找到徐世海的人越来越多了。

“天门山四人跳崖事件发生后,我当时就判断这个是典型的网络约死——4个不同年龄不同来历的人,选择了同一时间、地点、方式寻死,他们肯定是商量好了的。”徐世海告诉正观新闻记者。

作为一名普通的中年男人,从三年前儿子自杀身亡后,徐世海在网络上就开始承担着另一个身份——他接管儿子的社交媒体账号,成为混迹“约死群”的劝生者,试图抓住每个即将滑落的生命。

徐世海正在看书,黑板上是儿子为他画的简笔画。受访者供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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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世海正在看书,黑板上是儿子为他画的简笔画。受访者供图

他四处寻觅自杀者聚集的网络群,假扮各种身份接近对方、获取信任、再慢慢开导;他用各种方式报警,试图在最后时刻到来之前,拦截已经付诸行动的轻生者;他与网络上隐匿而活跃的“劝死者”拉扯过招,想要把目所能及的求死者全部打捞上岸。

他并不是每次都能成功,但他仍然在坚持。

这几年来徐世海发现,整个社会对网络寻死者的关注和认知越来越充分,救助越来越积极和迅速,这让他很欣慰:当问题引发足够多的人和社会力量的关注,那么问题的解决方法就不远了。

日前,正观新闻记者联系到这位隐匿在网海中的劝生者,揭开“劝死群”隐秘的背后。

以下是他的讲述。

徐世海与救助者的聊天记录截图。受访者供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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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世海与救助者的聊天记录截图。受访者供图

约死群

  • 为什么会有网络约死?一个人在最后关头,一定会挣扎徘徊,就是只蚂蚁都爱惜自己的生命,想死又下不了决心的人占绝大多数。一个人下不了决心,和大家一起就有个从众心理,互相影响。

我在网络上关注小孩子的心理问题,已经有好几年的时间了。

最开始是抱着“了解现在的孩子都在关注什么”的想法,我进入了几个学习群、游戏群。那个时候是夏天,我会常在群里分享一些视频,比如小孩掉水里了这种,提醒大家在外面玩的时候注意安全。

有一次转发的内容是:一个年轻人留遗书后跳了水库,群里有人说“他好勇敢”。当时我明显感觉到他话里有话,于是就加他的好友私下聊天。

男孩子十五六岁,因为生病导致成绩下滑非常厉害,爸妈并没有责怪他,但他给自己定的目标是考上重点中学,心理压力很大,他就拿圆规扎自己的胳膊。

他告诉我生活中的各种沮丧和不如意,说自己不想活了。这个安抚的过程很久,持续了近半年。后来明显能够感觉到他情绪的转变,直到他告诉我说,“我不想自杀了。”

这是“约死群”最早的雏形,在QQ的学习群、游戏群这种比较大的群聊中零零散散的吐槽和分享一些事情,展露一些想法。

这样的劝导持续了一年左右,直到一个孩子告诉我说,“徐叔叔,还有一些群你不知道,我让你进去看看吧。”他们把小号给我,我登录进去看了之后才知道“约死群”的存在。

那些才是真正可怕的东西。

所谓真正的“约死群”,绝大部分时候并不是大家想象中的那样,有一个几十甚至上百人的群,大家每天讨论如何自杀。

事实上,在我的观察中,真正的“约死群”总人数不会超过10个人,多则七八个,少则三四个,人数是极其严控的。

他们最开始是在我刚刚说的那种,人数极多的学习、兴趣、游戏大群中,吐槽生活受到挫折、倾诉不想活了之类的痛苦,引发共鸣,这个时候,对这些有同感的孩子就会再组建一个群。

他们从大群中分离出来,组成一个“中群”,这就是被筛选出来的第一批潜在自杀者

这种群的人数通常为几十人,他们会把群名命名为“已黑化”“全员黑化”这种比较丧的类型,但现在网络监管严格之后,他们就会改成“作业交流群”“学习交流群”这种非常阳光的、表面上看不出来的。

“中群”里面,基本就全是各种各样的吐槽,每天都在讨论各种不开心的事情,整个群里非常消极。

这个时候有一些表现特别强烈的、有轻生倾向的孩子,他们就会再组成一个小群,只有几个人,这就是真正意义上的“约死群”。

组建这个小群的时候,他们的目的非常明确,就是大家都不想活了,聚在一起商量死亡的时间地点和办法。

就像前段时间的“天门山四人自杀事件”,消息出来之后我就判断这个是典型的网络约死——4个不同年龄不同来历的人,选择了同一时间、地点、方式寻死,他们肯定是商量好了的。

