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象原本是海阔天空、任情驰骋的东西,而联想也可以是无限联结、万分活泼的东西,但一般人的联想喜欢落入窠臼,像俞弁在《逸老堂诗话》中以为“咏妇人必借花喻,咏花者必借妇人比”,以为将妇人与花联想在一起,是一定的规律,与其说这是世人的常则,毋宁说是作者的怠惰,一个才情横溢的作者,他的联想充满灵性,往往破空而来,绝去蹊径,但一经拈合,便趣味横生。

韦居安在《梅磵诗话》卷中曾举刘小山的诗:“小窗细嚼梅花蕊,吐出新诗字字香。”又举罗子远诗云:“饥嚼梅花香透脾。”韦氏以为这两首诗含义相同,我们试将这两首诗的联想来作比较,由“嚼梅花”而联想及“香透脾”,由实体物想到实体物,十分庸俗,由“嚼梅花”而联想及“吐出新诗字字香”,由实体物想到抽象物,虽不是什么好诗,至少比“香透脾”要耐人寻味些。

打开网易新闻 查看精彩图片

又如方干的《赠美人》诗:

粉胸半掩疑晴雪,醉眼斜回小样刀。

上句由胸前半露的肤色,联想到白粉,由白粉再联想到雪,再联想到闪亮着阳光的晴雪,这种联想总在类似的实物间打转,可说联想得十分合理,所以不见得有何精妙。而下句则不同,由醉眼的斜回扫描,联想到“小样刀”的挑逗,眸光的锐利寒冷,意态的玲珑智巧,都从“小样刀”的联想中辐射出来。眸光与刀,虚实不同,联想在一起,显得十分新辟。

打开网易新闻 查看精彩图片

又如李颀的《听董大弹胡笳》诗中的几句:

言迟更速皆应手,将往复旋如有情。

空山百鸟散还合,万里浮云阴且晴。

嘶酸雏雁失群夜,断绝胡儿恋母声。

这六句写他弹胡笳的技术与音律之妙,由胡笳声联想到雏雁失群与胡儿恋母的呻吟,已很别致,联想到空山百鸟的合散,更是新颖,而在这三句状声的诗句中,突然插入“万里浮云阴且晴”七字,由听觉的意象转变成一幅色彩乍明乍晦的万里长空,用风景来描绘声音,将听觉的感受转移为视觉的感受,将时间的艺术转移成空间的艺术,将音乐画成图画,这种联想是十分特殊的,所以在全诗中非常突出。

虽说在古代的传说中,早有师旷鼓清角而使风云飞扬的记载,但这句诗的联想法仍教人感到意外与新奇。

打开网易新闻 查看精彩图片

当然一个奇妙的比喻也是联想成功的结果。如岑参的《白雪歌送武判官归京》诗的起首四句:

北风卷地白草折,胡天八月即飞雪。

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

前人都用雪去形容梨花,用梨花去形容雪的则很少。写作“千树万树梨花开”,运思也很新颖,加以上面一句假想为“忽如一夜春风来”,更是奇想,正在说八月飞雪,忽如来了一夜春风,这种联想带有矛盾逆折的意味,益富情趣。方东树说它“奇情逸发,令人心情一快”,便是被一个意外的联想所刺激,顿使人见闻刷新。

打开网易新闻 查看精彩图片

又如子兰的《短歌行》:

四季倏往来,寒暑变为贼。

偷人面上花,夺人头上黑!

感伤年华如水,逝者如斯,或感伤流光如矢,白驹过隙等等,通常都是将时间的运行与许多高速的事物联想在一起。而子兰却别出心裁,将抽象的四季寒暑联想为一个具体拟人化的“盗贼”,既偷又抢,能偷人“面上花”,夺人“头上黑”。

面上哪里有花?“面上花”是将抽象的青春朱颜转想成实物,所以才说面上有花。面上花如何可偷?时光能教人老去,将青春朱颜偷换成白发苍颜,所以说寒暑是偷人“面上花”的贼,劫人“头上黑”的强盗。这种种联想经过虚实借代的转换,又都与常理不合,似谬实真,十分警动。

打开网易新闻 查看精彩图片

又如孟郊《秋怀》诗第八首中的句子:

青发如秋园,一翦不复生;

少年如饿花,瞥见不复明。

上面的譬喻,由青发联想到秋园,还容易捉摸,下一个譬喻,由少年联想到饿花,这妙想奇喻真是出人意表,不是寻常人的联想所及的,乍看与常理不合,细想则别有思理,自然另有趣味。

韩愈与孟郊才力相敌,二人所作《远游联句》,都想出奇制胜,往往有许多出奇的联想,如:

别肠车轮转,一日一万周。

离思春冰泮,澜漫不可收!

赵翼批评它为“字字生造”,即是称赞它有句句争胜、不同寻常的构思,孟郊说别肠如车轮般转动,还容易想得到,它是将乐府《古歌》“心思不能言,肠中车轮转”两句浓凝成一句.

至于韩愈说“离思春冰泮,澜漫不可收”,既切时令,又极新颖,抽象的离思像具体的冰溶为水,春水澜漫一放,不可收拾,这种出奇的联想,使人觉得天地间几乎无物不可取譬,无物不可类似,任取眼前景物,一经联想的点化,都成为绝妙的比喻。

打开网易新闻 查看精彩图片

再则如苏东坡《答李邦直》诗:

美人如春风,着物物未知。

羁愁似冰雪,见子先流澌。

将羁愁联想为冰泮,与前例一样的奇特。羁愁本像冰雪一般冻结着,但一见到你,羁愁就像流冰的涣散,一发不可阻遏了!

又将美人联想为春风,美人像春风一样,心意的贯注是如此无痕无迹,粗心的事物总是难以觉察那份恩情。这种联想,完全跳出了陈旧的俗套,美人与春风,羁愁与冰雪,本质的虚实相差得极远,二者从表面看来几乎是毫不相涉,但一经缀联,意外的新辟。

赵克宜曾欣赏东坡这四句诗说:“取譬于极不伦处生情,最见妙笔。”所谓“极不伦处生情”,就是指极度意外的联想,亦即是反常合道的妙用。

打开网易新闻 查看精彩图片

又如元人王沂的《涌翠亭》诗:

十年京洛敝貂裘,马首黄尘学水流。

今日君家亭子上,青山如浪屋如舟。

诗题是“涌翠亭”,翠色像潮水般涌过来,这亭子的取名就够诗情画意了。于是作者先从“涌翠”的反面写:京洛中貂裘破敝,马头上涌过来的不是翠色,而是黄尘滚滚,学着水流。黄尘学着水流已经联想得颇奇。

而在君家的涌翠亭上一望,哇,青山也像浪涌,绿色学着水流,那小屋在大片汹涌的绿色里像一条小船,联想得更奇。联想原本不希望由实物想为实物,但是本诗由静物联想为动物,最不可能动的偏说成动得厉害,山怎么如浪?屋怎么如舟?一反常理,就切紧题目涌翠两字,山与屋都动荡剧烈,让读者也随之在纸上有一阵目眩心摇的感受。

将小屋联想为舟,苏东坡也写过,《寒食雨》诗道:“春江欲入户,雨势来不已,小屋如渔舟,蒙蒙水云里。”春江水势高涨,清明雨势不断,东坡看小屋在蒙蒙水云间才联想成小舟,而王沂只在晴天翠色中就作此联想,不但屋如小舟,连山也如浪潮,可见这“翠”真“涌”得惊天动地呀!