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坐到一侧也没有吃,突然说,“你二姐大前天晚上,不知道怎么回事,总是挨我坐着,把我搂着嘿嘿笑。你说她当时是不是知道她要死,在跟我告别呀?”

二姐是个智障,她消失了。

我接到母亲电话的时候,已经是二姐失踪的第二天下午。

前一天清晨5点,天还未亮,母亲与父亲要去参加采果队采摘柑桔,工资是按采果斤量平分,为了多挣钱,他们不得不早出晚归。母亲临走时,叮嘱还在睡觉的二姐白天在屋旁的地里捡棉花,二姐“嗯”了一声。母亲为她备好早中饭,就出门了。

傍晚,父亲和母亲回来就发现二姐失踪了。

他们找遍了她喜欢去的地方,依然没有发现她的踪影。茫茫黑夜,他们无从寻找。累了一天,他们晚饭都没有做,爬上床就睡了。

第二天清晨,母亲不愿意放弃150元的工钱,又参加了采果队,留下父亲一个人在家寻找。她以为二姐会像五年前一样,在外面树林的某处过一夜,第二天上午就自己回来了。她没有想到事情这么严重。

母亲一边采柑桔,一边偷偷给父亲打电话,全部是没有找到的消息。父亲上午在家的周围问了一遍,没有人见过二姐。他又寻找屋前屋后的树林,找了几个小时,还是没有二姐的踪影。

二姐好像凭空消失了一样。

到了下午,母亲开始心神不宁。她一刻不停地采摘柑桔,一边努力回忆二姐喜欢去的地方,当她想起一个地方,就给采果队长说好话,希望耽误几分钟给父亲打个电话。打完电话,等了几分钟,她开始焦急,又给队长说好话,拿出手机询问父亲找到了没有。

父亲正在寻找的路上,还没有到达目的地,他开始还颇有耐心地回答,后来由于心里焦虑和母亲吵了起来,他呵责母亲,女儿不见了,她还要去挣钱。

母亲在电话里带有乞求的口气,希望我能回家帮忙寻找。我安慰母亲不要着急,二姐肯定会自己回来。母亲长叹了一口气,“她以前最多在外面呆一个晚上就回家,现在都一天一夜了,她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母亲总是喜欢朝坏的方向想,我安慰她说,“妈,我现在就回去,我们一定能找到二姐。”

回到家里,已经下午5点。隔着不远,我看到门前的大鱼池堤上,父亲和几个人正在拉渔网。我的心一沉,二姐若是不小心掉进鱼池里,这意味着她已经不在人世。

我把包往门前一放,赶紧往鱼池奔跑。在稻场边放着一个竹蓝,地上有一件女式外衣,上面有一把下柑桔的剪刀。显然是母亲匆忙留下的。

跑到鱼池边上,母亲正坐在堤上,呆呆地看着水面。我赶紧把她扶起来,可扶起来后,她又歪倒在地,我又想去扶,她说,“你不要扶我了,我的腿没了力气,站不起来,你别管我,你去帮忙拉网。”

我只好来到父亲的身后,捡起绳子拉网。父亲回头看了我一眼,他似乎想说什么,可能碍于附近有其他人在,又转过身去。他的手沾有鱼池水中的泡沫,显得有些惨白,上面的青筋凸得老高,像随时要爆炸。

突然,岸堤另一边拉网的人喊道,“网好像被东西挂到了,该不是的呀?”

这边一个人问,“有没有泡沫翻起来?”

“有,有泡沫翻起来。”

母亲一下子号陶大哭,像哭丧一样,一边哭,一边唱。唱的是二姐听话,是她的好女儿,她不该为了钱去打零工。

我的心一下子跌入谷底,强忍着眼泪,继续拉渔网。父亲拉纤绳的右手突然抬起来,速度飞快地在他面部一抹,又继续拉起纤绳。我站在父亲身后,虽然不能看清他的表情,但我知道他刚刚是用手抹眼泪,速度快,是不想让我这个儿子看见。

渔网继续向前拉着,我的心快要冒到嗓子眼了。时间一秒一秒地流逝,我害怕得来一个坏的结果。直到拉着渔网在角落收网,还是没有看见二姐的踪影。母亲突然一下子站了起来,“不在就好,不在就好。”