但这样被新闻报道出来的只是少数,因为他们都是成年人,并且聚到了同一个地方,但更可怕更隐蔽的事情是,有些人约的并不是同一个地点。

这些人的经济能力可能不允许长途跋涉聚到一起,在各种条件的限制下,他们就会约在同一时间,用同一种办法,在不同的城市来结束自己的生命,这种“约死”其实比聚在一起的要多太多了。

每个城市发现的都是个例,而他们是在网络上约好的。

劝死者

  • 谁也不明白他们出于什么样的目的,产生某种变态的想法。他自己不想去死,却怂恿那些孩子们去死。

在“约死群”里,有一种人是非常可恶的。

他们的前半部分“工作”和我几乎一模一样——找各种各样的群、在群里找这些有自杀倾向的人,和他们聊天,取得他们的信任。只是最后的目的和我完全相反。我碰见过好几次这样的“劝死者”。

谁也不明白他们出于什么样的目的,产生某种变态的想法。他们潜伏在那些“中群”里,看谁的轻生欲望比较强烈,就以主导者的角色把那几个孩子组织起来,一起商量时间、办法,等有孩子实施了,他就会继续找其他人。

他自己不想去死,却怂恿那些孩子们去死。我自己就明确看到过同一个账号在不同的群里劝别人自杀,这样的情况还不止一次。

我最开始看到会控制不住,在群里质问他、骂他,然后就会被踢出群聊。

就在今年春节,我又看到一位“劝死者”一直在群里怂恿其他孩子自杀,就假装自己也是个不想活了的孩子,加他QQ和他聊。没聊几句我直接问他到底出于什么目的。“明显能感觉出来你是个成年人,你图啥?”他马上把我拉黑了。

拉黑以后他也不在群里戳穿我的身份,但是也没消停,仍然在群里继续说话,到处撺掇。我也不能暴露我的身份,否则我很快就会被踢出群,所以我拿他毫无办法。

我曾经报过警,但他们使用的是其他孩子的小号,不知道那个账号经过了多少个人,所以根本没办法确认真实身份。

轻生者

  • 在群里,我能看到的只是他们正在聊的一件事,一旦深入进去,你会知道他聊的这个事情,只是其中一个,可能是出发点,也可能是导火索,他的内心已经经历了很久的自我挣扎。

我所接触到的,沉迷游戏、二次元的孩子非常多,几乎90%的孩子都是游戏二次元爱好者,其实这两者之间的联系并没有我们表面看到的那么简单。

2018年左右,有一款蓝鲸游戏非常盛行,我在群里遇见的孩子基本都玩,他们会发给我一些照片,身上、胳膊上全是刀划的和圆规扎的痕迹,触目惊心,我真的非常心疼。

许多孩子和我讲那款游戏,它会让孩子们产生暴力倾向和厌世情绪,先伤害自己,再伤害身边的人……游戏最后必须发一个自杀的照片,以生命的结束作为游戏的终点。

他们都有组织者,也会加一些群,尤其在二次元这方面,会以类似于洗脑和传销的形式来忽悠孩子。

比如一场活动,他们会让孩子们去买相关的道具、服装等,有一些cosplay的裙子最贵的时候一件甚至要七八万。

这些组织者会根据小孩们花了多少钱买了多少东西,进行一个等级划分,发勋章、买的更多还可以晋级,好多孩子就陷进去,不知不觉间就花了很多钱投入到这个事情里。等孩子们意识过来的时候,这已经是一个无法填上的洞了,小孩心理上就会面临非常大的压力。

更过分的是,他们会借着组织一些动漫展之类的活动,在网络上约一个十五六岁的小姑娘,凌晨几点钟在一些陌生城市中偏僻的地方见面。

还有一些沉迷于色情网站的男孩子,他们也意识到这个事情不对,想去摆脱,但是他又抵挡不了这个诱惑力,怎么都摆脱不了,在这种反复的挣扎中他会对自己产生极度的失望情绪,“就像我这样的,长大了还能干吗?”

