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刘娜

编辑| 杨琳 杨轩

编者按:

这是36氪关于“他们的互联网系列”的第二篇,一个与互联网金融有关的另类故事。

从网贷平台借了几笔钱,正在为如期还钱压力山大的张伟(化名)在某天突然接到一个宛如奇迹的电话:不但钱不用再还,还有额外一大笔补偿金可拿。

他相信了。而奇迹也竟然真的出现了。只是结局并不美妙。

这是一个完整又真实的故事,即使平铺直叙,也能够展现普通人所不熟悉的互联网的另一面。但当你用故事中不同人物的视角来看一遍,才能更清楚,一笔金融坏账产生时,其背后复杂的人性和情绪。

谜:张伟的自述

我最近比较烦。

由于一些客观原因,我已经一年多没有正经工作了。所以从去年年初开始,我在信用卡、趣分期、360等多个平台小额贷款,每个平台根据信用额度借款几千到几万元不等。

债务陆陆续续地不断积累,但对于我来说没啥好担心的,我是虱子多了不怕痒。更何况,年轻人哪有几个没有贷款经历的?我们村里的不少朋友都是靠连续贷款为生,他们叫这种行为“撸口子”。

我最好的朋友李小闯就是其中一个。他劝我,一般在逾期后的半个月里,什么动静都不会有,只是偶尔接到AI语音电话,温柔地提醒网贷逾期了;逾期一个月左右,会接到客服电话,提醒长期不还会影响征信。如果逾期90天以上,且金额在一万元以上,才明显就能感觉到不再是网贷平台的客服催收,而是一些“狠角色”了。这时候,网贷平台启用外包的催收公司,通过拨打电话、上门探访等方式催逾期用户还款。

也就是说,像我这种按照最低额度一直在还款的,根本不用担心被催收。事实也像李小闯说的那样,先前的好几个月,我和几家借贷平台之间一直维持着比较微妙的关系,他们不紧不慢地催,我通过连环借贷来还,彼此相安无事。

然而,从去年下半年开始,事情突然起了变化,跟李小闯说的有出入了。还没等逾期,我也还在乖乖按照最低还款额度还款时,就开始接到不同电话号码的狂轰滥炸,他们自称是贷款平台方的人。有的上来不由分说就“骂娘”,“狗日的”,“狗娘养的”,简直不堪入耳,态度也极其恶劣。

他们还威胁我的家人、前同事,甚至我的前领导和女朋友。他们都受到了不同程度的电话骚扰。那些号码狂轰滥炸,但回拨过去就是空号。他们“警告”我如果不还钱,就去我父母家围堵,“让你在全村都出名”、“等着身无分文吧,你的每一分钱都会被执行”、“下周就去扒你家祖坟,让你祖先看看你是个什么东西”。

他们还警告我,不许报警,否则我家人会付出代价,而且警察也不会受理网贷的案子。我一开始相信了,但是后来知道,这些当然是假的,受到暴力催收,报警是最有效的解决途径。

也就两三周时间吧,我的事情就传开了,所有亲戚朋友都打电话问我。有些人听说我加入了非法团伙,干着敲诈勒索的生意;有人说我成了“传销”组织的头目,骗了很多熟人的钱;还有人听说我因为赌博欠了地下钱庄一大笔钱,差点被打断腿,正在到处躲债。

我和朋友聊过自己的苦恼,但很奇怪的是,有人欠钱比我还多,还款没我及时,但反而没有遭遇暴力催收。

这就很蹊跷。到底是怎么回事?难道是平台的系统出BUG了吗?

直到有一天,一个自称律师的人主动找到我。他说,有人把我的经历发到了网上,他很同情,愿意帮我摆脱困扰。不但如此,他还可以让我不用再还款,甚至从平台那获取一笔不菲的赔偿金。

一切又如云里雾里。我该相信他吗?

