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想啊,男人谁不渴望成功,女人谁不想有个好靠山,这就是现实版的王子公主童话故事,还有这个社会,谁不混职场?谁不想有各行各业的人脉?”
2008年初,我如朝圣般走进了一个老旧的安置小区。
年前,我参加了省里的一个征文比赛,得了奖,很快就有一家自称是某“国际文化公司”的负责人给我打来电话,说欣赏我的才华,“一定倾公司之力祝你实现梦想”。
当年我正在上大学,几乎每个假期都要出去找兼职,做家教、守实验楼、发传单、端盘子、摆地摊、上工地,只要有钱赚就去做。至于梦想,想都不敢想。
所以,在接到这通电话后,我久久不能平静,想着自己总算可以做一份自己既喜欢又能赚钱的工作了。当晚我还破天荒喝了点酒,摸了摸自己手上的老茧和皲裂的皮肤,心中五味杂陈,下决心定要倾注所有的心血,好好写作。
1
那天我费了老半天劲才找到这家公司。公司位置很偏,在拐角处的顶楼,没有电梯,我爬到7楼已筋疲力尽,但一想到离梦想越来越近,便压抑不住内心的狂喜,停顿了好几分钟才敢伸手敲门。
开门的正是打电话给我的公司负责人,一个中年男人,光头、眯眯眼、手上脖子上都戴着佛珠,见我来了,双手合十,“这里都是热爱文字的人,踏入这扇门你就是我们的成员了。”
虽然听着有些别扭,我还是尊敬地叫了一声“老师好”,他转身给我介绍其他同事,“都是名校毕业的,基本上每个人一个月能做4个策划,写一本书,我这里待遇不菲,做得越久越有钱。”趁他上厕所的间隙,我问其他同事月薪有多少,大家都笑而不语,其中有个女生为了打破尴尬,还调侃其他同事,“你们刚来时还不是像这小孩一样,毕恭毕敬喊老师。”
我环顾四周,发现所谓的“国际文化公司”实在过于简陋,一个复式房间,一层是办公室,二层老板住。不到20平米的客厅摆放着6台大头电脑,只要一开机,就“嗡嗡”响个不停,得十几分钟后才能恢复平静。客厅角落有个立式空调,但“老板从舍不得开”,倒是二楼的空调常年开着。
加我一起,一共只有5个员工,2男3女,刚才说话的女生是粒姐,坐我对面,跟我坐一排的分别是苏一和丹姐,和粒姐坐一排的欧阳年龄偏大,我喊他大哥,他亲切地对我说,需要帮忙尽管开口。
过了一会儿,老板把我叫去了他的办公室,先是夸我文笔好,然后让我看他的书柜。上面是几十本署了他名字的书,光看名字就知道全是成功学、心灵鸡汤一类。
见我没什么反应,他转身从书架上取下一本,“我其实还是个诗人,不过现在想通了,得把商业价值和文学价值结合起来才能有大发展,你要尝试不同风格。”
我打开诗集一看,震惊了——其中他认为写得最好的一首是这样的,“我,小时候有个梦想,读书,写作,推开窗看见阳光对我笑;可惜啊,长大后我妈让我做瓦匠。不!我绝不!小小的梦想,有大大的坚持,于是现在,世界上少了一个瓦匠,却多了一个名家。”他还拿出当地的报纸给我看,“那些大师称我为鬼才。”
我坐在那里好一阵恍惚,有点后悔自己早上不该打车来的,心疼那30块钱。但想了想,还是问了一下工作内容。老板就像打了鸡血一样,“给你出书,让你赚钱,推你的策划!不过我们暂时做的是人文社科类书籍,你想写小说以后我照样不遗余力推你的。”
既能赚钱还能出书,至少比我以前的工作好,先留下看看吧。
2
“现在是成功学和心灵鸡汤最流行的时候,除此以外就是青春文学。纯文学最没出息,又难写,就算能写,可能几十年都出不来。我这里3个月就能把你们的书给做出来。”入职之后,老板经常这么说。
所谓的“做策划”就是“找选题”,我们先写前言,再写章节简介,大概几百字,最后细化到目录。我和同事们没有基本工资,策划通过了,就给500块;然后老板再去联系出版社,出版社签约后,再给500块;然后就是按照策划案写书,写完老板审核过了,给1500块;等书出版了,再给2000块,没有出版就没有最后这一笔。