在这种极度自责下接着就会产生轻生的念头,再加上群里面有人会去撺掇,就会酿成悲剧。

劝生者

  • 当你真正进入到、了解到这个群体的时候,你会忍不住想去救他。

在网上救人是很飘渺的一件事,能不能成功自己很难判断。其实只要能和对方聊上天,就有很大救下来的希望,因为他们还有倾诉欲。

这几年我试图去抓住的手太多了,有些拽回来了,有些没有。

徐世海同时还是郑州红十字水上义务救援队队员,图为出任务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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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世海同时还是郑州红十字水上义务救援队队员,图为出任务中。

三年来,我不知道和多少想死的人聊过。和他们沟通是需要技巧的,同龄人的身份和他们沟通起来会更方便,我会伪装的比他们还小,什么也不懂,也不想活了,等他们问原因的时候再编一套理由,让他帮帮我,带着我。

呈现出一个弱者的身份是非常有效的,每当这个时候他们就会开导我,“你还小,还不懂,你不要跟我们学。”这是一个非常好的沟通前提,一直讲道理他们是听不进去的,但当你成为一个弱者向他求救一些问题,他在回答的时候就会想到自己,他安慰我说“没什么大不了”的时候,那这个问题对他来说,也是一样的。

把他的思想往这方面带,让他自己去纠正,这种方式非常有效。

比如2020年,有一个十几岁的男孩子晚上准备跳楼之前,在“约死群”里发了一条消息,“老子先走一步。”

我们两个加的有微信,我就发消息,“你能不能等我一块啊,我害怕。”没一会他催我,我就继续拖“我还没想好,你能不能再等我一天。”他火气一下子就上来了,“你个胆小鬼,老子不等你了,拉黑吧!来生再见。”

我们在聊天框里对骂,一开始是打字,后来发语音,最后直接打QQ上的电话,什么难听的话都说出来了。

因为他抱着必死之心,把他骂急了他才会理你,而且他人在楼顶,也不会担心吵到其他人。

“你在哪?你把位置发过来,老子现在去找你拼了。”

我们的电话从晚上通到凌晨,他骂累了,就躺在楼顶上。大口大口的喘气声夹杂着呼啸的风雪声,从话筒那边传来。

我们还聊了许多其他事情,他的语速很慢,“本来老子都不想活了,和你骂一夜,真他妈无聊。”像是在笑,很久又传来一句,“算了,留着狗命,咱俩都是可怜人。”

“我下去了,改天再骂。”

“好,我等你过来单挑,但你不一定打得过我。”

“你小子等着吧。”

整个过程发生在一晚上,我们之后一直保持联系,有一天他忽然发消息,“我找到工作了。”后来就很少联系了。

我们很少过问个人信息。劝生这件事有两个默认的“不问”,第一不问姓名,第二不问地方,哪怕从死神关口劝回来,也不了解这些信息,除非他愿意主动告诉你。

矛盾体

  • 我们的劝告只能达到在某一段时间,让他放弃这个念头,但根本原因还在家长那里,如果家长态度不转变,孩子的处境就会变得很危险。

在网络上的“劝死群”中,我发现有自杀倾向的孩子们,平均年龄越来越小。他们很大一部分的压力来源是家庭本身。

疫情这几年,家长的压力也非常大。很多都是忽然发现孩子不愿意跟他们沟通了,而且接受不了校园生活,严重的甚至休学在家。一些家长带小孩去医院检查,十一二岁的小学生们都是重度抑郁。

其中有的家长非常固执,他们求助的时候,恨不得给你磕头下跪都行,但如果你说应该给孩子一些休息、自由的时间,让孩子歇两天时,他们立马态度转变,“现在是什么时候?再有多少天就要中考了,一天一节课都不能缺。”这就导致孩子们非常失望,因而拒绝沟通。

很大一部分小孩的压力是家长给的,尤其是关于学习的,如果不是孩子对自己要求特别高的话,基本都是家长带来的。

我们的劝告只能达到在某一段时间,让他放弃这个念头,但根本原因还在家长那里,如果家长态度不转变,孩子的处境就会变得很危险。

欣慰的是,有的家长能够意识到自己的问题,并及时改正。

曾有一个单亲妈妈,做企业非常成功,对孩子也非常上心,因为孩子就是她唯一的支撑。

但忽然之间,孩子就不愿意沟通了,把自己完全封闭起来,妈妈当时的感觉就是“天塌了,自己都不想活了。”

她找到我之后,我建议她装病。

她开始放下工作,躺在家里,每天告诉儿子自己想吃什么,最开始儿子还嫌她事多,只点外卖,后来发现妈妈是真的很需要他之后,开始学着去厨房做一些简单的菜,直到现在,母子其乐融融,儿子每顿饭都能做几个菜上桌。

“我原来总陷入一个困局,我担心如果孩子学习不好,会被身边人看不起。”她告诉我,现在她的思想已经转变了,“儿子本身就是我的骄傲,不管他是什么样的。”