解谜:反催收“大哥”的自述

不卖关子了。张伟遇到的所有问题,都是我一手策划的。

他没想到的是,电话那头辱骂他的是我;恐吓他快点还钱,吓得他魂不守舍的人是我;最后给他出主意,不让他还钱的律师,也是和我们一伙的,甚至有时候,“律师”干脆就是我们的人假扮的。

你可能会好奇我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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反催收人员朋友圈截图

我们在所有平台上认证的身份,包括我们对外宣传的角色,都是针对各种网贷平台的反暴力催收组织。目前市面上像我们这样的组织不少,但是大多都是小团队+外包的工作模式。至于怎么拿到张伟的联系方式的,这其实很简单,不少网贷平台都有员工被我们买通,将部分借款人的所有个人信息出卖。

你可能还会好奇,我们作为反催收联盟,为何要站在自己身份的对立面,反而去做暴力催收的事情?

不变点小把戏,哪来的新客户呢?话又说回来,如果每一个信用卡用户、网贷借款人都乖乖还钱,我们这些反催收组织,还能去做谁的生意?

干我们这行的,多少都脚踩在灰色地带, 或许某种意义上说,我们和原本那些暴力催收的组织,并没有什么本质区别,都是寄生在网贷平台上的一丘之貉。

反催收组织,以前就是做非法暴力催收的,或者资深老赖,我们知道怎么样去跟各个平台协商,每一个平台都有什么样的政策,甚至跟其中某几个网贷平台的催收互相认识,能够说上几句话。

我们也知道自己游走在法律的边缘。所以公司的地址以及公司的名字都经常更换,有的时候半年就要换一次办公室。我们跟客户一般都是线上沟通,比如微信、QQ群、电话沟通,我们很避讳告知对方自己的真实姓名,或者真实办公室地址。

其实几年前,我们还不是这样的行业。很多反催收组织的成立,一开始是想帮助那些真的没有能力还款、又遭遇暴力的人。我们试图通过反催收谈判,帮他们争取延期还款,或者停息挂账,分60期还完,这对用户还是有比较大的吸引力的。

后来整个行业扩大,市场却越来越小。随着监管趋严,金融平台们已经很少再去做暴力催收了,就像是张伟朋友告诉他的,欠钱已经变的越来越“安全”。

一些反催收组织开始探索出新盈利模式。洗脑、游说、利诱一些“有还款能力”并且“有还款意愿”的人,和反催收联盟签订合约,在平台上逃单、获取欺诈利益。

现在的反催收,已经看不上停息挂帐的几百几千元咨询费。我们告诉客户,“我可以让你欠的钱不还了,额外还能获得几万元补偿,讹来的钱两边五五分成”。

而针对那些还愿意过苦日子、努力还钱的人,给他们制造烦恼、让他们厌恶金融平台,已经是越来越常见的手段。这就是张伟所经历的故事。

如你意料,张伟后来想清楚了自己的处境,同意接受“律师”的帮助,并在线下和他会面。随后,我作为代表“正义”的反催收组织“大哥”,也顺理成章地被“律师”推荐给了张伟。

“反正他们(互联网网贷平台)有的是钱,不薅白不薅。”这是我对张伟说的话,也是我对成百上千个借款人都说过的。稍有不同的是,张伟这小子尤其信任我。

恐惧:张伟的自述

我不是没有怀疑过律师的身份和反催收组织真实的目的。但我没有更好的解决办法。

骚扰电话不断打进来,亲戚朋友都在远离我。辟谣让我身心疲惫。我晚上睡不着,白天也不想出门,最怕的就是遇见熟人。短短一个月的遭遇让我精神恍惚,到了崩溃的边缘。女友起初还安慰我,但后来她也疲惫不堪,甚至不停埋怨我为什么要去网络借贷,我俩每天争吵不断,她情急之下问我,“你怎么不去死啊”。

我也反思,我没有稳定收入,又不想回农村老家,借钱真的就“该死”么。最焦虑的那段时间,一直自嘲是“躺平青年”的我竟然开始在检索平台搜索,“外卖员薪资高不高”,“哪个城市跑滴滴、送外卖赚钱最快”。只是这个办法在去年的疫情下也不现实,网约车行业几乎都在停滞阶段,而送外卖又最容易感染病毒,我不想冒险。

我得先解决掉眼前的麻烦。

反催收组织的人非常友善,对我近期遭遇的痛苦也很同情。这让我非常感动。我们坐在一起痛斥催收组织,我倾诉自己的委屈,对方也义愤填膺,最终我们达成一致,借款平台方在这件事里有无法推卸的责任。

我记得反催收大哥和我说,我不是第一个遭遇非法暴力催收的人,之前还有更多像我一样走投无路只能去借钱的人,被平台方逼得倾家荡产。他举了一些例子,最后问我,“要不要让平台付出代价”?

