的萍一样,死了活了都没人知道,你老四奶是受过苦的人,不该这么不知足。”

面对老四奶的挑剔抱怨指责,小燕特别倔强,不沟通不解释,矛盾越积越深。到了小燕儿子大强出生时,矛盾终于不可调和,他们只能分家单过。

起初三爷是心疼小燕的,但他是老四奶的老来子,更心疼年轻守寡、一手把自己带大的母亲。大强出生后,老四奶让孩子们在村子南边盖了一间小屋。她要分出去自己过,但要带着那时候才几个月大的孙子大强。

小燕来了以后,对任何事情都很麻木,但和老四奶分家时情绪却特别激动,那是母亲保护自己孩子的本能,她强烈反对老四奶把大强带出去养。老四奶笑话她:“你自己养,你会个啥,横针不会拿,竖针不会挑,孩子跟着你,连个衣服都穿不上!”

有一天我去她们家串门,院子里晒着一件崭新的棉袄,花里胡哨的布料,看着挺喜庆。我忍不住夸了一句:“这小棉袄真好看!”老四奶拉着我的手,朝小燕的房里努了努嘴说:“这个懒婆娘,自己笨得像黑狗瞎子一样,还在这里跟我玩心眼儿呢?”看见我一脸不解的样子,老四奶说:“她把小棉袄晒在这里,你以为是晒棉袄啊,这就是晒给我,给我示威的:不是说我不会做衣服吗,我偏做出来一个给你看看!”

接着老四奶生气地把棉袄一把扯下来,一点一点“分析”给我看:“你看这活干得,针线有多粗,套的厚薄多不均匀……”老四奶十分气愤的表情和指指点点的样子,让我感觉她和小燕像是生死仇敌,不共戴天。而一年前她对小燕的到来还是那么欣喜。

分家的结果是老四奶赢得了大强。她已经是个老人了,但为了养好大强,她像吐尽最后一根丝的春蚕。她养了几只鸡,鸡蛋自己一个也不舍得吃,都拿来给大强蒸鸡蛋糕。她对孙子简直是拿在手上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对我们这些晚辈也很慈祥,却唯独对小燕,好像势不两立。大强跟着老四奶之后,她更是连面也不让小燕见了。

小燕变了,以前是不爱言谈,有点儿木,分家之后则变得有点儿呆。乡村妇女的霸凌也像多米诺骨牌,有人说小燕脑子傻,不灵光,其他人也纷纷这么说,甚至爆发了邻里口角,引来了吵架和欺负的行为。

有一次我堂婶婆媳两个和小燕不知道为什么吵起架来,堂婶和她婆婆用麻绳抽小燕。小燕被打到了头,两只手抱着头,嗷嗷叫。我奶奶对小燕很同情,说:“小燕这次被打狠了,一直用两只手抱着头,叫得不像个声。你老四奶也太糊涂了,看着别人打小燕,她自己在后面,也用拐棍追着敲打了好几下,这要是她儿子知道了,也会生她的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