在我过去之前,只有苏一通过了1个策划,再由丹姐接手开始写书。熬了3个月,都没写完,丹姐一点收入都没有。我算了下账,就算1个月顺利写完一本书,暂时能到手的也只有1500块,写两本的话几乎不可能,只能多做几个策划,才能勉强有3000块。
不过来这里工作的几个同事都不是为了钱,而是想拥有一本能署自己名字的书。所以,虽然丹姐每天都在记录着自己又倒贴进来多少钱,却依然不肯离开——事实上,她离自己的梦想还很远。
当然,老板也摸准了这些文学青年的想法,他规定写书前两本只能署他的名字,到第三本才能署作者本人的名字。他给出的理由是,“我是名家,出版社才买账,新人单独出不了的。”
这样一来,总是会有怀揣文学梦的小青年甘心情愿地守在那里。
我当然也不例外,想着这老板虽然水平不行,但至少在出版方面有经验有资源。我给自己打气,一个月必须得赚够3000块。很快,就成了同事眼中的拼命三郎。
当天老板让我做一个关于育儿方面的策划——他刚好在网上看到一个未成年犯罪的新闻,嫌疑人的父母接受采访时悔不当初。他马上将我喊到电脑前,“你看,很多父母不是不教育子女,是不知道怎么教育,我们的商机来了。”
说实话,我心里有些发虚,毕竟自己才20出头,所谓亲子关系究竟该如何处理,完全没有任何概念。可老板却瞟了我一眼,“我好几本书都是以心理学专家的口吻去安抚人心的,反响很好,只要你能讲得头头是道,你就是育儿专家。”
我想了一下,倒是也不是不可以写,我母亲给我的家庭教育是失败的,那我就反着来,让家长学会与小孩平等地相处,对小孩多些耐心和陪伴。第二天,我就交了策划。目录里的内容全是自己打小走过的弯路,也算实事求是了。
老板装模作样地调了一下章节目录,挑出几个错别字后,点点头说可以了,“你已经赚了500块,月底结账。”顺便再次表扬了我几句,“小伙子前途无量,我不会亏待你,你的待遇绝对会比那几个人高。”
接着我又花了两天写了第二个策划,这次却没有那么顺利。
选题自然也是老板定的,主题是“职场宝典,如何在职场中成为老总的宠儿”。所有的内容都是按照老板的意思写的,除了我执意要删掉的——“女人要充分发挥自身的优势,如果不能给自己牟利,那么美貌才华以及青春都将会被浪费”这一章。
为此,老板直接骂我“就是个呆子”,“我就这么和你说,你能满足女人的虚荣心和幻想,你就能赚钱”。
于是,这个策划,无论我怎么调,就算后来完全按照老板的意思来,同意将“女人的观赏价值变成交换价值”,他还是觉得有问题,今天让我这么改,过几天后,又让我改了回去,来来回回就这样折腾了半个月。
3
眼看着快要开学了,我已经没有精力再耗下去了,终于有一天,我提出想走。
老板听了顿时脸色铁青,几秒后却邪魅一笑,从抽屉里摸出一只英雄钢笔,“给你买的,我一直很欣赏你。”见我没有伸手去接,他又做出一副很为难的样子,“这样,一般新人是要做成3个策划才可以写书的,我给你破个例,你明天就开始写书,以后我重点推你,把你捧成名家也不是不可能!”
我同意了,提出想写自己最开始做的那个策划,倒不是想成为什么名家,就是为了让自己这段时间的付出有个结果。没想到老板却把钢笔往桌上一扔,来了脾气,“策划和作者必须得分开,才能相互监督,努力让作品变得更好,不然就没了规矩。”
发完脾气,他摸了摸自己的光头,给我倒了一杯茶,“我是真欣赏你,我再退一步,你要开学了,我对你就不做硬性规定,你下课了就过来,待遇依旧比他们好。你是个好苗子,得好好培养,我都不计较成本,年轻人不要只盯着眼前的利益……”
从老板的办公室里出来,我回到自己的座位上。是啊,自己还年轻,怎么能挑三拣四呢?不管是什么类型,能有一本自己的书总是好的,说出去总还是个正儿八经的作者,更何况其他同事还是全职,尤其欧阳,离异后家里还有一个7岁的小孩要养,还不是因为梦想?!