我满腔愤怒,说,当然,这是必须的。

对方又压低声音说,“我还能帮你搞到10万,这笔钱比你辛辛苦苦打工赚钱来的容易。接下来你如果还找不到工作,总得有点积蓄,不能一直靠借钱为生啊”。

这句话打动了我,让我觉得对面的人真是为我着想的。

他们让我先停止还贷。停贷之前,需要先交1399元的咨询费给反催收组织——我觉得这是应该的,毕竟人家接下来要帮不少忙,他们也要是赚钱的。而且我觉得这笔钱最终应该由做尽恶事的平台来买单,反正羊毛出在羊身上。

交完钱后,他们给了我一个早就准备好的文档,上面详细记录了怎么不还钱的办法,以及接下来的应对措施。

其中有一条,“你需要在催收的时候打开电话录音,记录下对方对你的人格侮辱,并且不断激怒对方,让他们骂得越脏越好。”上面说,“如果讨钱的人找上门,你就故意制造冲突,逼他们揍你一顿就更好了,我们能帮你搞来几十万甚至上百万”。

一切准备就绪,我对接下来的事情不再害怕,甚至开始期待了。

敲诈:反催收“大哥”的自述

张伟不知道的是,催收人员即使真的打来电话或者上门,也会被公司条条框框束缚,很少会出现他期待的暴力行为。

不过没事,我只需要让张伟相信,催收很恐怖,只要他出现贪婪、侥幸心理。这就够了。

其实总结我们的营收技巧,通常有两种:一是帮助债务人通过伪造病历、贫困证明、编造困难处境,以及投诉金融机构、助贷平台等方式,达到逃避债务的目的。二是打着能为债务人减免债务的幌子,向债务人传授减免息差、延期还款“技巧”,教唆、煽动他们主动逃避债务。

我们让张伟去投诉平台,“因为暴力催收你失业了,女朋友跟你分手了,爷爷也气得生病住院,你现在需要申请精神损失费、住院费。你在各个平台都投诉一遍,申请一张新的手机卡,把之前的卡快递给我们,所有的沟通工作我们来做。”

所以后来,其实都是我们的人借着张伟的名义在和平台方沟通,漫天要价。

除了第一笔咨询费,我们还约定,此后我帮张伟摆平的每一笔债务,张伟都需要另外支付我15%的反催收管理费。如果我们帮他从平台上额外获取“赔偿”,他也要和我们五五分成。

正如我意料之内,张伟没有搞到暴力催收的威胁证据,我开始教他下一步——制作假证,包括针对各个平台的举报函。

荒唐:平台的自述

我是一名网贷平台的工作人员,张伟的案例其实非常典型。更让你惊掉下巴的是,从平台讹钱的情况不是个例。

我们行业估算过,黑产人员煽动教唆债闹人员数量保守估计有上千万起,造成财产损失达数百亿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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反催收广告、反催收委托合约

在反催收成为一种盈利行业之后,我们的日子越来越难过,恶意逃债比比皆是。

有意思的是,去年,我们在几个不同省份的借款人,都在湖北的一个社区医院开了患癌症的医疗证明,搞得我们啼笑皆非。最后打电话给医院查询,他们根本就没有癌症这个科室。

天底下还有更巧的事。还是在去年,我们经常收到不同省市,不同的人,空间交错一般地提交同一家公司开出的失业证明。

去年年中,我们连续收到十几个法院起诉,起诉书只是更换了不同的起诉人,案例模板是类似的——侵犯名誉权、隐私权,金额都是要求补偿名誉损失费5000元,精神损失费9.5万。证据材料都会说,我们的暴力催收让他们失去工作。提供的证明往往也只有微信聊天记录,“说我们的催债电话打到他老板那里,老板觉得影响公司经营,让他走人了”。