同路者

  • 我们通过聊天,能达到改变一个人甚至一个家庭的命运,这种感觉也是支撑着我一直做下去的动力。

找我的人越来越多了。

他们有些是看了新闻被感动找到我的,也有些是被我帮助过的孩子,反过来开始和我一起在“约死群”里劝生。

现在网络太发达了,孩子们的防备心也越来越强,除了QQ群还有微信群,而且群主对审核非常严格,我大多是依靠一些小朋友们帮忙,才能进入各种群。如果没有他们,找到和加入这些群,都是一件很困难的事情。

在每天都讨论自杀的群,劝人去死和问你“吃饭了没”一样简单。每隔几天群里的总人数就会消失一两个,大家都知道他们怎么了,但没有人会觉得惋惜,甚至会调侃“昨天晚上又走了几个,这几个傻*,走得太急了,都没有等我”,还会互相开玩笑,“你也完蛋了,你重启吧”。我后来才知道,在他们看来,自杀“结束游戏”,之后就能以更强大的状态在某个平行世界重新开始。

这种“劝死群”里的负能量是正常人无法想象的,有时从群里聊完天,我整个人都是不对劲的,情绪非常暴躁,这个时候我就意识到不能再继续了,我需要强迫自己停下来一段时间,需要放空让自己静一静。

但也有一些好的变化,我发现在群里隐身的“同路者”越来越多。2021年下半年开始,好几次我假装想死,在群里说话,都遇到过其他人加我,劝我活下来。大家都察觉到了“网络约死”这一问题的严重性,并且正在行动起来,这让我感到很欣慰。

这种感觉是非常奇妙的,在别人需要的时候,我出现了并且帮助到对方,然后在我“需要”的时候,遇到了和自己一样的人。

现在和我一起做“劝生”这件事情的,有全国各地的志愿者,他们很多都是受过心理学教育的、非常专业的心理咨询师,我也会把我的很多经验和技巧分享出去,提高效率。

还有曾经被我帮助过的孩子,他们经历过这些事情,更能够感同身受,所以反过来成为“劝生者”的时候也会做得更好。

而且我能够感觉到,整个社会对于网络自杀信息都非常敏感了,有些“求死含量高”的群会被网友举报,或者被警方关注到。

警察还会一个一个给群成员打电话进行沟通,如果是在校学生,甚至还会和家长进行交流,一方面能够更多地了解小孩情况,另一方面也能够起到一个提醒和警示的作用。

正观新闻此前采访。资料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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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观新闻此前采访。资料图

呼吁者

封掉一个群很简单,但是打开一个孩子的内心很难。

这几年经过媒体的报道和上级部门的重视,网络上的“约死群”经过了多次大规模的清理,里面的成员也被单独谈话,包括找父母、老师、单位沟通,这种效果是非常有效的。

那么同样,孩子的内心问题就成为我们接下来关注的重点,因为他们是需要一个渠道,去排解这种内心的烦恼和问题的。

封掉一个群很简单,但是打开一个孩子的内心很难。

凭借这几年和孩子们接触的经验,我觉得这种心理问题的解决需要社会方方面面的关注,无论是心理疏导进课堂,还是生命安全教育的加强,包括性教育的及时跟上,都是非常非常重要的环节。

从最实用的出发,我们先谈家庭方面的。首先我觉得家长是需要有所改变的,“不能总说为了孩子将来好,而把现在搞得一团糟。”这句话我和很多家长讲过。

要把孩子当成家庭中的一份子,而不是一个可以随意糊弄的对象,无论是生死观念的传达,还是性教育都要跟上。

很多小孩子都会问父母的一个问题,“我是从哪里来的?”爸爸妈妈总会说,“你是捡来的。”

这样的回答你是让他信还是不信呢?很多孩子稍微长大一点就知道你在糊弄他们,他会觉得你的回答是不负责任的;其次假如孩子相信了,这个观念就会一直影响到他,“反正我烂命一条,不重要。”这是一种潜意识的想法,哪怕他表面上不说,但这种影响是潜移默化的。

性教育的加强也是一个很重要的方面。在家长眼里,总觉得自己的孩子还小,什么都不懂。但是小孩子的好奇是与生俱来的,你不告诉他,他自己去找的话,就会陷入无法控制的局面——网络上什么样的答案都有,而他们根本没有分辨的能力。

一切是在向好发展的,因为关注到青少年自杀问题的人越来越多了。

发现问题是一个好事情,当这个问题引发足够多的关注,足够多的人和社会力量都发现这个问题的严重性,那么这个问题的解决方法就不远了。

我会一直期待这么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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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观新闻记者 宋莹玉

统筹:石闯 李记波

编辑:王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