派出所来了两个警察,询问拉渔网的情况。有人把刚刚渔网被东西挂到的情况汇报了,其中一个警察说,“现在天冷,假如人沉在水底,不可能漂起来。

一个人说,“是呀,我们的渔网下面太轻了,可能只挂到一下,人又沉到了水底。”

母亲听到此,一下子又瘫坐在地上,哭泣的声音越来越弱。大姐从邻市赶了回来,不断安慰她。母亲像想起了什么,告诉我们一个重要信息,她说她经常看见二姐在门前小鱼池边上的柑桔树上摘桔子吃。

拉网的人赶紧到柑桔树边上,仔细查看柑树枝上是否有滑倒的痕迹(警察此时已离开)。大家找寻了一遍,对滑倒的痕迹模棱两可。他们决定用渔网拉一下门前的小渔池,父亲听到此拒绝了。

他害怕天黑了看不见,有人掉进鱼池。二姐既然掉进鱼池内,就已经死了,他不想有人在找二姐的过程中出现意外。

帮忙的人离开后。母亲叫上我准备去屋旁另一个鱼池看看清况。母亲在前面走,一边用树枝查找边上滑倒的痕迹,而我则在后面看水面的情况。突然,母亲喊我的名字,我的心一下紧张起来,赶紧跑到母亲的身边,发现附近杂草紧贴着地面,一棵小树枝被折断了。

母亲说,“这该不是你二姐不小心滑下去了吧?”

母亲继续往前走,她来到照看这个鱼池的刘老头屋内,问刘老头有没有看见二姐。刘老头说没看见,然而昨天父亲问他时,他说那天看见过二姐。

母亲没有办法,只好往回走,她突然问我,“你姐姐脑子有问题,经常拿别人晾在门前的衣服,你说会不会是被别人故意推进渔池安(溺)死了?”

我懂母亲的意思,她是在怀疑刘老头。可是现在只是怀疑,没有任何证据,有什么办法呢?

回到家里,大姐已经做好了饭。父亲已经一天没吃了,主动坐到餐桌前,母亲在沙发上倚靠着,大姐劝了好久,她只是说吃不下去。

坐了一阵后,母亲打开大门,独自走进夜里。大姐怕母亲有意外,跟了上去。没过一会儿,听见母亲喊二姐的小名,她的声音很大,每喊一句,总要间隔一两秒钟。她在等二姐的回应。

父亲刨了两口饭,放下碗筷,走出门,我跟了上去。夜色里,母亲在前方五六米的位置仍然喊着二姐,然而除了树叶的婆娑声,再无任何回应。

母亲的嗓子已经嘶哑,渐渐没了力气,声音越来越小,小到只有我们能听见。父亲想上前劝阻,被我拉住了。以前,母亲只要喊上一两声二姐,二姐就会从地里的某处飞快地往家跑。

只是,那块地父亲白天就已经寻过一遍了,什么也没有。

2018年10月19日,是二姐失踪的第三天。

天蒙蒙亮,我在床上听见开大门的声音,拿起手机一看,早上5点40分。其实我在睡梦里一直听见父亲和母亲讲话的声音。他们一夜没睡,在等天稍微亮一些后,起床开始寻找。

我赶紧穿好衣服,走出大门,空中还飘着一层雾。隐约看见有两个人在门前的大鱼池堤上,他们呈反方向在鱼池边寻找。由于看不清人,我跑上去随便跟上一个,发现是父亲。父亲看见是我,叫我转身去陪母亲。

母亲看见我来了,并没有理我,一直盯着鱼池边往前走。查完了大鱼池,又查小鱼池,查完小鱼池,又来到屋旁的鱼池查找。

突然,我听见母亲喊叫,“儿子,你看那里是什么呀?”

我顺着母亲指的方向,发现鱼池中央的水面有一团像衣服的东西,再看,是一团水草。母亲听完是水草,明显松了一口气,又继续寻找。

鱼池查找完,还是没有见二姐的身影。天渐渐亮了,树枝的露水打湿了母亲的衣服,然而母亲顾不上,她愁着脸说,“这已经两天两夜了,要是滚进鱼池里,现在也应该漂起来了呀?”

我说,“妈,二姐不在鱼池里,你叫她怎么漂起来?”