随着时间的推移,我总算弄懂了公司的工作流程,除了我以外,其他同事吃住都在公司,不过要交食宿费。
每天早上8点半上班,打开电脑浏览新闻,关注最近上市的畅销书,看有没有可以蹭热度的话题;9点之前,必须要报3个选题给老板,然后开会讨论,“选题不能高深,要符合一般人的想法,真正知识分子不会看我们的书,所以内核要俗气”。
确定好选题,分配任务,制定计划,半个月内出策划,老板拿着策划去找出版社。他特意告诉我,找出版社编辑也要找那种郁郁不得志、能力不足、完不成工作任务的职场菜鸟,这样的人对内容要求不高。
等出版社通过了选题后,老板才安排作者正式写书,整个过程,用他的话来说就是,“我全程指导,却不插手创作。”
这完全是在碰运气,有时一个月能卖出去两三个策划,有时几个月都卖不出去一个。没有策划通过的时候,老板就天天安排我们开会。实在没有什么可以写了,他就拿以前他做过的书给我们看,“要不就再改一下,做我们熟悉的话题。”
总而言之,在大多数工作时间里,我和同事们都需要一起聆听老板的“教诲”:例如各种成功之道,如何经营人脉圈子,女人怎么才能嫁个金龟婿,在职场应该怎样出奇制胜——“你们只要把这些选题策划做好了,不愁没书写,不愁卖不出去。你们想啊,男人谁不渴望成功,女人谁不想有个好靠山,这就是现实版的王子公主童话故事,还有这个社会,谁不混职场?谁不想有各行各业的人脉?”
而所有书的套路也是既定的:先把自己当成无所不能的导师阐述一下观点,再编写两个看着很高端其实很低级的事例,诸如“我有一个朋友”在世界五百强企业做高管,以前只是一个小小的保安,后来凭借自己不屈不挠的决心,自学考上了斯坦福之类。
更多的时候,他会从书店买很多类似的书籍,直接让我们“借鉴”。我不愿意“拼接”,说那是底线,老板就骂我“假清高”,“你现在想做纯文学只能去讨饭。”
我私下了解了好几家类似的文化公司,没想到竟都是这样操作的,“当时市场上就流行这么些玩意”。于是决定,还是自己先把手头的事情做好——当时老板让我写一本关于“如何成功”的书——就算是成功学,我也得拿出作者的诚意来。
我尽量用一种冷静的语调分析问题,引用的事例也要先去图书馆找找资料。书稿完成之后,我交给老板看,不出意料地全部被否定了,“你是在写论文吗?没有一点煽动性的、能撩拨人情绪的东西,谁愿意看?!你哪怕煽情一点也好,要不就犀利一点。”
那天,站在老板的办公室里,我从墙上挂着的大镜子里看到自己蓬头垢面的样子,忽然觉得有些悲哀。为了这本书,我已经推掉了之前一直做的几份家教和几个兼职,苦熬了2个多月,就赚了500块,还没到手——老板说那是押金,怕我们私下把书稿和策划带走了,他得不偿失。
我再次想要走,老板又看透了我的心思,“你要走可以,不过你的书稿我一个字都用不了,没法付费,还得交给另外的作者去写,我这人很公道,你的账还是要结清。”
只见他在纸上认真地写了几个字,叹了叹气,“我是亏的啊!”转过来我才看清,纸上竟写的是“倒欠100块”。“你看啊,我这里是包吃住的,事先说好的象征性地收你们300块钱一个月,虽然你住学校,有时没在这里吃,但规定就是规定,我只算你2个月好了,500块的策划酬劳减去600块的吃住,我亏100块。不过呢,我这个人生怕员工吃亏,这100我就不跟你要了,还给你机会重写书稿……”
听他这么一说,我差点没把他的桌子给掀了,可转念一想,置气有什么用?毕竟写了十几万字,这个钱不拿到我不甘心。
很快,我又一次调整好了自己的情绪,回到座位上,把书稿改成那种胡吹乱侃的风格。这一次,老板满意地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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