但他们口中的暴力催收,实际上并没有发生。他们起诉材料假得明显,就连法院的人都质疑。

但我们最怕的是银监会和银行。借款人和反催收联盟往往会利用金融借贷的敏感性来投诉,并最终达到目的。

例如一名女律师,我们听说她的时候,她已经在银保监会投诉了我们的合作方,也就是三家银行。其中两家看清了这是“老赖”伙同“反催收联盟”的恶意投诉,意图就是敲诈勒索,告诉我们不用管理;但另一家银行可能比较敏感,告诉我们三天之内必须将这个事情处理掉。事出紧急,也就导致了反催收黑产们向我们漫天要价。

最终这名女律师从至少两个网贷平台分别敲“讹”走几万元。

反催收组织要的数字通常很大,我们根本没办法给那么多。但银行给我们的时间太短了,经常来不及走法院起诉程序。

逼不得已,我们曾跑到张伟的城市,试图和解。但意料之中,他躲起来了。后来问他的朋友,才得知张伟也没有失恋,一直住在女友家里。

经过艰难的谈判,我们用十万元“精神损失费”和张伟达成和解。但我们得知,他撤诉后又立刻去投诉了其他平台。可能是“easy money”太好赚了吧。

恶意:反催收“大哥”的自述

我们其实没想到事情进行的居然格外顺利,最终我真的通过张伟这小子,从平台讹走10万元。张伟的借贷不用偿还,从平台讹走的钱我们分走了五万元。

我始终告诉张伟,我们是你站在统一战线的。但我们不会告诉他的是,一旦和我们合作,他们的信誉会被利用得一塌糊涂,日后想贷款买车、买房几乎是不可能了。这些人在我们业内被称为“白户”,他们失去的是在银行体系的信誉,我们相当于利用他们的信誉和网贷平台的漏洞赚钱。

其实很多人一开始还是想还清负债的。但我们要做的就是激发每一个人的侥幸心理。如果所有人都去还清网贷和信用卡,我们反催收的人就没生意做。其实我也知道,我们干的这行算是互联网黑产,但张伟这样的人一茬接一茬,我们就永远有生意做。

为什么帮人逃债,而不是去讨债?或者去做放贷生意?很多人问我们这个问题。催收和放贷都是一种有成本有风险的生意,放贷需要本金,催收要受网贷平台约束,网贷平台又有监管约束。

反催收就不是了,反催收换言之就是“闹债”,我的成本就只是打打电话,发发语音。我躲在幕后,后果由欠款人自己承担。

如果说一定要有成本,那么成本就是张伟这些年轻人的信誉崩塌。某种程度上,我还希望他们信誉崩塌,我还可以通过信用修复再收割一笔。对,你没猜错,我们还有信用修复的团队,客户通常也是张伟这一类人。但是真的可以信用修复么,我明确告诉你,不能。一旦和我们站在同一条船上,以后申请信用卡、买房,都会受影响。

代价:平台的自述

事情发展到最后,很多情况已经不在我们的掌控之中了。

现在你该知道了吧,互联网金融平台上的一笔笔坏账,到底是如何产生的。

更可怕的是,我在银行做催收工作的一名同行告诉我,市面上涉嫌教唆债闹的代理维权机构、反催收中介及花样繁多的个人债务重组、征信修复公司在过去一年增长了10倍之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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某反催收APP截图

年轻人征信出现问题之后,不得不寻求恢复征信的办法,反催收团体又摇身一变成为征信修复公司,再次收割年轻人。反催收、闹债形成之后,市面上涉嫌教唆债务人债闹的代理维权机构、反催收中介及花样繁多的个人债务重组公司,反复收割。

我们也和很多欠款不还的年轻人聊过,为什么愿意做老赖。得到的回答其实让我挺意外的,他们觉得征信这事,对自己来说没什么用。很多90后和00后,觉得自己收入不高,得过且过,也没有买房买车和结婚生育的打算,所以干脆活在当下,只要自己名下没有值钱的资产,政府和法律拿他们基本没办法。甚至有人说,大不了抓去坐几天牢,很快也是要放出来的。

但希望他们能够明白,就像是每一个遵纪守法的人都能明白的那样,信用是人生在世最保底的那份资产。哪怕身无分文失去一切,信用也能在最后一刻救你一命。

相信信用吧,别信奇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