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孤儿出身的爸爸来说,被人需要被人看见,是一种幸福,是一种存在的价值。

妈妈是爸爸在路边捡回来的。爸爸从外地打工回来,凌晨1点钟下火车,没有车,便背着行李徒步走了几个小时,在离村口不远的公路边,看到了雨雾中缩成一团的妈妈,爸爸将雨披脱下来披在她身上,将她带回了家。

本想天亮后把妈妈送走,妈妈却说不清家在哪里,一门心思扒拉着碗里的面条。爸爸只好将她送去派出所,妈妈不记得家在何方,也说不清年岁几何,只晓得自己叫刘琳,听口音像山东那边儿的。

民警做了登记后,就让爸爸先将妈妈带回来等消息,妈妈一路紧拽着爸爸的衣角,这消息一等就是许多年。

几个月后,30岁的爸爸娶了不知道多少岁的妈妈,村里人打趣爸爸有福气,路边捡了个傻媳妇儿,爸爸笑着给他们分喜烟喜糖。那是1986年8月13号。

转年,妈妈生下了哥哥,又过了一年,妈妈生下了我。

从我记事起,家里的一切都是爸爸在打理,妈妈不会洗衣做饭,不会打理家务,更不会干农活。她会饿了喊饿,渴了找水,每天笑嘻嘻地跟在爸爸身后。而爸爸只要一抬头撞到妈妈的笑脸,手里的锄头也能变成甜的,眼睛都会跟着弯起来。

我曾问爸爸,妈妈什么都不会,他怎么像个宝贝疙瘩一样护着。爸爸低声笑了笑:“你不懂,爷们儿就得有女人靠着才是爷们儿。”

对于孤儿出身的爸爸来说,被人需要被人看见,是一种幸福,是一种存在的价值。而妈妈给了他这种幸福,让他感受到存在的价值,于他而言,妈妈就是看见他的宝贝,是需要他的幸福。

小时候,家家户户就那么点儿粮食,一年到头也吃不到几回肉,但爸爸总是能带着我们边玩儿边弄好吃的。

路边儿嫩芽儿刚出头儿,就去沙坑里挖蛤蟆,彼时蛤蟆冬眠饿了一冬,肚子里没有虫,干净又劲道,妈妈喜欢吃蛤蟆腿,爸爸总会细细地剥了皮,送到她嘴里。

烈日的午后去小河里摸鱼、采菱角,顺便洗个澡真是爽快。秋风割得脸疼,却让山上的蘑菇、木耳、野菜长得肥头大耳,怎么做都好吃。踩着大雪去野外柴火垛里抓野鸡,手电筒对准野鸡眼睛一照,趁着它迷糊的间隙,拿竹竿网一扣,爸爸几乎百发百中。

妈妈每次玩儿得比我和哥哥还凶,常常将自己弄得一身泥土,爸爸总能随时掏出手绢,把妈妈的脸擦干净。妈妈长得白,一双大眼睛黑溜溜的,笑起来很好看。

那几年日子虽过得清苦,却也是实实在在的幸福。

只可惜,这种幸福只能追忆,再也回不去了。

妈妈第一次走丢,是在我9岁那年。

村大队广场插满了红旗,大喇叭里不断循环唱着《东方之珠》,虽是黑白电视,但依旧能感受到各地欢庆香港回归的喜悦。只有我们家,两间土房上笼罩的乌云黑压压的,怎么也不肯飘走。

那一年村里进行了30年一次的土地划分,我和哥哥顺利分到土地。我们家从爸爸一人的3亩1分地,变成了三人的9亩3分地,地多了,捉襟见肘的日子,好起来一点,爸爸也跟着更忙了。

平时爸爸还会去挖墓坑,报酬多少看主人家心意。那天爸爸为了不耽误地里的活儿,凌晨两点便起来去邻村挖墓坑。回来时左手上的血迹已经干涸,原来是爸爸在山上摔了一跤,手刚好按在一块锋利的石头上。

爸爸把手藏在背后,还是被妈妈看到,妈妈一边抹眼泪,一边用手绢把爸爸的手包上。我那时好像读懂了爸爸眼里的幸福。

爸爸下地干活儿,我和哥哥去上学。等到中午回来时,大门锁还好好地挂着,妈妈却不见了。谁也不曾想过,那矮矮的院墙,只要妈妈愿意,随时都可以翻过去。

邻居大婶说看到妈妈往村诊所那边儿去了,跑到诊所,大夫说妈妈拿了止血药便走了。妈妈只是智力低下,并非全傻,可以做到简单交流。

村里人知道妈妈不见了,都出来帮着找,有人骑上自行车沿着公路去邻村找,有人往山上找去,还有的给邻村亲戚朋友打去电话,让他们帮忙留意着。天色沉沉地暗了下来,妈妈毫无踪迹。

诊所在村边上,村边挨着公路,已过去十来个小时。爸爸看着黑洞洞的公路发呆。

爸爸坐在院子里抽了一夜的烟,我和哥哥谁都没敢出去劝。我问哥哥,是不是以后我们就没有妈妈了。哥哥说,爸爸一定会把妈妈找回来的。

天刚蒙蒙亮,爸爸叫醒哥哥带着他去了县城。中午,他们是骑着摩托车回来的,那是爸爸在二手市场淘的。简单吃过午饭后,爸爸带着哥哥又去了镇里,买了一些米面油回来。我知道,爸爸不会在家里坐等了。