“她不在鱼池里那就好。”

回来的路上,母亲问,“儿子,你说你二姐不在鱼池里,她又去了哪里呢?我们都找遍了呀。”

母亲经过短暂的希望,马上又失望了。没有人知道二姐去了哪里,二姐就算走丢了,她也不知道问路。曾经我教她说话,但只要超过3个字,她就会直接忽略前两个字,说最后一个。

母亲没有得到回答,又说,“听昨天那个警察说,现在天气冷,你二姐掉进鱼池里,没有这么快漂起来。他说至少5天。”

我知道我的劝说苍白无力,唯一能让母亲打起精神就是找到活着的二姐。我只能闭口,默默跟在母亲身后。

回到家里,母亲对父亲说,希望在小鱼池用渔网拉一遍,她看见二姐好几次在边上摘柑桔吃。父亲同意了,出去借网和叫人帮忙。母亲则进厨房忙碌。

一会儿,母亲摆了两盘菜出来,她叫我吃饭,我却摇头,一点胃口也没有,母亲坐到一侧也没有吃,突然说,“你二姐大前天晚上,不知道怎么回事,总是挨我坐着,把我搂着嘿嘿笑。你说她当时是不是知道她要死,在跟我告别呀?”

我说,“妈,你别胡思乱想了,现在二姐可能呆在某个地方呢,你怎么就知道她死了呢?”

母亲又哭了起来。她一边哭,一边唱,她说她现在很后悔,当初不该把二姐送人养着。

1985年,母亲刚生下二姐,乡里的干部就来人赶走了家里最值钱的两头猪。并且让父母第二天去乡里的卫生所结扎。

奶奶和几个伯伯商量,决定让父亲带母亲逃进大山里躲起来。母亲有些不愿意,大山里风餐露宿,连个住的地方都没有,带着孩子肯定不行。奶奶叫母亲不要操心,她会想办法。

当时大姐已经三岁,由伯伯们带着无妨,但二姐刚刚生下来,不吃奶怎么活?奶奶看出母亲的心思,她保证不会让二姐饿死。

就这样,母亲和父亲连夜逃进大山,父亲搭了一处棚子,算是一个家。偶尔深夜回来背粮食和蔬菜。奶奶则托人找到一户刚生小孩的家庭,把二姐寄养在那,每个月给10块钱。

4个多月后,母亲实在担心二姐,拉着父亲夜里去探望。可还没进那户人家的大门,就听见小孩哇哇大哭。母亲看到二姐躺在床上无人理踩,床上更是尿湿了一大片。那个刚生小孩的女人本就没有多少奶水,喂自己的小孩都不够,二姐想吃奶根本不可能。母亲于心不忍,只好带着二姐一起进大山。

奶奶得知后,连夜带着两个伯伯赶到山里,又把二姐送回寄养的家庭。后来,父母在深山里呆了两年多,直到1988年我出生前几天才回家。

此时二姐两岁多,能爬能走。直到二姐5岁的时候,家里才发现不对劲,抱着去医院检查,被诊断为脑力智障。母亲问病因,医生模棱两可,“也许是先天性的,也许是营养不良、外伤、生病等因素后天导致的大脑发育不完。

母亲问,“能治好吗?”

医生摇摇头。

有时我对二姐感到亏欠。父母不是为了生下我,二姐可能就不是智障。曾经我也想试着问父母,当初为什么要把二姐送走,但我很难开口。这是一个让父母痛苦的问题。

父亲背着渔网回来了。他没有顾上吃饭,和一些人准备拉小鱼池。有人觉得像昨天那样拉渔网,根本起不到作用,大家商量后,决定在渔网下面每隔两三米绑一块砖,这样渔网的底部就可以一直沉到水底,假如碰到二姐的遗体,也不会一挂而过。

人们开始下渔网,父亲蹲着默默绑砖。母亲站在稻场边缘,看着我们。

小鱼池慢慢在收网,母亲站在不远处踮脚望着。大姐站在她身后,随时准备扶她。渔网连黑色的淤泥都拉上来了,依然不见二姐的身影。显然,她不在里面,

大家又决定用绑着砖头的渔网再拉一遍大鱼池,母亲又不得不紧张起来。拉完大鱼池,还是不见二姐的身影。

其他人提议再拉一次屋旁鱼池,父亲拒绝了。这次,他什么也没说。

人们离开后,我们回到家里。母亲又对着大姐讲起二姐失踪前一天晚上,她坐在母亲身边,抱着她傻笑的情景。讲着讲着母亲又哭了起来。大姐夫这天也赶了过来,他突然问起二姐夫为什么没有回。

父亲说他给二姐夫打过很多电话,然而一直没有人接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