果然第二天一早,爸爸随便拿了几件衣服,用空矿泉水瓶子灌了两瓶水,塑料袋里裹了几个干馒头,哥哥给爸爸装了一罐子咸菜。爸爸将我们一家四口的全家福,揣在靠近心口的口袋里,骑上摩托车,在一点线索都没有的情况下,开始了寻找妈妈的路。

哥哥承担起了父亲的责任,将我照顾得很好。爸爸到哪里了,有没有找到妈妈,成了我们睡前的必修课。

我经常做梦会梦到妈妈,她会对着我笑,问我吃饱了没有,会胡乱地给我扎辫子,然后将我左摇右摆说真好看。

此后的两年时间里,每到春种秋收时爸爸都会回来打理土地,其余时间都用来找妈妈。

我不知道爸爸都去过哪里,遇到过什么事儿,只知道那两年,爸爸眼里的光一点点褪去,眼角的皱纹像水田里干涸了的淤泥,一道道曲折坎坷。

或许是老天爷看到了爸爸的诚心,感受到了我们的思念,妈妈找到了。

1999年春,村里常大爷将电话打到了家里,爸爸握着电话只会嗯嗯嗯地答应,我在一旁按着本子,眼泪顺着脸颊滑,爸爸手颤抖着歪歪扭扭写着常大爷说的地址。

妈妈找到了。

在河北涞水,常大爷本是去瞧刚出生的外孙,没想到竟在商场里看到了打扫厕所的妈妈。

原来98年秋妈妈逗留在商场里不肯离开,商场保洁阿姨猜测她无家可归便说情让她留下,商场管吃住,保洁阿姨一直很关照妈妈。

后来听爸爸说,当时也不知道要怎么感谢那位阿姨,便要把兜里的钱都给人家,可人家怎么也不肯收。妈妈回来时穿的衣服,还是那位阿姨捡到她时给她买的。

哥哥怕爸爸把写着地址的纸条弄丢,将地址抄写了好几遍,分放在爸爸的各个口袋里。几天后,爸爸把妈妈带了回来。

妈妈还如当年一般,拽着爸爸的衣角,我和哥哥强忍着冲过去抱住她的冲动,怕吓着她。

妈妈瘦了一些,黑了一些,头发被剪短了,但那双眼睛还是黑溜溜的,她看我们的眼神有点怯,两年多了,我和哥哥身高猛窜,妈妈已认不出我们来。

我把头发打散,学着以前她的方式,将头发弄成乱七八糟的两个小辫子,哽咽得说不出话来。

妈妈慢慢松开爸爸的衣角,定定地瞧着我,缓缓抬手摸上了我的头:“是小华?”

我哭得不能自已。

爸爸晚上做了满桌子的菜,特别香。哥哥第一次端起了酒杯,一口闷下去,眼泪直接飙了出来,不知道是不是酒呛的。我认真地将鱼刺剃干净,一块儿一块儿肉放进妈妈碗里。

我们家终于又有了人气儿。

我无法想象当年爸爸找到妈妈时是什么心情,不知道他跟妈妈说的第一句话是什么,也不知道他用了多久才让妈妈认出他的,或许一眼,或许很多眼。

更不知道妈妈这两年都去了哪里,有没有受冻挨饿被别人欺负,但妈妈回来了,回来了就好。

妈妈的身影再次倒映在爸爸眼里,那光回来了。

然而4年后,妈妈又丢了,这次却是我弄丢的。

在之后的许多年,我深切体会到爸爸当年的痛,那是希望与失望双重折磨,那根紧不得松不得的弦,就那样绷在心尖,微微颤动,便地动山摇。

2003年大年初三下午,爸爸带着哥哥去县城里办事,到了晚上六点多还没有回来,老家冬天黑得早,彼时天已经黑透了。

同学叫我去看烟花,说村里回来的体面人,买了好些大烟花,正要在村广场放呢。

我探头瞧了瞧在炕上熟睡的妈妈,按捺不住去凑热闹的心思,想着妈妈一时半会儿也醒不了,穿上棉袄锁上房门和大门,和同学朝着村广场跑去。

那是我第一次看到那么多那么大的烟花,一道道白光冲向夜空,砰砰砰地争相绽放,流光溢彩,璀璨夺目,如墨般的夜空被炸成缤纷花园,真是漂亮极了。

就是这异样的美丽,让我迷了心智,丢了妈妈。这许多年来,我都不曾放过烟花,它的美成了我心里的魔。

哥哥找到我时,我还在同学家磕着瓜子嚼着糖块儿,讨论刚才哪朵烟花最美。哥哥强压着愤怒将我拽走,我心里隐隐有了预感,快速往家跑。

两间土房一览无遗,妈妈不见了。

厨房窗户打碎的玻璃一直没来得及换上,用来临时挡风御寒的塑料布已破了一个大洞,随着寒风呼哒呼哒地摇着。

我该死地忘了妈妈是怕炮声的。

爸爸已经去找了一圈儿回来,要落在我脸上的巴掌还是收了回去。我哭着跟在哥哥身后,一遍一遍地喊着妈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